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的名字叫做飛馬店。在以飛馬為記的招牌上有著用正楷字寫成的“飛馬店”字樣。在那幾個字兒下,還有幾行用流利的花體字寫成的歪詩。
好麥芽做出好啤酒,請進來,喝一杯再走,好葡萄酒做出好白蘭地,招呼一聲,就放在您手里。
此外可注意的是,在那熏黑了的小酒吧后面的墻上還有一匹鏡框中的飛馬——一匹姿態生動的飛馬——雙翼是真正的羅紗做成的,渾身上下金星點點,那飄然物外的鞍轡是紅綢做的。
由于外面太黑,看不見那塊招牌,里面又不夠明亮,看不清這幅畫,所以葛擂硬和龐得貝兩位先生并不曾為這些富于幻想的東西所冒犯。他們緊跟著那女孩子走到屋角落的陡峭樓怫旁,上了幾步,沒有碰見任何一個人,于是在黑暗中停了下來,等那女孩子去拿蠟燭。他們隨時都準備聽到巧腿兒的聲音,但是直到那女孩子拿了蠟燭來的時候,這只受過高度訓練、會要把戲的狗還沒有叫。
“父親并不在我們的屋子里,老爺,”她說話的時候臉上露出極度的驚異。“您兩位要是不嫌棄,就請進來,我立刻找他去。”
他們走了進去;西絲端兩張椅子請他們坐下,就輕輕地快步跑了出去。這是一間簡陋的、家具破破爛爛的房間,里面有一張床。一頂飾有兩枝孔雀毛和一條筆直的辮子的白色睡帽掛在釘子上——這就是那天下午,朱浦先生在用他那典雅的、帶有莎士比亞風味的逗哏與打諢來使五花八門的節目增色的時候戴過的帽子;但是除此以外,那兒再也看不見任何其它的行頭,任何足以表明他身份或職業的東西。至于巧腿兒,那個受過高度訓練的可尊敬的狗祖宗,似乎被人無意之中拋棄在方舟之外(“方舟”指挪亞(Noah)的方舟。圣經·舊約·創世記),因為在飛馬店既看不見它的蹤影,也聽不見它的吠聲。
他們聽見樓上房間的門開了又關上,那該是西絲從這間房又跑到那間房去尋找她的父親;不久他們就聽見一種表示驚詫的聲音。她急急忙忙地跑了下來,打開了一只破舊骯臟的毛面皮箱,發現里面已經空了,于是緊扣著雙手,滿臉露出恐怖之色,四處張望著。
“父親一定到馬戲場去了,先生。我不知道為什么他要上那兒去,但是他準定在那里;只要一分鐘,我就可以帶他回來!”她連帽子也沒戴便徑直走了;她那又長又黑的柔軟的頭發在背后飄動著。
“她的話是什么意思!”葛擂硬先生說。“一分鐘就可以回來!那地方離這兒一英里也不止。”
龐得貝先生還沒來得及回答,一個年青人就在門邊出現了。他一邊說著“請原諒,先生們”,算是開場白,一邊就雙手插在口袋里走了進來。他的臉剃得光光的,瘦削而蒼白,上面遮著的濃密黑發,繞頭梳成一卷,在當中分開來。他的兩腿很結實,只是和一般人長短適中的腿比起來要短些。他的胸和背都太寬,正如他的腿太短一樣。他穿了一套緊身外衣和緊身褲子;脖子上圍了一條圍巾身上發出燈油、稻草、橘子皮、馬料和鋸末的味道;看起來象個馬廄和戲園拼成的人頭馬身的怪物。究竟從哪兒起是馬廄,到哪兒為止是戲園,誰也說不清。這位紳士就是當天海報上所介紹的齊兒德斯先生,他以裝成北美洲草原上獵人的大膽跳馬表演博得了應得的盛名;在表演這個受歡迎的節目中,臉容蒼老、身材矮小的男孩子——他現在正陪伴著他走了進來一總是扮成他的幼子:在表演的時候,他是兩腳朝天地被他的父親背在肩后,他父親的一只手拿著他的腳,另一只手托住他的天靈蓋,這種粗暴的父愛的表現,據說正是獷野的獵人撫弄他們孩子的方式。用鬈發、花冠、翅膀、白鉛粉和洋紅化裝好以后,這個很有希望的年輕人就扮成極其討人喜歡的插著雙翅的愛神丘比特,獲得觀眾中做母親的那部分入的特殊好感,但是下裝以后,他卻有一些特征:穿上了一件與他的年齡不相稱的常禮服,聲音非常粗嗄,變成了一個馬戲團的老油子、老行家。
“請原涼,先生們,”齊兒德斯先生滿房間張望了一下說。“我想,你們就是要來看朱浦的人吧!”
