盛夏的某一天,陽光輝煌。即使在焦煤鎮,偶然也能見著陽光這個東西。
在這種天氣里,從遠處看來,焦煤鎮還是被它自己的煙霧籠罩著,似乎連陽光也透不進去。你只曉得有個市鎮在那兒;因為要是沒有市鎮在那兒,就不會在遠景上呈現出那么陰沉沉的一片斑污。那混成一片的煤灰和煙霧,看風勢的起落或者風向的轉移,混亂地時而吹向這邊,時而吹向那邊,時而直沖蒼穹,時而黑魃魃地沿地面爬行——這是一種不成形的又濃又厚的大雜拌,其中有一道道斜射著的陽光,但是照不出什么,所看見的只是一塊塊黑沉沉的東西——連一塊磚也瞧不見,但從遠處看來,焦煤鎮還是在暗示著它的存在。
令人奇怪的是,焦煤鎮竟還在那兒。它時常遭受破壞,因而不免叫人詫異它怎么受得起那許多打擊。的確,絕對沒有一種瓷象用來做成焦煤鎮廠主們的瓷那么脆。只要輕輕地碰它們一下,就會很容易地被打成碎片,因此不免叫人疑心它們在未成器皿之先,是原已破裂了的。當迫不得已要送童工上學時,他們就糟糕了,當視察員們奉命來調查工廠時,他們就糟糕了;當這些視察員們談到他們所用的機器動不動會把工人切碎,似乎有點不應該時,他們就糟糕了;當有人提出,他們不必把這地方弄得那么煙霧迷漫時,廠主們更認為這簡直叫他們搞得焦頭爛額。在焦煤鎮,除掉龐得貝先生的金湯匙說法普遍地為一般人接受外,還有一個很流行的假說。這個假說形成一種威脅。任何時候,要是一個焦煤鎮的大亨覺得他受了委屈——那就是說,當他不能為所欲為,而人們又向他提出,他必須為他的所作所為的后果負責時——他一定會發表那可怕的威脅,稅他“寧可把財產扔到大西洋里去”。這樣就不止一次地使內務大臣嚇得失魂落魄。
雖然如此,焦煤鎮的大亨們究竟還是很有愛國心的,直到現在他們還沒有把財產扔到大西洋去。而且相反地,仍然很小心翼翼地管理著他們的財產。瞧,他們的財產就在那煙霧迷漫的焦煤鎮上日增月累。
夏天,那些街道熱氣蒸人,灰塵撲面,而陽光又是那么強烈,竟金光閃閃地透過籠罩在焦煤鎮上的濃煙,使人不敢正目而視?;鸱騻儚牡桶牡叵率抑凶叩焦S的空場上來,坐在臺階、短柱和柵欄上,擦著黑黝黝的臉,盯著看空場上的煤堆。整個市鎮象在油中受著熬煎。四處是沖鼻的熱油味。蒸汽機發著油光,“人手們”的衣服沾著油漬,工廠各層樓都滲著油,滴著油。那些童話中的宮殿里的氣氛就象阿拉伯一帶的熱風,使它們的居民熱得消瘦了,沒精打采地在沙漠中勞動著。但是任何熱度不會使得那些憂郁而瘋狂的大象更瘋狂,也不會使它們更清醒一點。它們使人討厭的腦袋總是用同樣的速度上下運動,不管是熱天或冷天,陰天或晴天,好天氣或壞天氣。它們有節奏地在動著,影子投射到墻上去,代替了焦煤鎮所沒有的樹木搖動的影子;一年到頭,從星期一的拂曉到星期六的夜晚,這兒所有的便是這些機軸和機輪吁呼轉的聲音,它們代替了夏天的唧唧蟲鳴。
即使在這種晴朗日子,它們仍發出有催眠作用的呼呼轉聲,在紡織廠墻外走過的行人們,更加感到悶熱而昏昏欲睡。遮陽簾子和街道上灑過的水使大街和店鋪有一點清涼之意,但是那許多紡織廠和小街小巷還是被灼人的熱氣烘烤著。在那條給顏料染得又黑又臟的河中,有一些焦煤鎮的男孩子自由自在地玩耍著——這在那兒是件罕見的事——他們劃著條破破爛爛的小船,船過之處引起一道泡沫,槳一搖就帶來一股臭味。雖然一般說來,太陽對人有益,但是對焦煤鎮來說,陽光卻比嚴霜還有害,陽光不大照到那些人煙比較稠密的地方;不過只要一照到,它造成死亡的可能就比造福人類的可能要大。當沒用的或骯臟的人手給安置在太陽和它所普照的東西之間時,那么這個上天的眼睛就會變成了兇神的毒眼。
