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穆做《顧亭林年譜》雖然很好,我們卻看不出顧亭林和旁人不同之處何在,只因他要讀者先看了本集再看年譜,所以沒有附錄譜主的重要文章和言論。其實讀者那能都看本集或許時間不夠,或許財力不足,若能單看年譜便了解譜主生平,豈不更好所以為便利讀者起見,作年譜必附錄譜主的主要文章和言論,尤其是學者的年譜。
批評方面的話,或入本文,或附譜末,均無不可。但為年譜的簡明起見,自然以作附錄為好。偉大的人物,每惹起后人的批評,或褒或貶,愈偉大的愈多。如王安石、王守仁死了千數百年,至今還有人批評他們的好歹。倘使批評者確有特殊的見解,或能代表一部分人的意思,我們非附錄他的話不可。因為若不附錄批評,不但不能看出后人對譜主的感想,而且不足以見譜主的偉大。但有一點不可不注意,千萬不要偏重一方面的批評,單錄褒或單錄貶。
以上講的種種附錄,當然不能說詳盡。作者若明白年譜可多作附錄的原則,盡可創造新的體裁。附錄愈多,年譜愈干凈。
從前作年譜太呆,單靠本文,想包括一切。前清中葉以后,著述的技術漸漸進步,關于上文講的六種紀載的時事、時人、文章和考證、批評、附錄都有新的發明。我們參合前人的發明,再加研究,還可以創造種種的新體例,新方法。
丙年譜的格式年譜的格式也得附帶的講一講。司馬遷做年表,本來參照周譜的旁行斜上。周譜今不可見,《史記》年表是有縱橫的格子的。年譜由年表變來;因為有時一年的事太多,一個格子不夠用,所以才索性不要格子。替古人做年譜,因為事少的原故,還是用格子好。如孫詒讓作《墨子年表》,附在《墨子間詁》之后;蘇輿作《董仲舒年表》,附在《春秋繁露》之前:都帶有年譜的性質。
假使要作《孟子年譜》,因為當時有關系的不止一國,勢不能不用格子。橫格第一層記西歷紀元前幾年或民國紀元前幾年,第二層記孟子幾歲,第三層記孟子直接的活動,第四層以下各層分記鄒、魯、滕、梁、齊、燕各國和孟子有關的時事,使得讀者一目了然。
假使《杜甫年譜》,最少也要把時事和他的詩和他的活動分占一格,并起年代共有五格。因為杜甫時事和曾國藩時事不同,曾國藩的活動和時事并成一片,杜甫的活動,只受時事的影響,所以一個的年譜不應分格,一個的應分格。假使《杜甫年譜》不分格,不但讀者看了不清楚,而且體裁上也有喧賓奪主之嫌。
假使我們要改張穆的《顧亭林年譜》成年表的格式,也許可以較清楚些。除了年代以外,一格記時事,一格記直接活動,一格記朋友有關的活動,一格記詩文目錄。因為這四種在這年譜中剛好是同樣的多,并做一起,反為看不清楚。
所以年譜可以分格的人有二種:一種是古代事跡很簡單的人,一種是杜甫、顧炎武、朱之瑜一類關心時事的人。前者不必論,因為他本身不能獨立成一年譜,只好年表似的附在別書里。后者因為譜主只受了政治的影響,沒有創造政治的事實。倘把時事和他的活動混合,一定兩敗俱傷;倘分開,既可醒讀者的眼目,又可表現譜主受了時事的影響;這是講年譜分格的格式。
第二種格式就是最通行的年譜正格,做文章似的,一年一年做下去。敘事的體例可分二種,一種是最簡單的平敘體,一種是稍嚴格的綱目體。
平敘體以一年為單位,第一行頂格,寫某朝某年號某年譜主幾歲,第二行以下都低一格,分段寫譜主的直接活動、時事、詩文目錄。他的好處,在有一事便記一事,沒有取大略小的毛病。
綱目體是《王陽明年譜》首創的,第一行和平敘體相同,第二行也低一格,標一個很大的綱,第三行以下低二格,記這個綱所涵的細目。譬如綱記了某月某日宸濠反,目便記宸濠造反的詳情;綱記了是年始揭知行合一之教,目便記知行合一的意義。一事完了,又重新作別事的綱,繼續記別事的目,也分別低一格二格。這種體例有一種困難,到底要多大的事情才可作綱有綱無目,有目無綱,可以不可以很要費斟酌。弄的不好,容易專記大事,忽略小事。假使大事小事都有綱有目,又不相稱。但我仍主張用這體,使得讀者較容易清楚;但作者須用心斟酌。
此外假使有一種人,有作年譜的必要,而年代不能確定,無法做很齊整的年譜,就可以作變體的。如司馬遷很值得做年譜,而某年生,有幾十歲,絕對的考不出。只有些事跡還可考知是某年做的,某事在先,某事在后,雖然不能完全知道他的生平,記出來也比沒有較好。王國維的《太史公系年考略》便是如此。
