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得貝先生是個單身漢,所以有一位年紀相當大的太太替他管家,他每年給她一筆報酬。斯巴塞太太就是這位女管家的名字;當那位自謙得咄咄逼人的兇漢凱旋而歸,坐著車子前進的時候,這位出色人物就在龐得貝先生車上伺候。
原來斯巴塞太太不僅是個見過大世面的人,而且出身高貴。她現在還有一個叔祖母活著,叫做斯卡鳩士夫人。她就是已故48的斯巴塞先生的未亡人,他丈夫的外婆家,引用斯巴塞夫人現在還在說的話來講,是一個“婆雷”。孤陋寡聞的人們有時候表示不知道什么是“婆雷”,甚至不敢斷定“婆雷”是一種行業,一種黨派,還是一種宗教道門。但是,高人一等的人們不消解釋也知道“婆雷”是一個世家的姓,這一家可以把孚系推溯到很遠很遠,無怪乎有時連他們自己也搞糊涂了——就如同在推算馬的血統輩份,算賭賬,算同猶太人的銀錢往來,以及在破產法庭上推算債務項目的時候,他們也時常會搞得糊里糊涂一般。
巳故的斯巴塞先生的外婆家是個“婆雷”,而娶的這位太太的娘家姓斯卡鳩士。是斯卡鳩士夫人(一個奇肥的老婦人,吃肉的本領特別大,有一條腿害了莫名其妙的病,十四年都不肯起床)撮合了這門親事。那時斯巴塞剛剛成年,他最叫人注目的是他那瘦弱的身體,勉強靠兩根細長的腿支撐著,上面托著個空空如也的頭。他從伯父那兒繼承到一筆相當可觀的財產,但是財產還沒有到手,債務已經和財產相當,緊接著又花了超出這份遺產兩倍的錢。于是,當他二十四歲逝世的時候(死的地方是在法國卡雷,死的原因是白蘭地),他就沒什么留給他那個才度過蜜月就生離死別的未亡人,讓她可以過舒坦日子。這個寡婦比他大十五歲,不久就跟她唯一的親人——斯卡鳩士夫人——吵鬧不休;于是,一半為了要氣氣這位夫人,一半也由于要維持自己的生活,她出外掙工資去了。現在她年齡已經很大——生著柯理奧藍樓斯型的鼻子和又密又黑的睫毛,這些都曾使斯巴塞傾倒——龐得貝先生進早餐的時候,她正在為他沏茶。
龐得貝慣常把她獻寶似地獻了出來;就算龐得貝是征服者,斯巴塞太太是被俘的公主,他在凱旋式的行列哩把她作為俘虜正如作為夸耀的手段,他專愛貶低自己的身價那樣,他也一味地抬高斯巴塞太太的家世。他講到自巴的幼年時代,就沒有一樁事情是差強人意的’而談到斯巴塞太太青年時期的歷史,就說得天花亂墜,好象這位太太的童年道路是用一車一車盛開的玫瑰花鋪出來的。“可是,先生,”他常常會這樣講,“結局又如何呢?她現在賺一百鎊一年(我給她一百鎊,她認為這已經是優厚的報酬了),給焦煤鎮的約瑟亞·龐得貝做管家婆!”
不但如此,他還把這種對比四處宣揚,別人也就跟著這樣講,而且在某些情況之下,又加以適當的渲染。龐得貝最令人不耐煩的缺點就是:他不僅自吹自擂而且還鼓勵別人來吹捧他,他善于用噱頭來博得彩聲。在別的場合說話絕無夸張的生客們,在焦煤鎮的宴會上也會夸獎他,把他捧上天去。他們把他看作“王徽”,“英國國旗”,“大憲章”,“約翰牛”,“人身保護律”,“民權法案”,“一個英國人的房子就是他的堡壘”,“教會和國家”,以及“上帝保佑我們的女王”等等的總和。這一類演說家常常(他們的確常常如此)在最后要引兩句詩:吹口氣能叫王公們衰落或興旺,就象吹口氣使他們成王公一樣。不用說,聽眾都有幾分知道演說者所指的就是斯巴塞太太。
“龐得貝先生,”斯巴塞太太說,“您今兒這頓早餐,老爺,可比平時吃得慢多啦。”
“嗯,夫人,”他回答說,“我正想著湯姆?葛擂硬異想天開的念頭;”他總是用那種粗魯的、與眾不同的語氣來稱呼葛擂硬——仿佛老是有人在用大量的金錢賄賂他,要他叫“湯瑪士”,而他偏不愿這樣叫似的;“湯姆?葛擂硬,夫人,異想天開地要撫養那個翻斤斗的女孩子。”
斯巴塞太太說:“這個女孩子正等著想知道,她究竟是一直上學校,還是到石屋去。”
“她必須等著,夫人,”龐得貝回答說,“等我自己知道了再告訴她。我想湯姆?葛擂硬一會兒就要上我們這兒來的。假如他希望她在這兒再住一兩天,那她當然可以住下去,夫人。”
“要是您愿意,那當然可以,龐得貝先生。”
“昨兒晚上,我告訴他可以讓這個女孩子在這兒暫住一下,讓他想想好,究竟讓不讓她和露意莎作伴。”
“真的嗎,龐得貝先生?您想得多么周到!”