斯巴塞太太坐在銀行里供下午休息之用的屋子里,那是在油煎似的街道上靠陰處的一邊。辦公時間已過;在熱天,每到這時候,她總是移駕到二樓會議室去。她個人的起坐間在更高的一層樓上,每天早上,她總是坐在那個象守望臺一般的窗口邊,準備以對“犧牲者”的同情態度來招呼那過街而來的龐得貝先生。他結婚已經一年了;而在這一年中,斯巴塞太太從沒放過對他堅決表示憐憫的機會。
這銀行并沒有破壞整個市鎮的有益身心的單調性。這也是座紅磚房子,外面有黑色百葉窗,里面掛著綠色的遮陽簾子,上了兩級白色臺階就是一扇黑色大門,門上有塊銅牌和一個大句點似的銅把手。它比龐得貝先生的住宅還要大一倍,就如同其他的住宅比它要小一倍到六倍一樣;在其他各方面,它如同是從一個模子里鑄出來似的。
斯巴塞太太意識到,在黃昏時候來到這放了文具的寫字臺中間,她就能放射出女性的、用不著說是很高貴的光芒,使辦公室四壁增輝。她拿了針線活兒或編結針坐在窗口,就有了一一種自尊之感,覺得可以拿她這種貴婦人的身份使那地方鄙俗的、市儈的氣氛改過來。由于她覺得自己是個有趣人物,斯巴塞太太總有點自認為是這銀行的“仙女”。走來走去的市鎮上的人們都看得見她坐在那兒,卻把她看做這銀行的“惡龍”,在看守著那座礦山的寶藏。
寶藏究竟是什么?斯巴塞太太跟那些人一樣,知道得很少。她在想象中開了張清單,其中重要的項目就是些金圓、銀圓、有價證券和許多秘密東西,這些秘密東西一旦公開就會使某些人(不過,大概總是她不喜歡的人)受到某種損害。此外,她只知道在辦公時間后,她就可以在那許多辦公室的用具中間稱王,在那三把鎖鎖起來的保險庫前道霸。在這保險庫門口,每天晚上小糴房總是頭靠著門睡在矮腳床上,雞一叫,床就給弄走了。還有底層的一些儲藏室也是她的天下。那些儲藏室用尖頭的鐵欄桿跟外界隔離,怕的是有人來打它們的主意。此外,在當天工作的遺跡,如墨跡、用壞了的筆頭、貼信封的圓紙、撕得很爛的紙屑(斯巴塞太太想辨出這些紙上的字跡,但是看不出有什么有意思的東西)之中,她也是唯我獨尊。最后,在辦公室的壁爐上方還森嚴地羅列著似乎不懷好意的大刀和馬槍之類的武器;墻壁上還有與自負多財的營業絕對分不開的那種可尊敬的傳統的東西——一排太平桶(這些太平桶被認為在任何時候都沒有實際用處,但據說,對于大多數觀看的人卻幾乎象金條一樣,會發生一種良好的精神上的影響):對這一切,她也是守護者。
斯巴塞太太的王國內有兩個臣民,一個聾女仆和一個小茶房。謠傳說達聾文仆很有錢;多年來,在焦煤鎮的下層社會中有128一種說法,說她總有一天在銀行下班后,會被人謀財害命的。人們確實普遍認為,按理她壽限已滿,早就該死了;但是她卻以一股惡性的硬勁維持著生命和位置,這股硬勁就引起了很多不滿與失望。
斯巴塞太太的茶點剛放在一張小巧的三腿桌子上,這原是她在辦公時間后叫人搬進來的,它放在橫跨房間當中的那張端正的、皮面的、長長的議事桌旁邊,顯得別具一格。小茶房把盛放茶點的托盤放在桌子上,用指頭抹了一下額頭來對斯巴塞夫人致敬。
“謝謝你,畢周,”斯巴塞太太說。
“謝謝您,夫人,”小茶房回答道。他的確是個非常小的小茶房}跟他眨著眼替二十號女學生下馬的定義時一樣小。
“門都關上了嗎,畢周?”斯巴塞太太說。
“全關上了,夫人?!?/p>
“今天有什么新聞?”斯巴塞太太一面倒茶一面說,“有什么事嗎?”
