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的程序,可以分為兩種:
(一)由全部到局部何謂由全部到局部歷史是整個的、統一的。真是理想的歷史,要把地球上全體人類的事跡連合起來,這才算得歷史。既是整個的、統一的,所以各處的歷史不過是此全部組織的一件機械。不能了解全部,就不能了解局部;不能了解世界,就不能了解中國。這回所講專史,就是由全部中劃出一部分來,或研究一個人,或研究一件事,總不外全部中的一部;雖然范圍很窄,但是不要忘記了他是全部之一。比如我們研究戲曲史,算是藝術界文學界很小的一部分,但是要想對于戲曲史稍有發明,那就非有藝術文學的素養不可。因為戲曲不是單獨發生、單獨存在,而是與各方面都有關系。假使對于社會狀況的變遷、其他文學的風尚,尚未了解,即不能批評戲曲。而且一方面研究中國戲曲,一方面要看外國戲曲,看他們各方所走的路,或者是相同的,或者是各走各的,或者是不謀而合,或者是互相感應。若不這樣做,好的戲曲史便做不出來。不但戲曲史如此,無論研究任何專史,都要看他放在中國全部占何等位置,放在人類全部占何等位置。要具得有這種眼光,銳敏的觀察才能自然發生。
(二)由局部到全部何謂由局部到全部歷史不屬于自然界,乃社會科學最重要之一,其研究法與自然科學研究法不同。歷史為人類活動之主體,而人類的活動極其自由,沒有動物植物那樣呆板。我們栽樹,樹不能動,但是人類可以跑來走去。我們養雞,雞受支配,但是人類可以發生意想不到的行為。凡自然的東西,都可以用呆板的因果律去支配。歷史由人類活動組織而成,因果律支配不來。有時逆料這個時代這個環境應該發生某種現象,但是因為特殊人物的發生,另自開辟一個新局面。凡自然界的現象,總是回頭的、循環的,九月穿夾衣,十月換棉袍,我們可以斷定。然而歷史沒有重復的時代,沒有絕對相同的事實。因為人類自由意志的活動,可以發生非常現象。所謂由局部觀察到全部,就是觀察因為一個人的活動如何前進、如何退化,可以使社會改觀。一個人一群人特殊的動作,可以令全局受其影響,發生變化。單用由全部到局部的眼光,只能看回頭的現象、循環的現象,不能看出自由意志的動作。對于一個人或一群人,看其動機所在,仔細觀察,估量他對于全局的影響,非用由局部到全部的觀察看不出來。
要養成歷史家觀察能力,兩種方法應當并用。看一件事,把來源去脈都要考察清楚。來源由時勢及環境造成,影響到局部的活動;去脈由一個人或一群人造成,影響到全局的活動。歷史好像一條長練,環環相接,繼續不斷,壞了一環,便不能活動了。所以對于事實與事實的關系,要用細密銳敏的眼光去觀察它。
養成正確精密的觀察力,還有兩件應當注意的事情:
(一)不要為因襲傳統的思想所蔽在歷史方面,我們對于一個人或一件事的研究和批評,最易為前人記載或言論所束縛。因為歷史是回頭看的,前人所發表的一種意見,有很大的權威,壓迫我們。我并不是說,前人的話完全不對。但是我們應當知道,前人如果全對,便用不著我們多費手續了;至少要對前人有所補充、有所修正才行;因此,我們對于前人的話,要是太相信了,容易為所束縛。應當充分估量其價值,對則從之,不對則加以補充或換一個方面去觀察。遇有修正的必要的時候,無論是怎樣有名的前人所講,亦當加以修正。這件事情,已經很不容易,然以現代學風正往求新的路上走,辦到這步尚不很難。
(二)不要為自己的成見所蔽這件事情,那才真不容易。戴東原嘗說:“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以人蔽己,尚易擺脫;自己成見,不愿拋棄,往往和事理差得很遠,還不回頭。大凡一個人立了一個假定,用歸納法研究,費很多的功夫,對于已成的工作,異常愛惜,后來再四觀察,雖覺頗有錯誤,亦舍不得取消前說。用心在做學問的人,常感此種痛苦。但忠實的學者,對于此種痛苦,只得忍受,發見自己有錯誤時,便應當一刀兩斷的即刻割舍,萬不可回護從前的工作,或隱藏事實,或修改事實,或假造事實,來遷就他回護從前的工作。這種毛病,愈好學,愈易犯。譬如朱、陸兩家關于無極、太極之辯,我個人是贊成陸象山的。朱晦翁實在是太有成見了,后來讓陸象山駁得他無話可說,然終不肯拋棄自己主張。陸與朱的信,說他從前文章很流麗。這一次何其支離潦草,皆因回護前說所致。以朱晦翁的見解學問,尚且如此,可見得不以己蔽己不是一件容易事情了。