斯巴塞太太抿了一口茶,她那柯理奧藍樓斯型鼻子的孔略略地張了一下,她的黑眉毛稍微皺了一皺。
“我看得相當清楚,”龐得貝說,“那個小貓咪同這樣一個伙伴在一起,是得不到什么益處的。”
“龐得貝先生,您是不是說那位年輕的葛擂硬小姐?”
“是的,夫人,我說的是露意莎。”
“您這句話牽涉到兩個女孩子,”斯巴塞太太說,“要是您不解釋,我就不知道您說的‘小貓咪’究竟指的是誰!”
“露意莎,”龐得貝先生重復地說。“露意莎,露意莎。”
“您對待露意莎真象個父親,老爺,”斯巴塞太太又喝了一小口茶,當她皺著眉低著頭對著那熱氣騰騰的茶杯的時候,她那古典式的面孔看來仿佛在呼魔喚鬼似的。
“要是你說我對待湯姆象個父親一樣——我的意思是指小湯姆,不是指我的朋友湯姆?葛擂硬——那就差不離了。我正預備叫小湯姆到我銀行里來,置他于我的羽翼之下,夫人。”
“真的嗎?那未免太年輕一點兒,是不是,老爺?”斯巴塞太太用“老爺”這兩個字稱呼龐得貝先生。這是一句客套話,與其說她尊敬他,不如說她希望對方更尊重自己。
“我并不是立刻就叫他來,他得先把知識填個夠,”龐得貝說。“到時候,管保他填得滿滿的!到那時候,如果他知道,我在他那年紀時,小小的肚子怎樣空空如也,那孩子就開眼啦。”事實上,可能小湯姆早巳經知道了,因為這樣的話他聽龐得貝說過不知多少次。“我跟人談論很多這類事而對方跟我有距離的時候,我感到多么困難啊。比如說吧,今天早上我跟你談到翻斤斗的人。可是,關于翻斤斗的人,你又能知道些什么呢?在那個時候,我要是能在爛泥漬漬的街道上做一個翻斤斗的人,已經等于天賜洪福,象中了頭彩一般了;而你呢,在那個時候,卻坐著聽意大利歌劇。當你穿著白緞子的晚禮服,滿身珠寶,雍容華貴地聽完意大利歌劇走出來的時候,夫人,我就是想有一個銅板買火把給你照路也不可能。”
“的確,老爺,”斯巴塞太太用一種平靜而帶傷感的尊嚴態度回答道,“我在很年輕的時候,對意大利歌劇已經很熟悉了。”
“天老爺,夫人,我也很熟悉,”龐得貝說,“——只不過我熟悉的與你熟悉的不同。我老實告訴你,歌劇院門外拱廊下的走道,睡在上面簡直硬死人。象你這樣的入,夫人,從小就在鴨絨褥子上睡慣了,當然不知道石板有多么硬,因為你沒有試過。不,不,同你談什么翻斤斗的人是沒用處的,我應該跟你談談外國的52舞蹈家,倫敦的西區與五月墟市,爵爺們,貴婦人們和少爺小姐們。”
“我相信,老爺,”斯巴塞太太帶著莊重的聽天由命的態度回答說,“您無須乎這么做。我想我已經學會了怎樣去適應生活上的變遷。假史我對于您的那些有教育意義的現身說法發生了興趣,而且百聽不厭,這并不表示我有什么值得您稱許的地方,因為我相信一般人的感覺也是如此。”
“好吧,夫人,”她的東家說,“也許有些人會高興地說,他們的確愿意聽一聽焦煤鎮的約瑟亞·龐得貝用他那種粗魯不文的口氣來敘述他經歷過的事情。不過,你得承認你自己是嬌生慣養的。是吧,夫人,你知道你自己是嬌生慣養的。”
“我并不否認這一點,老爺,”斯巴塞太太搖了搖頭回答說。
龐得貝先生不得不離開桌子站起來,背對壁爐,瞪眼看她;這樣與她對比起來,他的地位就不知抬高了多少。
“你從前處在上流的社會中,極其上流的社會之中,”他說,腿烤著火。
“這是實在的,老爺,”斯巴塞太太以一種假裝的謙卑態度回答說,她的謙卑正好與他的謙卑相反,因此二者之間并無沖突的危險。
“你那時是時髦透頂,樣樣都強,”龐得貝先生說。
“是的,老爺,”斯巴塞太太回答說,仿佛她已經變成了她以前所習慣的那整個社會的未亡人了。“毋庸諱言,這是真的。”