“是的,”葛擂硬先生說。“他的女兒已經找他去了,但是我不能再等了;因此,要是你肯的話,我想托你帶個口信給他。”
“你要知道,我的朋友,”龐得貝先生插口說,“我們是那種知道時間寶貴的人,而你們卻是那種不知道時間寶貴的人。”
齊兒德斯先生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遍,然后回嘴道:“我還沒有榮幸來認識你;——但是,如果你的意思是說,你利用你的時間賺錢,比我利用我的時間賺錢賺得多的話,那么從你的外表看來,我例認為你講的大致不差。”
“我想,要是你發了財,你就守住它得了,”丘比特說。
“基德敏士特,別鬧!”齊兒德斯先生說。(基德敏士特君就是這個丘比特在塵世上的名字。)
“干嗎他來咱們這兒撒野?”基德敏士特大發睥氣地叫道。“你要是想來這兒撒野,進門就該先付錢,再來撒不遲。”
“基德敏士特,”齊兒德斯先生高聲地說,“別鬧啦!——先生,”他轉向葛擂硬先生,“我是同你說話。你也許注意到,也許沒注意到(因為你大概不大來看馬戲吧),朱浦最近在表演的時候常常出岔子。”
“出——他常常出些什么?”葛擂硬先生問道,向那個有才能的龐得貝瞟了一眼,想得著他的幫助。
“出岔子。”
“昨晚上,他四次跳繩,每次都毛啦,”基德敏士特君說,“鷂子翻身也翻砸啦,逗哏逗得楞頭楞腦的。”
“他應該做的事都沒做。他跳得不夠高,斤斗也沒翻好,”齊兒德斯先生解釋著。
“啊!”葛擂硬先生說,“這就是岔子,是嗎?”
“一般說來,這就是出岔子,”齊兒德斯先生回答說。
“九合油、巧腿兒、出岔子、跳繩、鷂子翻身和逗哏,咦!”龐得貝不覺“咦”了一聲大笑特笑道。“一個有了身份的人,居然跟這些怪人鬼混。”
“那么,把你的身份降低一點吧,”丘比特回嘴說。。天哪,要是你把你自己抬得高成這樣,那就降低一點。”
“這真是一個非常冒失的孩子,”葛擂硬先生轉過身來向他皺著眉頭說。
“如果我們早知道你們要來,就會請一位年輕的紳士來接待你們了,一基德敏士特君一點不害臊地回答著。“真可惜,你們沒有包我們的戲,因為你們太會挑剔了。你們在走緊索吧,神氣活現的,是不是?”
“這個沒禮貌的孩子是什么意思,緊索不緊索的?”葛擂硬先生無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問道。
“得啦,滾出去,滾出去!”齊兒德斯先生差不多是用草原獵人的舉止把他的小朋友推出去了。“且不管緊索松索,那不過是緊繩子松繩子罷了。你們不是要托我帶口信給朱浦嗎?”
“是的。”
齊兒德斯先生馬上接口說:“那么,我的意見是,他絕對得不到你的口信了。你很了解他嗎?”
“我從來沒見過這人。”
“恐怕你永遠也見不著他了。很明顯,他已經溜了。”’
“你是說他拋下了女兒溜了嗎?”
“唉!”齊兒德斯先生點了點頭,“我的意思是,他離開這兒了。他昨兒晚上挨‘噓’,前天晚上也挨‘噓’,今兒又挨了‘噓’。他近來常常挨‘噓’,實在受不住了。”
“為什么他那樣——一次又一次地——挨噓呢?”葛擂硬先生一本正經、勉勉強強地把“挨噓”兩個字說了出來。
“他的關節都硬啦,他不行啦,”齊兒德斯說。“他耍耍貧嘴還行,但是靠要貧嘴找不著飯吃呀。”
“耍貧嘴!”龐得貝重復了一句。“又來了!”
