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每個城的王都向我們征收過境稅，卻不許我們走進他們的城門。他們從城墻上丟下面包來給我們，還有小的蜂蜜玉麥糕和大棗餡的細(xì)面餅。每一百籃子的東西換我們一顆琥珀珠子。

　　“鄉(xiāng)村里的人看見我們走近，就在井里放下毒藥，自己逃到山頂去了。我們同馬加代人（Magadae）打了仗，那種人生下來是老人，卻一年比一年地越長越年青，長到小孩的時候就死了；我們又同拉克土伊人（Laktroi）打了仗，那種人說自己是老虎的兒子，把渾身涂成黃黑兩種顏色；又同奧南特人（Aurantes）打了仗，那種人把死人埋在樹頂上，自己卻住在黑洞里，為的害怕太陽（那是他們的神）會殺死他們；又同克林尼安人（Krimnians）打了仗，那種人崇拜一只鱷魚，給它戴上了綠玻璃耳環(huán)，還拿牛油和鮮雞去喂它；又同長著狗臉的阿加中拜人（Agazonbae）打了仗；又同長著馬腳的西班人（Sibans）打了仗，他們跑得比馬還快。我們商隊里有三分之一的人戰(zhàn)死了，另外三分之一的人餓死了。剩下的人都抱怨我，說我給他們帶來了惡運。我從一塊石頭底下捉到一條有角的毒蛇，讓它刺我。他們看見我沒有病痛，都害怕了。

　　“在第四個月，我們到了伊勒爾城（Illel）。我們走到城外小樹林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晚了，空氣十分悶熱，因為月亮到天歇宮㈥里旅行去了。我們從樹上摘下熟了的石榴，剖開它們喝它們的甜汁。過后我們便躺在氈上等待天明。

　　“天一亮，我們就站起來，叩城門。城門是用紅銅鑄的，上面刻著海龍和飛龍。守城人從城垛上看下來，問我們來干什么。商隊的通譯人說，我們是從敘利亞島上帶了許多商貨來傲生意的。他們向我們要了幾個人質(zhì)，然后告訴我們，正午給我們開城門，叫我們等到那個時候。

　　“正午他們果然開了城門，我們走進去的時候，人們成群地從房屋里跑出來看我們，一個市集通告人吹著海螺到城內(nèi)各處去通知。我們站在市場上，黑奴們解開花布包，打開雕花的楓木箱。等他們做完了他們的事情，商人們便擺出他們的珍奇的貨物來，有埃及的涂蠟的麻布，有埃西屋皮亞國內(nèi)來的花布，有太爾城的紫色海綿，有西頓的藍(lán)色帷幔，有冰涼的琥珀杯子，有上等的玻璃器和珍奇的窯器。某一處房屋的屋頂上有一群女人埋下眼光望著我們。其中有一位戴著一副鍍金的皮面具。

　　“第一天是僧侶們來跟我們交易，第二天是貴族，第三天是匠人同奴隸。凡是商人耽擱在這個城里的時候，他們對商人的規(guī)矩總是這樣。

　　“我們在這兒耽擱了一個月，月缺的時候，我覺得無聊，便在城內(nèi)各處街上閑蕩，我走到了本城神的花園里面。僧侶們披著黃袍默默地穿過綠樹叢中，在黑色大理石鋪砌的地上有一座玫瑰紅的神廟。門是上過金漆的，上面凸出來燦爛的金鑄的公牛和孔雀。房頂是用海綠色瓷瓦蓋的，伸出的屋檐上掛著小鈴子。每當(dāng)白鴿飛過的時候，它們用翅膀打著鈴，叫鈴子叮當(dāng)?shù)仨懫饋怼?/p>

　　“廟前有一個條紋瑪瑙修的凈水池。我躺在池子旁邊，用我的蒼白的手指摩著那些寬大的樹葉。一個僧侶朝著我走來，站在我背后。他腳上穿著草鞋，一只是軟蛇皮做的，另一只用鳥的羽毛做成。他頭上戴一頂黑氈的僧帽，帽上裝飾了一些銀的新月。他的袍子上繡著七道黃色，他鬈曲的頭發(fā)上抹著銻粉。

　　“過了一忽兒他便跟我講起話來，他問我要什么。

　　“我告訴他我要拜見神。

　　“僧侶用他那對小小的斜眼睛奇怪地望看我，他說：‘神在打獵。’

