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種不健全的想法,以為英國人民是光天化日之下最辛苦的人民。我承認有這種可笑的奇特念頭,這就是我現在所以又要來略談一下我們英國人民的原因。
在焦煤鎮工作最辛苦的地區;在那個怪難看的城寨內部的一些堡壘里,大自然被結實的磚砌墻攔在外面,正如有害的空氣和煤氣被攔在里面一樣!在那窄院連著窄院,狹街緊靠著狹街的“迷宮”中心,一切都是為了某個人的用途而匆匆忙忙、零零落落地建起來的,這整個的一片,就成為七拼八湊的大雜拌,摩肩接踵,簡直擠得要命;在這廣大而又人煙稠密的地區的最擁擠角落里,因為缺少空氣,難以通風,煙囪都造得干變萬化,奇形怪狀,好象每家都掛上了招牌,表示我們可以預料哪一種人會在這里生出來;在焦煤鎮的這些被稱為“人手”的群眾(這種人,如果造物主認為只給他們兩只手就很合適,或者象對待海濱的低等生物一樣只給他們手和胃,那么,就更能博得一部分人的歡心)當中有個四十歲的人,叫做斯梯芬·布拉克普兒。
斯梯芬看起來比他實際的年齡要老一些,因為他生活一直很困苦。據說,每個人的生活中都有甜有苦;可是,從斯梯芬的情況看來,似乎是出了岔子,發生了錯誤,因為甜頭總是讓別人吃了,而他不但要吃自己生活中的苦頭,還要替別人吃苦頭。用他自己的話來講,他碰到過的煩惱可以車載斗量。他常被人叫做老斯梯芬,大體上是尊重事實的。
他有點駝背,眉頭老皺著,臉上總顯得在沉思;他的頭看來很結實,也相當大,上面披著灰白的、稀疏的長發,這一切也許會叫人把老斯梯芬當作特別聰明的人。但他并不是。在那些卓越的“人手”之中他并無地位,那些人多年以來就把零零碎碎的休息時間點點滴滴地學好了各種繁難的科學,并獲得了有關一些想象不到的事情的知識。在那些能夠演說和辯論的“人手”當中,他也沒有地位。他的成千成萬的伙伴,在任何時候都比他能說會道得多。他善操動力織機,是個非常淳厚誠實的工人。至于他還是什么,還有什么別的可職之處,假定還有的話,就讓他自己來表白一下吧。
那些大工廠的燈全亮起來的時候,行來亢象j置話巾的宮殿—一起碼那些坐快車的旅客是這樣說的——現m燈都熄掉’r;晚半天的下班鐘已絳澈過}那些“人手”,男人和女人,夠孩機戈孩,在嘰嘰噙!!禽淡笑著走凹家太。老斯梯機器停止轉動之后,經常會產生的那種老感覺義米丁——擾足感覺機器曾在他的頭腦中轉動了半天而又停下來了。
“怎么還沒有看見瑞茄呢!”他自言自晤地說。
那是個下雨的晚上,一群群的年輕女人從他身旁走過,她們沒戴帽子,只用圍巾裹著頭,緊圍到下巴下面來擋雨。他太熟悉瑞茄了,因此不管哪一群人走過,只要對她們掃上一眼,就可以看出她并不在她們當中。最后,沒有什么人走過來了,于是他轉身用一種失望的腔調說:“哎喲,那末,我可把她給錯過啦!”
但是,他還沒有走完三條街,就看見另外一個披著圍巾的人在他前面走著,他那么仔細地看著,仿佛單憑那人映在水淋淋人行道上的影子,也足以辨認得出那是誰——假定說他所看見的只是個影子,而那人本身不是沿著一盞盞的街燈走過去變得忽隱忽顯的話。他立刻加快步伐,放輕腳步,直躥過去,來到那人近旁才恢復了原來的步伐,叫道:“瑞茄!”
她轉過身來,當時恰好站在燈光之下,她把頭巾向上推了一推,露出一張安詳的橢圓形的臉,皮膚微黑卻相當細嫩,一雙溫柔的眼睛他她容光煥發,同時她那閃閃發亮的黑頭發更能烘托出她的美銑。這不是一張鮮花初放的臉龐;她已是一個三十五歲的虹1人了。
“喲,小伙子!是你?”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似乎是帶著微笑說的,m然除r她那蟻可愛的眼睛以外,人家什么都看不清,說了以肝,她義把久!!J拉叫原處,然后他們一道向前走著。
“我原來以為你在我后面走呢,瑞茄!”
“不。”
“今兒晚上你下班早嗎,姑娘?,
“有時我早點兒,斯梯芬!有時又晚點兒。什么時候可以回家,那可沒!fk-JD。”
“看來,似乎你什么時候上工也沒準兒吧,瑞!!!!”