“耍貧嘴就是說話,要是你這位紳士喜歡這樣說的話,”齊兒德斯先生傲慢地掉頭解釋著,他的頭一掉,長頭發就一甩一滿頭的長發立刻都甩起來。“現在,事情已經很明顯,先生,這個人挨了‘噓’,而且知道他女兒已曉得他挨了‘噓’,這才受不住啦。”
“好極了!”龐得貝打斷他們的話頭說。“這真好,葛擂硬j一個人喜歡他的女兒,居然喜歡到把她扔下來跑了!這真是活見鬼!哈!哈!好,我告訴你吧,青年人。我不是一向就有我現在的地位的。我知道這些事情是什么味道。你要是昕到我的母親也是扔下我跑開了的,也許你會大吃一驚。”
齊兒德斯尖刻地回答說,他聽到這句話一點也不吃驚。
“很好,”龐得貝說。“我生在溝渠里,我母親把我扔下跑了。我原諒她嗎?不。我原諒過她嗎?才不呢。我管她叫什么呢?不算我那個酒鬼外祖母,。我管她叫從古到今世界上可能最壞的女人。我沒有門第的驕傲感,我不懂什么幻想和溫情的鬼話。我有啥說啥;我對于焦煤鎮的約瑟亞·龐得貝的母親總歸是那樣稱呼,沒有顧忌,沒有偏愛,假如她是瓦平鎮的笛克?瓊士的母親,我還是那樣稱呼她。所以,對這個家伙也是如此。他是個流氓,是個無賴,用英文來講,他就是那種人。”
“他是不是那種人與我完全無關,不管用英文來講,或者用法文來講,”齊兒德斯先生轉過頭來回嘴說。“我正在告訴你的朋友事實是怎樣;要是你不愛聽,你可以到外面去吸點新鮮空氣。的確,你嚷得夠瞧的了;但是,起碼你應該在你自己的房子里去嚷,”齊兒德斯含嘲帶諷地教訓著,話說得很刻薄。“不要在這所房子里嘰里呱啦的,除非別人請你。敢情你有了自己房子,對吧?”
“也許有,”龐得貝先生說,把口袋里的錢弄得嘩嘩作響,大笑起來。
“那么請去自己的房子里嚷吧,好不好?”齊兒德斯說。“這房子不結實,你嚷得太多會把它弄塌的!”
他又從頭到腳打量了龐得貝一遍,這才轉過身去,似乎巳對這個人作了最后處理,然后同葛擂硬先生說話。
“不到一個鐘頭之前,朱浦差他的女兒出去辦點事,接著我們就看見他溜了出去,帽子拉得低低地蓋著眼睛,膀子下夾著一個用手巾扎好了的包裹。她絕對不相信他會這樣做,但是他卻丟下她跑了。”
“請問,”葛擂硬先生說,“為什么她絕對不相信他會這樣做呢?”
“因為這父女倆相依為命。因為他們倆從沒有分開過。因為直到走的時候,他似乎都很溺愛她,”齊兒德斯走了一兩步,看看那空空如也的箱子說。齊兒德斯先生和基德敏士特君走路的樣子都很特別;他們走路的時候兩腿比一般人要分得開些,有理由可以設想他們是膝頭發硬。史里銳馬戲團所有的男演員走路時都是這個姿勢,不言而喻,這是由于他們常常騎馬所致。
“可憐的西絲,他早就該叫她拜師傅,”齊兒德斯從空箱子那兒抬起頭來,又甩了一下他的頭發說。“現在卻使得她無事可做。”
“你這個從沒有拜過師傅的人能發表這種意見,總算很不錯,”葛擂硬先生表示贊許地回答著。
“我從沒拜過師傅?我七歲的時候就做徒弟了。”
“啊!真的嗎?”葛擂硬先生因為他的善意落了空,不免有點憤慨地說道。“我從來不知道有那種規矩,年輕人還要拜師傅來學——”
“游手好閑,”龐得貝大笑一聲接著說。“不,老天爺,我也不知道!”