　　“我答道：‘告訴我，在哪一個林子里，我要陪他一塊兒跑馬。’

　　“他用他那又長又尖的指甲理順袍子邊上細(xì)軟的繸子。他喃喃地說：‘神在睡覺。’

　　“我答道：‘告訴我，在哪一張塌上，我要去守護他。’

　　“他大聲說：‘神在開宴會。’

　　“我回答：‘倘使酒是甜的，我要和他同飲，倘使酒是苦的，我也要和他同飲。’

　　“他驚奇地埋下頭，拉著我的手，把我拉起來，領(lǐng)我進廟里去。

　　“在第一間屋子里我看見一尊偶像坐在用東方大明珠鑲邊的碧玉寶座上。這尊偶像是用烏木雕成的，身材跟常人的一樣大小。前額上有一塊紅寶石，濃的油從它的頭發(fā)上滴下來，一直滴到腿上。它的雙腳用新殺的小山羊的血染得鮮紅，腰間束著一根銅帶，帶上嵌了七顆綠柱玉。

　　“我對那個僧侶說：‘這就是神嗎？’他回答我：‘這就是神。’

　　“我大聲喊道：‘引我去見神，不然我一定要殺死你。’我摸他的手，他的手立刻就干癟了。

　　“僧侶哀求我說：‘請主人把他的仆人治好吧，我就要引他見神去。’

　　“我便吹一口氣到他那只手上，他的手又長好了，他渾身發(fā)顫，就把我領(lǐng)到第二間屋子里去，我看見一尊偶像立在一朵翡翠的蓮花上面，蓮花四周懸垂了好些大的綠寶石。這尊偶像是用象牙雕成的，身材比常人的大過一倍。前額上有一塊黃玉，胸前涂著沒藥和肉桂末。它一只手拿著一根彎彎的翡翠王節(jié)，另一只手里捏著一塊圓圓的水晶。腳上穿的是黃銅的靴子，在它的粗的頸項上套了個透明石膏的圈子。

　　“我對那個僧侶說：‘這就是神嗎？’他回答我說：‘這就是神。’

　　“我大聲喊道：‘引我去見神，不然我一定要殺死你。’我摸他的眼睛，他兩只眼睛都瞎了。

　　“僧侶哀求我說：‘請主人把他的仆人治好吧，我就要引他見神去。’

　　“我便吹一口氣到他的眼睛上，他那兩只眼睛立刻就看見了，他又渾身發(fā)起顫來，把我引進第三間屋子，啊！這間屋子里面并沒有偶像，也沒有任何種類的畫像，就只有一面圓圓的金屬鏡子放在一個石頭的祭壇上。

　　“我對僧侶說：‘神在哪兒？’

　　“他回答我道：‘我們并沒有神，就只有您看見的一面鏡子，因為這是“智慧鏡”。它把天上地下的一切的東西都反映出來，只有那個向鏡子里面看的人的臉?biāo)挪环从场Ｋ环从尺@個，所以向鏡子里面看的人就可能是聰明的。世間有許多別的鏡子，不過那都是“意見鏡”。只有這個才是“智慧鏡”。有這面鏡子的人什么事都知道，沒有一件事情能夠瞞過他。沒有這面鏡子的人就沒有“智慧”。因此它便是神，我們都拜它。’我聽了這番話，朝鏡子里一看，果然跟他對我說的一樣。

　　“我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不過我做的也算不了什么，因為我把‘智慧鏡’藏了起來，藏在離這個地方一天路程的一個山谷里面。我只求你允許我再進到你身體里去，做你的仆人，那么你就會比一切聰明的人都更聰明，‘智慧’也就屬于你的了。我求你允許我進你的身體里去，那么你就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了。”

　　可是年青的漁人笑了。“愛比‘智慧’好，”他大聲說，“而且小人魚愛我。”

　　“不，世界上并沒有比‘智慧’更好的東西，”靈魂說。

　　“愛更好，”年青的漁人答道，他便沉到海底去了，靈魂哭哭啼啼地穿過沼地走了。

　　第二年過完了，靈魂又回到海邊來，喚著年青的漁人，他從海底浮上來，對它說：“你喚我做什么？”