我十幾年前曾說過:“不惜以今日之我,與昨日之我挑戰。”這固然可以說是我的一種弱點,但是我若認為做學問不應取此態度,亦不盡然。一個人除非學問完全成熟,然后發表,才可以沒有修改糾正。但是身后發表,苦人所難。為現代文化盡力起見,尤不應如此。應當隨時有所見到,隨時發表出來,以求社會的批評才對。真做學問的人,晚年與早年不同:從前錯的,現在改了;從前沒有,現在有了。一個人要是今我不同昨我宣戰,那只算不長進。我到七十,還要與六十九挑戰。我到八十,還要與七十九挑戰。這樣說法,似乎太過。最好對于從前過失,或者自覺,或由旁人指出,一點不愛惜,立刻改正,雖把十年的工作完全毀掉,亦所不惜。
上面所說的這兩種精神,無論做甚么學問,都應當有,尤其是研究歷史,更當充實起來,要把自己的意見與前人的主張,平等的看待,超然的批評。某甲某乙不足,應當補充;某丙某丁錯了,應當修改:真做學問,貴能如此。不為因襲傳統所蔽,不為自己成見所蔽,才能得到敏妙的觀察,才能完成卓越的史識。
丁史才史才專門講作史的技術,與前面所述三項另外又是一事,完全是技術的。有了史德,忠實的去尋找資料;有了史學,研究起來不大費力;有了史識,觀察極其銳敏:但是仍然做不出精美的歷史來。要做出的歷史,讓人看了明了,讀了感動,非有特別技術不可。此種技術,就是文章的構造。章實齋作《文史通義》,把文同史一塊講。論純文學,章氏不成功;論美術文,章氏亦不成功;但是對于作史的技術,了解精透,運用圓熟,這又是章氏的特長了。
史才專講史家的文章技術,可以分為二部:
子組織先講組織。就是全部書或一篇文的結構。此事看時容易,做時困難。許多事實擺在面前,能文章的人可以拉得攏來,做成很好的史;文章技術差一點的人,就難組織得好。沒有在文章上用過苦功的人,常時感覺困難。
組織是把許多材料整理包括起來,又分二事:
(一)剪裁許多事實,不經剪裁,史料始終是史料,不能成為歷史。譬如一包羊毛不能變成呢絨,必有所去,必有所取,梳羅抉剔,始成織物。搜集的工作,已經不容易;去取的工作,又更難了。司馬光未作《資治通鑒》之前,先作長編。據說,他的底稿,堆滿十九間屋。要是把十九間屋的底稿全體印出來,一定沒有人看。如何由十九間屋的底稿做成長編,又由長編做成現在的《資治通鑒》,這里面剪裁就很多了。普通有一種毛病,就是多多的搜集資料,不肯割愛。但欲有好的著作,卻非割愛不可。我們要去其渣滓,留其菁華。這件事體,非常常注意不可。至于如何剪裁的方法,不外多作,用不著詳細解釋。孰渣孰菁,何去何留,常常去作,可以體驗得出來。
(二)排列中看不中看,完全在排列的好壞。譬如天地玄黃四個字,王羲之是這樣寫,小孩子亦是這樣寫,但是王羲之寫得好,小孩子寫得壞,就是因為排列的關系。凡講藝術,排列的關系卻很大。一幅畫,山水布置得宜,就很好看。一間屋,器具陳設得宜,亦很好看。先后詳略,法門很多。這種地方,要特別注意。不然,雖有好材料,不能惹人注目。就有人看,或者看錯了,或者看得昏昏欲睡。縱會搜集,也是枉然。至于如何排列的方法,一部分靠學力,一部分靠天才。良工能教人以規矩,不能使人巧。現在姑講幾種通用的方法,以為示例。
(1)即將前人記載,聯絡熔鑄,套入自己的話里。章實齋說:“文人之文,惟患其不己出。史家之文,惟患其己出。”史家所記載,總不能不憑借前人的話。《史記》本諸《世本》、《戰國策》、《楚漢春秋》,《漢書》本諸《史記》,何嘗有一語自造卻又何嘗有一篇非自造有天才的人,最能把別人的話熔鑄成自己的話,如李光弼入郭子儀軍,隊伍如故而旌旗變色,此為最上乘之作。近代史家,尤其是乾嘉中葉以后作史者,專講究“無一字無來歷”。阮蕓臺作《國史?儒林傳》,全是集前人成語,從頭至尾,無一字出自杜撰。阮氏認為是最謹嚴的方法。他的《廣東通志》、《浙江通志》,謝啟昆的《廣西通志》,都是用的此法,一個字,一句話,都有根據。這種辦法,我們大家是贊成的,因為有上手可追問。但亦有短處,在太呆板。因為有許多事情未經前人寫在紙上,雖確知其實,亦無法采錄;而且古人行為的臧否與批評,事實的連絡與補充,皆感困難。吾人可師其意,但不必如此謹嚴。大體固須有所根據,但亦未嘗不可參入一己發見的史實。而且引用古書時,盡可依做文的順序,任意連串,做成活潑飛動的文章。另外更用小字另行注明出處或說明其所以然,就好了。此法雖然好,但亦是很難。我尚未用,因為我懶在文章上作功夫。將來打算這樣作一篇,以為模范。把頭緒脈絡理清,將前人的話藏在其中,要看不出縫隙來。希望同學亦如此作去。