“嗯,夫人,我說不上我聽到過什么特別的事。我們那些人都是一群壞蛋,夫人;但是,可惜,這算不得是什么新聞。”
“現在那些不安分的壞蛋在做些什么?”斯巴塞太太問。
“還不是老一套,夫人。聯盟結黨,狼狽為奸。”
“這班聯合一致的廠主竟容許這類的階級團結,太令人遺憾了,”斯巴塞太太說。由于態度嚴肅,所以她的鼻子更顯得羅馬式,而眉毛也更顯得象柯理奧藍樓斯那樣的眉毛了?!笆堑?,夫人,”畢周說?!皬S主們既然團結得挺緊,他們就應該每個人都堅決不雇用那些聯合起來的任何一個工人才是,”斯巴塞太太說。
“他們那么做過,夫人,”畢周回答道,“但不成功,夫人?!?/p>
“我不自以為了解這些事情,”斯巴塞太太以莊嚴的態度說道?!拔以瓉砩钤谕耆煌娜ψ永?;而斯巴塞先生是個‘婆雷’,是超出這些糾紛以上的人。我只知道必須鎮壓這些人,一不做,二不休,現在也該是鎮壓的時候了。”
“是的,夫人,”畢周對斯巴塞太太那種獨斷式的權威發言表示莫大敬佩?!拔蚁嘈?,您說得再清楚也沒有了,夫人?!?/p>
通常他總利用這時間跟斯巴塞太太談一些機密話,同時,他也看出了她的眼色,曉得她要問什么,他就在那兒裝棋作樣地擺擺界尺,弄弄墨水瓶,整理整理其他東西,在那當兒,貴婦人還在吃茶,從打開了的窗子望著街上。
“今天很忙嗎,畢周?”斯巴塞太太問。
“不很忙,我的貴婦人。不過同平常一樣?!彼麜r常似乎無意地稱她作“我的貴婦人”而不稱“夫人”,表示他不自覺地承認斯巴塞太太有她的尊嚴和值得尊敬的地方。
“那些職員們,”斯巴塞太太說,仔細地把她左手露指長手套上看不出的一點涂了牛油的面包屑刷掉,“當然,還是都很可靠、守時和勤快吧?”
“是的,夫人;還好,夫人。只是通常有個例外?!?/p>
他在這個銀行里執掌著包打聽和告密者的榮譽職司,因為他自覺自愿地擔當這任務,所以每到圣誕節,除每周的工資外,他還要得一筆獎金。他已長成為一個頭腦清醒,小心謹慎,考慮周密,保險可以發跡的青年人。他的思想給限制得那樣嚴格,因此他。毫尢熱愛和感情。他的所作所為都是極冷靜地精打細算的結果;所以斯巴塞太太經常說他是她認識的青年中原則性最強的,迭外非無兇。他父親死屆,他滿意地查明了她母親在焦煤鎮有受救濟之權,這位了不得的青年經濟學家就緊緊地抓住這條原則不放,替她維護這項權利,于是從那時起,她就給關在養老院里了。我們必須承認,他一年發給她半磅茶葉,在他說來那是一種意志薄弱的表現:第一,一切贈與都會使受者不肯奮發有為,不可避免地會使他們變成窮光蛋;第二,因為他對于那種商品的唯一合理的交易是,買的時候錢花得越少越好,賣的時候價錢要得越高越好;因此,白送禮物未免太不值得了。哲學家已經證明賤價買進高價售出是人的全部天職——不是人的部分天職,而是全部。
“還好,夫人。只是通常有個例外,夫人,”畢周重說一遍。
“啊——啊!”斯巴塞太太說,端起了茶杯深深地喝了一大口,搖了搖頭。
“湯瑪士先生,夫人,我非常懷疑湯瑪士先生,我一點兒也不喜歡他那種樣子?!?/p>
“畢周,”斯巴塞太太用極其端莊的態度說,“你記得我怎樣關照過你不要提名道姓嗎?”