齊兒德斯只裝做不知道有龐得貝先生在旁似的繼續說道,“她的父親總是想叫她受什么鬼教育。我真說不上來,他怎么會有這種念頭;我只能說他總是甩不掉這個念頭。在這七年當中,他在這兒讓她念一點書——在那兒學寫一點字,在其他地方,又學一點算術什么的。”
齊兒德斯先生從口袋里抽出一只手來,摸著臉和下巴,帶著極大的懷疑和很小的希望看著葛擂硬先生。為著這個被拋棄盼女孩的緣故,他一起頭就想討好這位先生。
“自從西絲進了這個學校以后,”他接著說下去,“她的父親簡直開心得發狂。我真不懂他為什么會這樣,因為我們東奔西4口跑,不會永遠住在這個地方。不過,我猜想,他心里老早就有這個打算了—一他總有點半瘋半癲的——認為她進了學校就有了照顧。如果你今天晚上碰巧地順便來這兒看看的目的,是要售訴他你想對他女兒作點小小照顧的話,”齊兒德斯先生又摸摸臉,帶著他剛才的那種神情說道,“那就是非常的僥幸和合時的了;非常的僥幸和合時的了。”
吼冶好相反,”葛擂硬先生回答說。“我來到這兒是要告訴他,由于家庭出身,她不適宜于進這個學校,叫她不必再念下去了。可是,如果他的父親真地離開了她,而沒有得到她的默許就這樣做的話,那么——龐得貝,讓我跟你講一句話。”
聽見這話以后,齊兒德斯先生就很有禮貌地踏著騎手的步子走到門外扶梯邊,站在那兒用手摸著面孔,輕輕地吹著口哨。當他這樣做的時候,他無意中聽到龐得貝先生的聲音在說:“不,我說不。我勸你不要這樣。我說絕對不。”同時,他昕到葛擂硬先生用更低的聲音說:“但是這樣對于露意莎可算得一個教訓,教她知道這種使她產生庸俗的好奇心的職業把人弄到什么地步,弄到什么下場。龐得貝,你不妨從這個觀點來想想看。”
在這個當兒,住在上面的史里銳馬戲團各方面的演員們陸續跑了下來聚集在一起,他們三三兩兩地站在一道,交頭接耳地談論著,或者和齊兒德斯先生交談著,漸漸地他們和他都溜進了這個房間。人們中有三兩個漂亮女人和她們的三兩個丈夫,三兩個母親以及八九個孩子,這些孩子們在需要的時候就裝扮成戲中的仙子。有一家的父親慣于頂起一根長桿使另一家的父親站在上面,還有一家的父親在演疊羅漢時,自己總是站在下面,讓另外兩個父親站在他的肩上,而使基德敏士特君站在頂端;所有這些父親都能在滾桶上跳舞,站在一些瓶子上接刀接球,滴溜溜地轉著盤子,什么都敢騎,什么東西都跳得過,什么都不在乎。所有這些母親都可以(并且也時常那樣做)在松索和緊索上跳舞,在沒有鞍予的馬上靈手快腳地要各種把戲,她們之中沒有哪個人會因為露出了大腿而感到難為情;其中有一個每逢他們到達一個市鎮的時候,總是獨坐在一輛希臘式馬車中,趕著六匹馬飛跑。她們都裝得風流、俏皮,她們平時的穿著不修邊幅,而在主持家務方面也說不上什么井井有條,全團入的學問拼湊起來對任何問題要想寫出一兩個字都辦不到。雖然如此,這蝗人卻是異常厚道監且象孩子一般率真,對于欺騙人或占便宜的事,都顯得特別無能,而且隨時不厭其煩地互助或相憐,這一切,正如世界上任何一個階層的人在日常生活中表現出來的美德一般,是值得我們以敬意來對待并以寬大的心胸來理解的。
最后,史里銳先生出現了。正如我們已經提到過的,他是一個很結實的人,一只眼睛呆板板的,另一只眼睛卻很靈活,聲音(假使可以叫做聲音的話)活象從一個破風箱里抽出來的風,外表毫無生氣,頭腦總是糊里糊涂的,既不是絕對的清醒,又不是絕對醉醺醺的。
“鄉紳!”史里銳先生說,他有氣喘病,因此呼吸非常粗濁,常常發不出“S”的聲音,“我在伺候著您哪!這件事情真糟糕,真糟糕。您已經聽到我的小丑和他的狗跑掉了吧。”
這話是對葛擂硬先生說的,于是葛擂硬就回答說:“知道了。”
“晤,鄉紳,”他轉過身,取下帽子,用手巾擦著帽子的襯里,這塊手巾放在f舊子里就是為此目的。“您是不是想照顧一下這可憐的女孩子,鄉紳?”