龐得貝先生彎下腰,當真非常滿意地抱著他的兩腿,哈哈大笑起來。這時傭人通報說葛擂硬先生和小姐來了,他就和前者拉了拉手,又親了親后者。
“可以叫朱浦來么,龐得貝?”葛擂硬先生問道。
“當然可以羅。”于是朱浦就給叫來了。一走進來,她向龐得貝先生和他的朋友葛擂硬先生,以及露意莎都行了屈膝禮,但是她在慌慌張張中很不幸地把斯巴塞太太給忘了。那個威風凜凜的龐得貝看到了這一點,就說了下面的話;
“晤,我告訴你,小姑娘。坐在茶壺旁邊的那位夫人就是斯巴塞太太。她是這房子里的女管家,是位出身高貴的夫人。因此,要是你再跑進這房子的任何一間屋子而對這位夫人不表示你最大的敬意,你在這兒就不會果得很久的。我倒一點也不管你怎樣對待我,因為我并不認為我是什么了不起的人。不要說什么高貴的出身,我連出身也談不上,我是從人類的渣滓中浮起來的。但是我卻很注意你對于這位太太的態度!要是你不表示敬意和謙遜,你就不用上這兒來。”
“我想,龐得貝,”葛擂硬先生用打圓場的口吻說,“這只是由于疏忽。”
龐得貝說:“斯巴塞太太,我的朋友湯姆?葛擂硬認為這只是由于疏忽,很可能是這樣。不過,你是曉得的,夫人,對你即使是疏忽,我也是不允許的。”
“您實在太好了,老爺,”斯巴塞太太回答說,搖了搖頭,好象是一個貴人在表示謙虛。“這是不值得一提的。”
西絲一直眼淚汪汪地表示歉意,這時這房子的主人用手一揮,叫她走到葛擂硬先生的旁邊。她站在那兒直瞅著他,而露意莎的兩眼看著地下,冷冷淡淡地站在旁邊,這時葛擂硬先生就說:
“朱浦,我決定帶你上我家去;你不到學校上課的時候,就服S4侍服侍葛擂硬太太,她的身體非常不好。我已經告訴了露意莎小姐——這就是露意莎小姐——你最近的不幸遭遇,但這是你以前那種生活的自然結果。同時你要明白,這事巳成過去,以后再也不要提。『。你的歷史從現在才開始。我知道,你到現在還是一無所知的。”
“是的,老爺,的確如此,”西絲行了個屈膝禮回答說。
“我要叫你受到嚴格的教育,這樣才能使我滿意;而你對于你所接觸的人,便會成為一個活生生的見證,證明獲得了有益的訓練是多么好的事情。你將要受到感化與改造。我想,你常常念書給你父親和那些跟你在一起的人聽,對嗎?”在說這些話以前,葛擂硬先生招呼她站過來一點,放低了聲音。
“只念給父親和巧腿兒聽,老爺。我的意思只是說念給父親聽,而巧腿兒總是在邊上的。”
“不要管什么巧腿兒不巧腿兒,朱浦,”葛擂硬先生皺了皺眉頭說。五我并沒有問到它。我知道你常常念書給你父親聽,對不對?”
“啊,是的,老爺,念過不知幾千次了。啊,老爺!在我們相處的那一段快樂的時間里,那算是最最快樂的了1”
現在她的悲哀發泄了出來,只是到這時候,露意莎才看了看她。
“你念什么給你父親聽,朱浦?”葛擂硬先生更加放低了聲音問道。
“仙女的故事,老爺,還有矮人,駝背和神怪的故事,”她嗚嗚咽咽地說,“還有——”
“噓!”葛擂硬先生說,“夠了,夠了。這種破壞性的無聊話,不要再講下去了。龐得貝,這樣的人需要嚴加管教,我要好好地加以注意。”
“好吧,”龐得貝先生回答說,“我的意見已經對你說了,我絕不會象你那樣做。但是,很好,很好。既然你決心做,那么很好。”
于是葛擂硬先生和他女兒帶著塞西莉亞?朱浦離開這兒到石屋去,在回家的路上,露意莎無論是好話也好,壞話也好,一句都不說。他們走后,龐得貝先生照常處理他的日常事務。至于斯巴塞太太,她緊緊鎖著眉頭,整個晚上想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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