“請您原諒,夫人。的確您不贊成提名道姓,而且盡量避免提人家的名姓?!?/p>
“請你記住我在此地有我的責任,”斯巴塞太太帶著她那種高貴神情說?!霸邶嫷秘愊壬南旅?,畢周,我在這兒有個任務。雖然幾年前,龐得貝先生和我都決想不到,他會變成我的恩人,每年送我年敬,但是現在我只能以這種樣子來看待他。龐得貝先生重視我的社會地位,敬重我的門第。不僅如此,我所盼望的一切我都得到了。所以,我對我的恩人,必須毫不含糊地表示忠誠。但是我不認為,我決不認為,我不能認為,”斯巴塞太太滿口仁義道德地說道,“我竟算是毫不含糊地表示了我的忠誠,假如“我在這屋子里允許別人提到那些很不章地——非常不幸地一這一點是無疑的——和他有親戚關系的人的姓亂?!?/p>
畢周又用指頭抹了下額頭,請求原諒。
“不,畢周,”斯巴塞太太繼續說,“要是你只說某人,我就聽下去;要是你說湯瑪士先生,那我只好請你原諒我不再往下聽了。”
“同平常一樣,夫人,只有某人是例外?!碑呏茉倩仡^試一試說。
“啊——?。 彼拱腿俣劝l出驚嘆的聲音,端起茶杯深深地喝了口,搖了搖頭。顯然要把打斷了的話頭再接上。
“某人,夫人,”畢周說,“從他第一天到這地方來,就不象樣。他是個放蕩、奢侈、吊兒郎當的人。他只吃糧不管事,夫人。假使他沒有親戚朋友做靠山,也撈不到這份糧吃?!?/p>
“唉——唉!”斯巴塞太太再憂郁地搖了搖頭說。
“我只希望,夫人,”畢周繼續說,“他的朋友和親屬不再供給他胡作非為的資金。不然的話,夫人,我們就知道那筆錢是從哪個人的錢包里掏出來的?!?/p>
“唉——唉,”斯巴塞太太又嘆了口氣,又憂郁地搖了搖頭。
“他是值得憐憫的,夫人。我所指的最后這位是值得憐憫的,夫人,”畢周說。
“是的,畢周,”斯巴塞太太說,“我對于受欺騙者總是憐惜的?!?/p>
“至于說到某人,夫人,”畢周靠過來一點放低聲音說,“他跟鎮卜的那些人一樣浪費,而您是知道他們浪費的情形的,夫人。象您這樣高貴的夫人,比誰都知道得清楚?!?/p>
“他們要是拿你作榜樣就好了,畢周,”斯巴塞太太說。
“謝謝您,夫人。但是,既然您說到我,那末,就請看看我吧,夫人。我已經儲蓄了一點錢,夫人。圣誕節得到的那筆獎金,夫人,我就從未動過。我的工資雖然不高,可是就連那點錢,我也沒把它花光,夫人。他們為什么不象我這樣做呢,夫人?一個人能做到的事情,別人也應該能做到呀。”
這又是焦煤鎮人的一種假說。那地方,任何一個用了六便士賺到六萬鎊的資本家總公開表示懷疑,為什么他周圍的六萬個“人手”不能都用六便士賺六萬鎊,并且有幾分責備他們每個人沒能成就這個小小的功績。我做的你也能做。為什么你不做呢?