“等她回來時,我要對她提點建議,”葛擂硬先生說道。“我很高興聽到這句話,鄉紳。我并不是想撇掉這女孩子不管,我也不想妨礙她的前程。雖然她年齡嫌大了一點,我還是愿意收她作徒弟。我的嗓子有點咿咿啞啞的,鄉紳,跟我不大熟悉的人不容易聽懂我的話;要是您象我一樣從小就在馬戲場受寒受熱,受熱受寒,受寒受熱,您的嗓子也會同我一樣管不了多久的,鄉紳。”
“或許是這樣,”葛擂硬先生說。
“您等在這兒,老爺,就請用點什么,好嗎?來點兒西班牙的葡萄酒好不好?隨便您點吧,鄉紳!”史里銳先生殷勤地招呼著。
“謝謝你,我什么都不用,”葛擂硬先生說。
“別那么說,鄉紳。您的貴友要點什么?要是您兩位還沒用過飯,那么就來點兒苦味酒吧。”
在這個時候,他的女兒約瑟芬——一個美麗的金發的十八歲姑娘,兩歲就被拴在馬上,十二歲就寫好遺囑隨身帶著,上面寫明:如果她死了,希望下葬時讓兩匹小種花馬拖著她的棺材到墓地去——叫了起來,“別響!父親。她已經回來了!”正說著,西絲?朱浦象她出去時候一樣飛跑著進來了。當她看見他們都聚集在那兒,再看看他們的表情,又看她的父親并不在場,就放聲大哭起來,投在那個技藝頂高的、走緊索的、正懷著孕的太太懷中,這位太太跪在地板上撫慰著她,也哭了起來。
“我的天爺爺,真夠慘了,”史里銳說。
“啊,我親愛的爸爸,我的仁慈的好爸爸,你究竟跑到哪兒去了?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才離開我的!我相信,你是為了我的緣故才走的!可憐的,可憐的爸爸,你果在外面,沒有我在你身邊,那你會多么苦、多么為難啊!”這類的話,她說了不知多少,聽起來真叫人傷心。她的臉向上仰著,兩臂向前伸著,似乎要攔住他的條件就是,你馬上得決定跟我去還是留在這兒。還有,要是你現在跟我走,那么,不用說,你以后再不能跟此刻在場的任何一個朋友繼續往來。我對于這件事所要講的就是這些。”
“同時,”史里銳說,“我也愿意插一句嘴,鄉紳,使她聽一聽另一方面的說法。塞西莉亞,要是你愿意在馬戲團做徒弟的話,你知道這工作的性質,也知道你所往來的是些什么人。愛瑪?哥登——你現在正躺在她的懷里——會象母親一樣地照顧你,約瑟芬也會待你如同自己的姊妹一般。我監不自以為性情好得象安琪兒,你做了徒弟,學不好,出了岔子,就會發現我是很兇的,要罵你一兩句的。但是,話又說回來,鄉紳,不管我的脾氣好壞,我還沒有傷害過一匹馬,頂多也不過罵幾句就完了,而且象我這樣的年紀,我想我也不會重新來打罵騎馬的人了。我從來不會耍貧嘴,鄉紳,我所要講的也不過這些。”
以上的話的最后半段,是對葛擂硬先生講的,葛擂硬一本正經地低著頭聽完了以后就說道:
“我唯一要對你講的,朱浦,以便影響你的決定的話就是:受一種健全的實際教育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同時,就是你父親本人(從我所了解的看來)為你設想,也了解并感覺到這一點。”
可以看得出來,這最后的一句話對她發生了影響。她不再痛哭了,稍微離開愛瑪?哥登,轉過臉來對著她的恩人。整個馬戲團的人都看出了這個顯明的變化,大家一齊吸了一口長氣。這一動作的意思很明白:“她會走。”
“你要拿定主意,朱浦,”葛擂硬先生警告她說,“我也不再說別的話了。你要拿定主意!”
“父親要是回來的話,”女孩子平靜了一下又哇地一聲哭出來說,“如果我走開了,他怎么找得著我呢?”
“你盡可放心,”葛插硬先生非常平靜地說;他對整個問題象做算術似地已經得了答案;“關于這一點,朱浦,你盡可放心。假若那樣的話,我想你父親一定會來找這位——先生的。”
“我叫史里銳。這就是我的姓,鄉紳。我決不以我的姓為恥。全英格蘭都知道我,憑我這個姓就可以賣錢。”
“他一定會來找史里銳先生,史里銳先生就會告訴他你上哪兒去了。那時,要是他不愿意,我就無權留你,而且,如果他想找焦煤鎮的湯瑪士·葛擂硬先生,那任何時候都決無困難。我是很有名望的。”
“很有名望的,”史里銳先生把他那只靈活的眼睛轉來轉去表示同意說。“象您這種人,鄉紳,不知道讓我們少賺了多少錢。但是現在也用不著提這個了。”
大家又都沉默了一陣。接著,那個女孩雙手捂住了臉,嗚嗚咽咽地說道:“啊,把我的衣服給我,把我的衣服給我,讓我趕快走吧,我的心要碎了!”