　　靈魂回答道：“走近一點，我好跟你講話，因為我看見好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他便走近一點，蹲在淺水里，用手托著頭靜靜地聽著。

　　靈魂對他銳：“我離開你以后，我就轉(zhuǎn)過臉向南方旅行。一切寶貴的東西都是從南方來的。我順著上愛席脫（Ashter）城的大路走了六天，我順著進香人平常走的塵土飛揚的紅色大道走著，第七天的早晨我抬起眼睛，看啊！城就在我的腳下，因為它在山谷里面。

　　“這座城有九道門，每一道城門前立著一匹青銅馬，每當(dāng)伯都因人從由上下來的時候，九匹馬便齊聲長嘶。城墻用銅皮包鑲著，城墻上的守望塔是用黃銅作屋頂?shù)摹Ｃ恳粋€守望塔中站著一個手里拿弓的射手。日出的時候他用一根箭敲銅鑼，日落的時候他吹號角。

　　“我想進城去，守城人攔住我問我是什么人。我回答說我是一個回教的僧侶，要到麥加城去，那兒有一幅綠色帳幔，幔上有天使們用銀字繡成的可蘭經(jīng)。他們聽見我的話，充滿了驚奇，便請我進城去。

　　“城里就好像是一個商場。你的確應(yīng)當(dāng)跟我一塊兒去的。華麗的紙燈籠像許多只大蝴蝶似地在那些窄狹的街上飄舞。風(fēng)吹過屋頂?shù)臅r候，它們一起一落，好像是一些五顏六色的肥皂泡。商人們坐在他們的貨攤前的絲毯上。他們長著筆直的黑胡子，他們的頭帕用金幣作裝飾，長串的琥珀和刻花桃核在他們的冰涼的手指中間滑來滑去。他們里面有的人賣楓脂香和甘松香，還有從印度海的島嶼上來的珍奇的香水，濃濃的紅玫瑰油，沒藥和小釘形的丁香。要是有人站住跟他們談話，他們便把一撮一撮的乳香投在炭火盆里，使四周的空氣變香。我看見一個敘利亞人手里拿著一根像蘆葦似的細(xì)棒。棒頭上升起灰色的煙絲，棒燃著的時候氣味就跟春天里淡紅扁桃的氣味一樣。有的人賣著上面鑲滿了乳藍(lán)色土耳其玉的銀手鐲，和用銅絲串的小珍珠踝環(huán)，還有鑲了金座子的老虎爪，和金黃貓（就是豹子）的腳爪，也是鑲了金座子的，還有穿了眼的綠寶石耳環(huán)，和中間空的翡翠戒指。從茶館里傳出來的六弦琴的聲音，抽鴉片煙的人帶了他們蒼白的笑顏望著行人。

　　“你實在應(yīng)當(dāng)跟我一塊兒去的。賣酒的人肩頭扛著黑色大皮簍，在人群中用肘拐擠開路。他們大半都賣‘西拉茲酒’，那種酒甜得像蜂蜜一樣。他們用金屬杯子盛著酒賣給顧客，再把玫瑰花瓣鋪在上面。市場里站著賣水果的，他們賣著各色各樣的水果：熟透的無花果帶著受傷的紫色鮮肉，甜瓜像麝香一般的香，像黃玉一般的黃。香櫞，番石榴，一球一球的白葡萄，圓圓的金紅橘子，橢圓的金綠檸檬。有一次我看見一匹大象走過。它身上涂著銀朱和姜黃，它耳朵上戴了個朱紅絲線網(wǎng)子。它在一個貨攤前面站住了，吃起橘子來，那個賣水果的人只是笑著。你想不到他們是多么古怪的一種民族。他們高興的時候他們到賣鳥人那兒去買一只養(yǎng)在籠里的鳥，開籠把鳥放走，這樣他們可以更高興一點；他們不快活時候，他們用荊棘鞭打他們自己，免得他們的憂愁消滅。

　　“一天傍晚我遇見幾個黑人抬著一乘沉重的轎子走過商場。轎子是用鍍金的竹子做的，轎桿漆成了朱紅色，上面裝飾著黃銅的孔雀。轎窗上掛著薄薄的紗簾，窗簾上繡著些甲蟲翅膀和小粒珍珠，轎子走過的時候一個臉色蒼白的塞加西亞人從轎里向外望，對著我微笑。我跟在后面，黑人們便加快腳步，皺起眉頭來。可是我并不去管它。我覺得我讓一種大的好奇心抓住了。