“至于講到他們沒有什么娛樂,夫人,”畢周說,“這完全是胡說八道。我就不要娛樂。我從來不要,將來也不要}我就不要娛樂。至于說到他們聯合在一起,我倒毫不懷疑,其中有許多人可以憑互相監視和彼此告密時時賺點錢,或者博得點好感來改善他們的生活。既然如此,他們為什么不這樣改善他們的生活呢,夫人!生活的改善就是一個有理性的生物首先要考慮的事情,而這也就是他們妄想達到的目的?!?/p>
“的確是妄想!”斯巴塞太太說。
“的確,夫人,我們常常聽見許多關于他們的老婆和孩子的話,直聽得叫人惡心,”畢周說。“但是看看我吧,夫人!我就不要老婆和孩子,他們為什么要呢?”
“因為他們不顧將來,”斯巴塞太太說。
“是的,夫人,”畢周回答道?!熬褪沁@緣故。如果他們精打細算,不那么倔強,夫人,他們會怎樣做呢?他們會說:‘我的一頂帽子就罩著我的一家’(不管是一頂男帽或者女帽)。夫人,‘我只要養活一口人,而這也就是我最愿意養活的人。”
“一點不錯,”斯巴塞太太吃著松餅,表示同意地說道。
“謝謝您,夫人,”畢周說,又用指節抹了下額頭,以回敬斯巴塞太太那一番有教育意義的談話的盛情?!澳€要點開水嗎,夫人,或者要我拿什么別的東西嗎?”
“現在不要什么了,畢周?!?/p>
“謝謝您,夫人。我本不愿意在您用飯的時候來打擾您,夫人,尤其是在您用茶點的時候,我知道您對茶點是有偏好的,”畢周稍微伸了伸頭,從他站著的地方向大街上望了望說,“不過,有位先生向這兒樓上望了一兩分鐘了,夫人,他已經過了街,似乎就要來敲門的樣子。不錯,夫人,這就是他敲門的聲音?!?/p>
他走到窗子旁邊;向外看了看,又把頭縮回來,用證實的口吻說,“是的,夫人。您愿意我把這位先生領進來嗎,夫人?”
“我不曉得他究竟是誰,”斯巴塞太太擦了擦嘴,整理一下手套說。
“顯然是個生人,夫人?!?/p>
“我不知道,天色這么晚了,一個生人來銀行做什么,除非他為了什么來不及辦的公事,但也太晚了,”斯巴塞太太說;“不過,我既然在這地方,龐得貝先生又給了我這差事,我就絕不逃避責任。如果接見他是我份內事,我就接見他。畢周,你斟酌吧。”
這當兒,那位來拜訪的人完全不知道斯巴塞太太講的這番冠冕堂皇的話,繼續把門敲得咚咚地響,使小茶房只好趕快跑下去把門打開;同時斯巴塞太太為了表示謹慎,就預先把那張小桌子連同桌上一應物品都藏在一只碗櫥里,然后跑上樓去,以便需要她出場的時候,好顯得更加尊貴些。
“請原諒,夫人,那位先生要見您,”畢周用他那淡色的眼睛從斯巴塞太太房外的鎖眼往里望著說。于是那位利用這當兒整理好帽子的斯巴塞太太,就帶著她那副古典式的尊容下樓去會議室,象煞是位羅馬夫人走到城外,預備跟帶領人馬來攻城的將軍開談判一樣。
這位客人剛踱到窗子邊,正在沒精打采地向窗外瞅著,一點兒也不為她進來時的那種威嚴儀態所動。他站在帶著所有能想象得出的冷淡態度吹著口哨,頭上仍戴著帽子,現出疲倦的神情,這一半由于夏天的過度炎熱,另一半則由于過分講究派頭的。因為一眼看去就知道他是個十足的紳士,完全合乎當時時髦標準;對于一切事都厭倦,對任何事比魔鬼還缺乏信心。
“我想,先生,你是想見我吧,”斯巴塞太太說。
“對不住,”他轉過身來,把帽子取下來說,“請原諒。”
“哼!”當斯巴塞太太莊嚴地彎了彎腰時,她就想:“三十五歲,好模樣,好身材,好牙齒,好聲音,好教養,穿得漂亮,深色的頭發,狂放的眼睛?!彼拱腿盟桥缘难酃庖谎郾憧闯鲞@一切——就象故事中所說的那樣,一位蘇丹把頭在水桶里只浸了一下就抬了起來。
“請坐,先生,”斯巴塞太太說。
“謝謝你。請允許我?!庇谑撬肆藦堃巫咏o她,自己仍漫不經心地、懶洋洋地靠在桌子旁邊?!拔伊粝挛业膫蛉嗽谲囌菊疹櫺欣睢熊囇b載很重,行李車里有一大批行李——我就來溜達溜達,四處看看。這真是個異常奇怪的地方。請允許我問一問,這地方是不是總這樣黑得煙霧騰天的呢?”