像司馬遷一類的人很多。文學家如辛棄疾、姜夔都沒有正確完整的遺事。辛棄疾的史料還可勉強考出,對于姜夔可沒有辦法。但是他們的詞集中,有不少的零碎事跡,鉤稽出來,也略可推定先后。這種人的年譜,雖然做起來無首無尾,也還可借以看他生平的一部分。所以變體的年譜也不可廢。
還有一種合譜,前人沒有這樣做過。合傳的范圍可以很廣,事業、時代都可不必相同,所以前人已經做個[過]很多。年譜若合二人的生平在一書內,最少也要二人的時代相同。我們看,從前有許多人同在一個環境,同做一種事業,與其替他們各做一部年譜,不如并成一部,可以省了許多筆墨和讀者的精神。譬如王安石、司馬光年紀只差一歲,都是政黨的領袖。皇帝同是這一個,百姓同是這一些,敵國同是金、夏,官職同是最高。不過政治上的主張不同,所以一進一退,演成新派舊派之爭。我們若拿他二人做譜主,盡搜兩黨的活動事跡,在一部年譜之內,看了何等明了,何等暢快。從前作者不曾想到這種體裁,所以蔡上翔只做《王荊公年譜》,顧棟高只做《司馬溫公年譜》,我們仍舊只能得片面的知識。
凡同在一時代,大家是朋友,講求學術,見解不同,生出數家派別。如南宋的朱熹、陸九淵、張栻、呂祖謙、陳亮等,我們若做一部合譜,一來,可以包括一時的學界情形;二來,公平的敘述,不致有所偏袒;三來,時事時人免得做數次的記載;這是最有趣味、最合方法的事情。
就說不是學術界罷。曾國藩、胡林翼同是從軍事上想滅太平天國的人,雖然一個成功,一個早死,也可以替他們合做年譜。因為他們的志愿相同,環境相同,朋友相同,敵人相同,合做一年譜比分做方便多了。
就說不曾共事,不是朋友罷,也未嘗不可合做年譜。譬如顧炎武、王夫之、黃宗羲、朱之瑜等或曾見面,或未知名,雖然不是親密的朋友,雖然不曾協力做一事,但是不愿投降滿清的志愿和行事是沒有一個不同的。他們的年紀都是不相上下,都因無力恢復明室,想從學術下手,挽救人心。我們若替他們合做年譜,不但可以省了記載時事的筆墨,而且可以表現當時同一的學風,可以格外的了解他們的人格。
上面所舉,朱、陸、張、呂、陳一例,曾、胡一例,顧、王、黃、朱一例,做起合譜來,最有趣味。他們的事業在歷史上都是最有精彩的一頁,所以他們的合譜也是最有精彩的年譜。他們的見解相反的足以相成,他們的志愿相同的竟能如愿,他們的足跡不相接的卻造出同一的學風。百世之下,讀他們的合譜的還可以興起特別的感想,領受莫大的裨益。這樣,合譜的功效比單人的年譜還更高些。以上講年譜的格式完了。
丁做年譜的益處研究歷史的人在沒有做歷史之先,想訓練自己做史的本領,最好是找一二古人的年譜來做。做年譜的好處最少有三種:
第一,我們心里總有一二古人值得崇拜或模范的。無論是學者、文人或政治家,他總有他的成功的原因、經過和結果。我們想從他的遺文或記他的史籍,在凌亂浩瀚中得親切的了解、系統的認識,是不容易的。倘使下一番工夫替他做年譜,那么,對于他一生的環境、背景、事跡、著作、性情等可以整個的看出,毫無遺憾。從這上,又可以得深微的感動,不知不覺的發揚志氣,向上努力。
第二,做年譜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我們可借來修養做學問的性情,可用來訓練做歷史的方法。我們才一動筆,便有許多復雜的問題跟著,想去解決,不是驟然可了的;解決不了,便覺干燥無味;稍不耐煩,便丟下不做了。倘使這幾層難關都能夠打通,則精細、忍耐、靈敏、勇敢諸美德齊歸作者身上;以后做別的學問,也有同樣的成功了。譜主的事跡,不是羅列在一處的,我們必須從許多處去找;找來了,不是都可以用的,我們必須選擇;擇好了,不是都是真實的,我們必須辨別;辨清了,不是都有年代的,我們必須考證;考定了,不是可以隨便寫上去的,我們必須用簡潔的文字按照法則去敘述。至于無年可考的事跡、言論,怎樣去安排幫助正譜的圖表,怎樣去制造譜前應從何時說起譜后應到何時截止種種困難,都須想方法解決。倘使不能解決,便做不成年譜;倘使做成了年譜,以后做別的歷史便容易多了。
第三,年譜和傳不同:做傳不僅須要史學,還要有相當的文章技術;做年譜卻有史學便夠了。因為年譜分年,上年和下年不必連串;年譜分段,上段和下段不必連串;所以即使作者的文章并不優美,只要通順,便綽綽有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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