　　“最后他們在一所四方形的白屋前面停下來。這所房屋沒有窗戶，就只有一道墓門似的小門。他們放下轎子，用一個銅錘敲了三下門。一個穿綠皮長袍的亞美尼亞人從門洞里往外張望一下，他看見他們，便把門打開了，還鋪了一張?zhí)鹤釉诘厣稀Ｄ莻€女人走出轎來。她進門去的時候，還回過頭來，再對我一笑。我從沒有見過像這樣蒼白的人。

　　“月亮出來的時候，我回到那個地方去，找尋那所房屋，可是房屋已經(jīng)沒有了。我看見這情形，我便知道那個女人是誰，而且為什么她向我微笑。

　　“你確實應(yīng)當(dāng)跟我一塊兒去。在‘新月節(jié)’，年青的皇帝從他的宮里出來到廟里去禱告。他的頭發(fā)和胡須都是用玫瑰花瓣染紅的，他的臉頰上擦了極細(xì)的金粉。他的手掌和腳心都用蕃紅花染成了黃色。

　　“日出的時候他穿著銀袍從宮里出來，日落的時候他穿著金袍回去。百姓們都跪在地上把臉藏起來，可是我不肯這樣做。我站在一個賣棗子的貨攤旁邊等待著。皇帝看見了我，便揚起他那畫過的眉毛，站住了。我靜靜地直立在那兒，也不向他跪拜。百姓們對我的大膽都表示驚訝，都勸我逃出城去。我不理他們。我卻走到那些出賣外教神像的人那兒去，跟那班人坐在一塊兒，那班人由于他們的行業(yè)在這兒是受到人們厭惡的。我告訴他們我做過了什么事情，他們每個人都給我一個神像，請我離開他們。

　　“當(dāng)天夜晚我正躺在石榴街那家茶館里墊子上面，皇帝的衛(wèi)士便走進來，把我?guī)У綄m里去。等我進去以后，他們一道門一道門接連地關(guān)上了，并且加了鎖。里面有一個大院子，四面環(huán)繞著一帶拱廊。墻是用白色雪花石膏做的，有些地方嵌著藍(lán)色和綠色的花磚。柱子是綠色大理石的，鋪地的是一種桃花色的大理石。我從沒有見過像這樣的東西。

　　“我跨過院子的時候，有兩個戴面紗的女人從露臺上望下來，一面在咒罵我。衛(wèi)士們急急地走著，他們的矛頭在擦磨得光亮的地板上不停地發(fā)響。他們打開了一道精制的象牙門，我便走進一個有七個花壇的帶水的花園了。園里種的是郁金香，牛眼菊，銀色點點的蘆薈。一股噴泉在陰暗的室中懸垂著仿佛一根細(xì)長的水晶棒。柏樹就像燃過了的火把。在一棵柏樹上有一只夜鶯在唱歌。

　　“花園的盡頭有一座小小的亭子。我們走近那兒，兩個太監(jiān)出來迎接我們。他們走起路來，肥胖的身子一直在顫搖，他們用那黃色眼皮的眼睛好奇地望著我。其中的一位把衛(wèi)士長拉在一邊，小聲在他耳邊說了一些話。另一位太監(jiān)裝腔作勢地從一個淡紫色琺瑯的橢圓形盒子中拿出些香錠來細(xì)嚼著。

　　“過一忽兒衛(wèi)士長把衛(wèi)士們遣散了。衛(wèi)士們便回到宮里去，兩個太監(jiān)慢慢地跟在后面，他們一邊走，一邊從樹上摘下甜的桑果來吃。有一回那個年紀(jì)較大的太監(jiān)回過頭來，懷著惡意地對我微笑。

　　“過后衛(wèi)士長向我示意，要我走進亭子去。我毫不膽怯地走上前，拉起那幅重的簾子進去了。

　　“年青的皇帝躺在染了色的獅皮榻上，手腕上棲著一只白隼。在他背后站著一個頭戴銅帽的牛比亞人㈦，腰以上完全**著，兩只穿了洞的耳朵上掛著一副重的耳環(huán)。榻旁邊一張桌子上放了一把彎彎的大鋼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