“平時還黑得多,”斯巴塞太太用她那不妥協的態度回答說。
“這是可能的嗎?請原諒:我想,你不是本地人吧?”
“不,先生,”斯巴塞太太回答說?!拔揖渔浊疤幵谕耆煌娜ψ永铩f我幸運也好,不幸也好。我丈夫是婆雷?!?/p>
“請原諒,這是真的嗎!”生客說?!笆莻€——?”斯巴塞太太重說了一遍,“是個婆雷?!薄捌爬资峭澹蹦莻€生客想了一會兒,說。斯巴塞太太表示同意?,F在那生客似乎比以前更顯得疲倦丫。
“你在這兒一定感到很無聊吧?”這是他從以上的談話中得出的結論。
“我是環境的奴隸,先生,而我早巳適應那支配我生命的權力了,”斯巴塞太太說。
“非常有哲學意味,”生客回答說,“非??梢孕Х?,可以表揚,和——”他似乎覺得這句話不值得講完,就百無聊賴地玩弄著他的表鏈。
“我可不可以問你,先生,”斯巴塞太太說,“你光顧這兒,有什么貴干——”
“當然,”生客說。“謝謝您提醒我。我帶了封介紹信給銀行家龐得貝先生。在旅館里,他們正在預備飯,我就隨便在這特別的、黑黝黝的鎮上走走,碰到了一個人,我就問他;那是個工人,似乎被什么毛茸茸的東西沖洗過一般,我想那是紡織原料吧”
斯巴塞太太點了點頭。
“就是銀行家龐得貝先生工廠里的原料。因為他聽見我說銀行家,就告訴我怎樣到銀行來。事實上,我想,銀行家龐得貝并不住在我有幸在這兒同您談話的這所房子里吧?”
“不,先生,”斯巴塞太太回答說,“他不住在這兒?!?/p>
“謝謝你。我原來不想,現在也不想今天就把這封信交給他。但是為了消磨時間溜達到這銀行時,很幸運,在窗口看到了,”講到這兒,他有氣無力地向窗戶揮一揮手,微微地彎了彎腰,“一位非常高貴、和藹可親的貴婦人,我覺得最好不揣冒昧地去問問這位貴婦人,究竟銀行家龐得貝先生住在哪兒。我就這么做了,抱歉得很。”
照斯巴塞太太想來,他那種心不在焉和吊兒郎當的樣子,已被他那種自由自在的殷勤態度充分抵消了,因為這種殷勤就是對她的敬禮。譬如說,他現在差不多坐在桌子上,同時卻懶洋洋地彎身對著她,仿佛承認她有一種吸引力,顯得她自有可愛之處。
“我知道,銀行的人總是多疑的,營業性質使他們不能不如此,”生客說。他說話時那種伶牙俐齒相當討人歡喜;他的話內容雖平常,聽起來卻很幽默,頗有道理——這或許是他那派人的老祖師傳下來的一種巧妙調調兒,至于那老祖宗是誰卻不必管了——“因此我要聲明,我這封信——信在這兒——是此地議員——葛擂硬——寫的。我在倫敦曾有幸跟他相識?!?/p>
斯巴塞太太認得那筆跡,就說這證明是不必要的,便把龐得貝先生的住址告訴了他,并指點他怎樣到那兒去。
“非常感謝,”生客說?!爱斎唬鷮@銀行家很熟悉吧?”