“是的,斯梯芬。”
他略帶失望的表情看著她,但是也帶著一種尊敬而又有耐心的信念,認為她無論怎樣做都是對的。她也看出了他這種表情,輕輕地把手放在他的膀子上一會兒,似乎表示感謝。
“咱們是這么好的朋友,小伙子,又是這么老的朋友,如今,都快變成老人了。”
“不,瑞茄,你還是跟從前一樣年輕。”
“既然咱們都活著,咱們當中只要一個沒變老,斯梯芬,另一個也就沒法知道怎么會變老,”她笑著回答說;“但是,不管怎樣,咱們是多年老朋友了,要把真心話彼此瞞著不說出來,那才真是罪過,真是可惜。我們最好不要老在一塊兒走。有的時候不妨一齊走走!可真是,要完全不那么做,也真難,”她用一種興奮的口氣說了出來,想提起他的興致。
“無論如何,都是很難受的,瑞茄。”
“試試看,不要那么想;慢慢就可以好過一點。”
“我試過多少次啦,并不覺得好過些。但是,你說得對;這樣會叫別人議論,甚至說你閑話。多少年以來,瑞茄,你對我一直這樣:對我那么好,用高興話來鼓起我勁頭,所以你的話我看來就是王法。啊,姑娘,多好的王法!比那些真正的王法強多了。”
“甭提什么王法不王法的,斯梯芬,”她很快地回答道,帶一種不安的神情看著他的臉。“別管那些王法吧。”
“是的,”他說,慢慢地點了一兩下頭。“別管那些吧。別管一切吧。所有的事情都隨它去吧。總之一句話,這真是一團糟。”
“總是一團糟?”瑞茄說,又輕輕地碰了碰他的膀子,似乎要把他從沉思中喚醒,原來他一路走著的時候,都在沉思地嚼著他垂下來的圍巾頭子。這一碰立時發生了效力。他丟下圍巾頭子不嚼了,轉過笑臉來對著她,接蓿就哈哈火笑地說道,“是的,瑞茄,姑娘,總是一團糟。碰到它,我就只好打住。我碰見的總是一團糟,沒有法子再往前走。”
他們已經走了好一段路,就快到他們家了。那女的先到家。這是許多條小街中的一條,有一個常受那地方的人光顧的殯儀館老板放了一張黑梯子在那兒(因為他放了那么一張鬼森森的、頗為“壯觀一的東西在那一帶,他就賺了不少錢),為了使那些在窄樓梯上摸上摸下了一天的人在離開工作世界的時候,好打窗口出去。她在角落里停下來,把手放在他手中,祝他晚安?
“晚安,親愛的姑娘;晚安!”
她順著黑暗的街道走去,顯出利落勻稱的身材,端莊的女人步伐。他站在那兒看她,一直看到她轉身走進一座小房子里去。大概她那條粗圍巾的每一次的擺動,在這個男人的眼中看來都是耐人尋味的;她聲音的一抑一揚,在他內心中都引起了共鳴。
直到看不見她了,他才拖著腳走回家去,有時抬眼望望天空,烏云飛快地狂奔著。但是,不久雨停云散,月亮又放光了——順著焦煤鎮那些高聳著的煙囪窺探那些低低在下的熔爐,把那些停止轉動的蒸汽機的巨人般影子投射在圍著它們的墻上。他繼續走著的時候,臉色也跟那夜色一樣開朗起來。
他的家在一條跟剛才那條一樣只是更狹窄的街上,在一個小鋪子樓上。至于為什么有人認為值得去買或實那店鋪櫥窗里同廉價報紙和豬肉(明晚有豬腿一只抽簽出售)亂放在一起的破爛小玩具,這里不必細表。他從架子上拿了他的蠟燭頭,在柜臺上另一支蠟燭頭上點著了,沒有驚動那睡在她自己小房間里的女掌柜,就走到樓上自己屋里去。
這間房曾住過各式各樣房客,他們并非沒有同我們剛才講到的那黑梯子發生過關系;這房間現在看來夠整潔的。幾本書什么的東西放在屋角的寫字桌上,家具都看得過去,也夠用了,雖然空氣不新鮮,房間刨是挺干凈的。
他往壁爐那兒去,要把蠟燭放在那邊的一個圓形的三腳桌上,這時卻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他朝后一退,向下望了望,這個東西就抬起頭來,原來是個女人坐在地上。
“老天爺發發慈悲吧,婆子!”他叫了起來,往后倒退了幾步。“你又回來了嗎?”
這樣的一個女人!一個醉醺醺的廢物,用一只齷齪的手撐著地板才勉強坐了起來,而另一只手白費勁地想把披在臉上的亂發拉開,結果手上的泥垢反而把她的眼睛抹得更看不清楚了。一個看起來那樣令人惡心的家伙,穿得破破爛爛,渾身點點斑斑,盡是污泥,而她那丑惡的品質比她的身體更要骯臟,即使只看她一眼,也叫人覺得討厭。
她不耐煩地咒罵了一兩聲,用那只沒有撐著身子的手笨拙地在自己臉前亂抓幾下,把頭發從眼睛上拉開,才看見了他。于是她坐在那兒把身體搖來擺去,用她那軟搭搭的手腕做了許多手勢,仿佛大笑的人所做的動作一般,只是臉上毫無表情而且昏昏欲睡。
“喂,小伙子么,怎么,你在那兒嗎?”最后她嘲弄地發出了沙啞的聲音把這兩句話說了出來;于是又把頭垂到胸前。
“又回來了嗎?”停了幾分鐘后,她尖聲叫道,仿佛他這時又說過這句話似的。“是的!又回來了。總是要回來的。回來?是的,回來。為什么不回來?。
她似乎被自己這種無意義的暴戾的聲音驚醒了,從地上爬了起來,肩膀靠著墻把自己撐立起來;一只手甩動著糞土顏色的帽帶子,輕侮地看著斯梯芬。
“我又要把你賣光,我又要把你賣光,我要把你賣光幾十次!”她又象拚命威嚇又象想大跳特跳地叫道,“給我從床上滾開!”這時他坐在床沿,雙手蒙住了臉。“滾開。那是我的床,我有權利要那張床!”
當她蹣跚地走到床邊的時候,他打了個冷戰避開了她,走過去——手仍然蒙住臉——到屋那一頭。她沉重地往床上一倒,一會兒就鼾聲大作。他灰心喪氣地在一張椅子上坐下,那天晚上只挪動過一次。那是為了扔條床罩把她蓋上;似乎就是在黑暗中他的雙手還不夠遮住他的眼,使他看不見那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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