在場的婦女們悲悲切切地趕忙把她的衣服收拾在一起——衣服并不多,所以立刻就收拾好了——放在一只他們出門時常帶的籃子里。西絲始終坐在地上,仍然雙手捂住臉啜泣著。葛擂硬先生和他的朋友龐得貝靠門站著,準備帶她走。史里銳先生站在屋子中間,馬戲團的男演員們團團地圍著他,正如他的女兒約瑟芬在獻藝時他站在馬戲場中央那樣,所缺的只是條鞭子而巳。
她們不聲不響地把籃子裝好,把她帽子拿來,給她理了理亂蓬蓬的頭發,替她把帽子戴好。然后她們都擠到她身邊,態度極其自然地低下身來親她,擁抱她,還帶過她們的孩子來跟她告別;看起來,她們全是一群軟心腸的、質樸單純的婦女。
“現在,朱浦,”葛描硬先生說,“如果你決定了,就走吧j”
但是,她在未走之前,還得跟馬戲團的男演員們告別。他們每個人都把膀子放下來(因為站在史里銳旁邊的時候,他們都抱著膀子,象在馬戲場那樣),和她吻別——只有基德敏士特君不這樣做,怏快不樂地走開了,因為這個人生來有一種厭世的味道,同時大家都知道他懷著跟西絲結婚的念頭。史里銳先生同她的告別留到最后。他張開兩臂抓住她的兩只手,很想接連地把她聳上落下,就象女演員們做了驚險表演,從馬上跳下時,馬戲班主在向她們祝賀。只不過西絲不跳,只是站在他面前哭哭啼啼的。
“再見吧,我親愛的!”史里銳說。“希望你運氣好,我們這班可憐人誰也不會去麻煩你,這我可以擔保。你父親不把狗帶走多好;戲碼子上沒這條狗,可是個損失。但是,話又說回來,反正都一樣,主人走了,它是不會再要把戲的!”
于是他用那只呆板板的眼睛凝視著她,用那只靈活的眼睛朝他的班子望來望去,親親她,搖了搖頭,然后用扶她上馬的姿勢,把她交給了葛擂硬先生。
“她在這兒,鄉紳,”他說道,同時用他那行家的眼光掃了她一眼,似乎看她在馬上有沒有坐好,“她不會辜負您的。再見,塞西莉亞!”
“再見,塞西莉亞!”“再見,西絲!”“上帝保佑你,親愛的!”整個房間里的人用各式各樣的聲音叫著。
但是這個馬戲班主看見這女孩子仍然把九合油的瓶子抱在胸口不放便插嘴說,“我親愛的,放下這瓶子吧;大得很,帶起來不方便,反正你也用不著了。把它給我吧!”
“不,不!”她說,重又流出淚來。“啊,不!請讓我留著這東西等父親回來吧!他回來了還要用。他叫我出去買這東西的時候。沒想到要走。對不起,我說什么也要替他保留著!”
“那就這樣Ⅱ巴,我親愛的。(您看看這情形,鄉紳!)再見了吧,塞西莉亞!我最后要跟你講的話就是:遵守你的諾言,服從這位鄉紳,忘掉我們。但是,等你長大了,結了婚,有好日子過的時候,要是碰到個馬戲班子,別盛氣凌人的,也別對它發脾氣,如果可能就包它一場,這是不會錯的。大伙兒有時也需要開開心,鄉紳,”史里銳繼續說著,由于說得太多的緣故,氣越來越短促了!“人不能一天到晚做活,也不能一天到晚念書。要盡量利用我們,不要盡量糟蹋我們。我一輩子吃的就是這口馬戲飯,我知道;但是關于這種行當,鄉紳,我的哲學就是你要盡量利用我們,不要盡量糟蹋我們!”
當他們走下樓梯的時候,史里銳就發表著他的哲學;他的那只呆板板的哲學眼睛和另一只團團轉的眼睛都看著那三個人和那只籃子,他們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街上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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