“是的,先生,他是我的東家,我認識他已經十年了,”斯巴塞太太回答說。
“好長的時間嘍!我想他跟葛擂硬先生的女兒結婚了吧?”
“是的,”斯巴塞太太忽然把嘴抿緊了說,“他有過這種——榮幸。”
“有人告訴我,那位太太可算個哲學家,是嗎?”
“真的,先生,她真是個哲學家嗎?”斯巴塞太太說。
“我這種唐突的好奇心,要請您原諒,”那個生客心慌意亂地俯看著斯巴塞太太的眉毛,用一種討好的態度繼續說道,“因為我知道您跟這家庭很熟,而且又通達世情。我就要跟這家人結識,可能要跟他們發生一些關系。這位太太真地很可怕嗎?從她父親的談話中,我得到一個印象,她是個頭腦異常冷靜的人,因此我很想知道她是否如此。她真地絕對不可親近么?聰明得招人反感,甚或叫人吃驚嗎?從您那意味深長的笑容看起來,我明白您并不認為那樣。這就使我真地放心了?,F在,她多大年紀,四十歲?三十五歲?”
斯巴塞太太不客氣地大笑起來?!斑€是個黃毛丫頭哩,”她說?!八Y婚時還不到二十歲?!?/p>
“我向你發誓,婆雷太太,”那生客從桌子上溜下了地回答說,“我從來沒象這樣吃驚過!”
看來,這的確使他吃驚,吃驚到了極點。他盯著她,足足有十五秒鐘之久,心中仿佛始終充滿了驚訝。接著他顯得精疲力竭似地說,“我老實告訴您,婆雷太太,她父親的樣子真叫我把她當作冷若冰霜的成熟婦女了。我特別要感謝您糾正了我這么一個可笑的錯誤想法。請饒恕我的打擾。非常感謝您。再見?!?/p>
他鞠了個躬走出去了}于是,斯巴塞太太藏在窗簾后而,看他順著街道蔭涼的一邊無精打采地一面走,一面笑,引起了全鎮人的注意。
“你覺得這位先生怎樣,畢周?”當小茶房來收拾房間時,她問道。
“他為他的衣服花了不少錢,夫人。”
“但是我們得承認,他的衣服很雅致,”斯巴塞太太說。
“是的,夫人,”畢周回答說,“如果值那些錢的話。”
“除此之外,夫人,”畢周在擦桌子的時候繼續說,“照我看來,他象是愛賭博的?!?/p>
“賭博是件不道德的事情,”斯巴塞太太說。。也是件可笑的事情,夫人,”畢周說,“因為運道總是跟賭博的人作對?!被蛟S是天氣炎熱,使斯巴塞太太無法做活兒,或許是她的手有了毛病,總之,那天晚上她不曾做過活兒。當太陽在煙霧迷漫的天空消逝,她就坐在窗戶旁邊;她坐在那兒,直到煙霧燒成紅色,這顏色又漸漸消失,黑暗似乎慢慢地從地面向上爬,向上爬,直爬到屋頂,爬到教堂的尖塔,爬到工廠煙囪的頂口,再爬上天去。屋里沒點蠟燭,斯巴塞太太坐在窗邊,把手放在胸前,一點也沒理會晚上的市聲:男孩子的歡呼聲,狗的吠聲,車輪的隆隆聲,行人的腳步聲和談話聲,街上小販尖銳的叫賣聲,下工工人的木屐在人行道上的咔噠咔噠聲,店鋪上門板聲。直到小茶房來通知她,說晚餐的牛胖子已預備好了的時候,斯巴塞太太才從夢想中清醒過來,帶著她那由于沉思過度而起了皺、似乎要熨一熨才能展開的、又黑又濃的眉毛,走上樓去。
“啊,你這個傻瓜!”斯巴塞太太在獨自吃晚飯的時候說道。她講的是誰,她并不曾說;但是決不至于是說那牛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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