(2)用綱目體,最為省事。此種體裁,以錢文子的《補漢書兵志》為最先。(在《知不足齋叢書》內。)頂格一語是正文,是斷案,不過四五百字。下加注語,為自己所根據的史料,較正文為多。此種方法,近代很通行。如王靜安先生的《胡服考》,《兩漢[漢魏]博士考》,皆是如此。我去年所作的《中國文化史》亦是如此。此法很容易,很自由,提綱處寫斷案,低一格作注解,在文章上不必多下功夫,實為簡單省事的方法。做得好,可以把自己研究的結果,暢所欲言,比前法方便多了。雖文章之美不如前法,而伸縮自如,改動較易,又為前法所不及。(3)多想方法,把正文變為圖表。對于作圖表的技術,要格外訓練。太史公作《史記》,常用表,“旁行斜上,本于周譜”,然仍可謂為太史公所發明。《三代世表》,《十二諸侯年表》,《六國表》,《秦楚之際月表》,《功臣侯者表》,《百官公卿表》,格式各各不同。因有此體,遂開許多法門。若無此體,就不能網羅這樣許多復雜的材料同事實。歐美人對于此道,尤具特長。有許多很好很有用的表,我們可以仿造。但造表可真是不容易,異樣的材料便須異樣的圖表才能安插。我去年嘗作《先秦學術年表》一篇,屢次易稿,費十余日之精力,始得完成,耗時用力,可謂甚大。然因此范繁賾的史事為整飭,化亂蕪的文章為簡潔,且使讀者一目了然,為功亦殊不小。所以這種造表的技術,應該特別訓練。
丑文采次講文采。就是寫人寫事所用的字句詞章。同是記一個人,敘一件事,文采好的,寫得栩栩欲活;文采不好的,寫得呆雞木立。這不在對象的難易,而在作者的優劣。沒有文章素養的人,實在把事情寫不好,寫不活。要想寫活寫好,只有常常模仿,常常練習。
文采的要素很多,專擇最要的兩件說說:
(一)簡潔簡潔就是講翦裁的功夫,前面已經講了。大凡文章以說話少含意多為最妙。文章的厚薄,即由此分。意思少,文章長,為薄;篇無剩句,句無剩字,為厚。比如飲龍井茶,茶少水多為薄,葉水相稱為厚。不為文章之美,多言無害;若為文章之美,不要多說,只要能把意思表明就得。做過一篇文章之后,要看可刪的有多少,該刪的便刪去。我不主張文章作得古奧,總要詞達。所謂“詞[辭]達而已矣”,達之外不再加多,不再求深。我生平說話不行而文章技術比說話強得多。我所要求的,是章無剩句,句無剩字。這件事很重要。至于如何才能做到,只有常作。
(二)飛動為甚么要作文章為的是作給人看。尤其是歷史的文章,為的是作給人看。若不能感動人,其價值就減少了。作文章,一面要謹嚴,一面要加電力,好像電影一樣活動自然。如果電力不足,那就死在布上了。事本飛動,而文章呆板,人將不愿看,就看亦昏昏欲睡。事本呆板,而文章生動,便字字都活躍紙上,使看的人要哭便哭,要笑便笑。如像唱戲的人,唱到深刻時,可以使人感動。假使想開玩笑,而板起面孔,便覺得毫無趣味了。不能使人感動,算不得好文章。旁的文章,如自然科學之類,尚可不必注意到這點。歷史家如無此種技術,那就不行了。司馬光作《資治通鑒》,畢沅作《續資治通鑒》,同是一般體裁,前者看去,百讀不厭,后者讀一二次,就不愿再讀了。光書筆最飛動,如赤壁之戰,淝水之戰,劉裕在京口起事,平姚秦,北齊、北周沙苑之戰,魏孝文帝遷都洛陽,事實不過爾爾,而看去令人感動。此種技術,非練習不可。
如何可以養成史才前人說,多讀,多作,多改。今易一字,為“多讀,少作,多改”。多讀:讀前人文章,看他如何作法。遇有好的資料可以自己試作,與他比較;精妙處不妨高聲朗誦,讀文章有時非搖頭擺尾,領悟不來。少作:作時謹慎,真是用心去作;有一篇算一篇,無須多貪作。筆記則不厭其多,天天作都好;作文章時,幾個月作一次,亦不算少。要謹慎,要鄭重,要多改,要翻來覆去的看。從組織起,到文采止,有不滿意處,就改,或翦裁,或補充。同一種資料,須用種種方法去作;每作一篇之后,擺在面前細看;常看旁人的,常改自己的;一篇文不妨改多少回,十年之后還可再改。這種工夫很笨。然天下至巧之事,一定從至笨來。古人文章做得好,也曾經過幾許甘苦。比如梅蘭芳唱戲唱得好。他不是幾天之內成功的。從前有許多笨工作,現在仍繼續不斷的有許多笨工作,凡事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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