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倆,我和我丈夫,對這個專制暴君的厚顏無恥簡直看不下去,潘托倒很聰明,他很快就發現了我們對他不尊敬的表現,現在是他那方面以粗暴的方式來表達他對我們的藐視。他很有性格,這是不可否認的;因為他溜進來在玫瑰花花壇里留下了明顯的足跡,我們的使女就把他趕出了我們的花園,從那天起,他就不再從那個為我們的土地劃定界線的籬門進出了,不管林普利怎么勸說怎么請求,他都不跨進我們的門檻一步。沒有他的來訪,我們倒也高興;但令人不快的是,每當我們在街上或房前遇到林普利帶著他,這個愛說話的人與我們開始談話時,這個專制的畜生總以挑釁性的行為破壞我們時間稍長的友好交談。兩分鐘后,他就開始憤怒地嗷嗷、汪汪地叫,向前探著頭無情地輕推林普利的腿,好像明確地命令:“就此打住!不要跟這種討厭的人閑扯!”我只好慚愧地講明情況,林普利總是很不安。起先,他試圖撫慰那個無禮的東西,說:“就完,就完!我們走。”但那個專制者不輕易受人擺布,于是這個可憐的隸屬者只好有點羞澀和慌亂地與我們告別。他驕傲地撅起屁股,表現出明顯的勝利神態,向我們顯示了他的無限權威,然后這傲慢的畜生就從這里小跑著走了。平時我并不喜歡暴力,但現在我的手老是發癢,真想給這個被嬌慣壞了的惡犬一鞭子。
潘托,一只普普通通的狗,竟然能夠如此破壞我們從前那樣友好的關系。林普利顯然也很痛苦,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隨時跑到我們這邊來了;他妻子也感到很不好意思,因為她覺得,她丈夫在我們大家面前竟對一條狗那么惟命是從,實在太可笑。伴隨這樣一些小沖突又過去了一年,這期間那條狗已經變得更狂妄,更有統治欲,首先由于林普利的卑躬屈節而變得更刁鉆,直到后來有一天發生了一個變化,使所有參加者都同樣大為震驚,自然是使一個成員覺得快活,使主要的參加者體察到悲劇的意味。我不得不告訴我丈夫,說林普利太太最近兩三周以來總是面帶明顯的羞色避免跟我長談。作為兩個好鄰居,我和林普利太太平時常常相互借這借那,每次來往時都成為我們親切聊天的機會,因為我打心眼里喜歡這位安靜謙和的女子。但是前不久我覺察到她在跟我接近方面遇到了惱人的障礙;當她有什么愿望時,她寧肯派使女來,當我跟她打招呼時,她清楚地顯得局促不安,壓根兒不讓人細瞧她。我丈夫對她特別有好感,他勸我干脆到她那邊去,直截了當地問一問,是不是我們無意中傷害了她。“不應該讓這類小磨擦在鄰里間發生。也許,跟你所擔心的恰恰相反,也許我甚至完全相信她是有求于你,只是沒有勇氣說出來罷了。”我真心接受他的勸告。我走過去,發現她坐在花園的椅子上全身心地沉浸在她的夢想中,連我進了院子都沒聽見。我把手放在她的肩頭,誠懇地說:“林普利太太,我是一個老太婆了,不需要再有什么難為情了。就讓我開個頭吧。要是您對我們有什么不高興,您盡管坦率地說出因何緣故,為什么。”這位可憐的小夫人吃驚地站起身來。我想到哪兒去了!她沒有來,只是因為……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卻立時臉紅了,開始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但是如果我可以這么說的話這是一種善良的幸福的抽泣。最后,她對我說出了一切。結婚九年以后,她對做母親早就不抱任何希望了,就在最近幾周里她還越來越懷疑那意外驚喜的到來,她已經沒有勇氣相信這一點了。前天,她偷偷地找過醫生,現在心里有底了。但她還沒有勇氣把這個事兒告訴她丈夫,我了解他是什么樣的人,她可能是害怕他過分高興。她只是沒有勇氣請我們幫忙,是不是最好由我們先向他透個信兒。我聲明愿意照辦,我丈夫覺得特別開心,他特別滿意地故意給這件事添了點笑料。他給林普利留了一個紙條,請林普利下班回家時立刻到我們家來一趟。自然由于極端勤快,這個能干的小伙子連大衣都沒來得及脫,就奔到我們這邊來了。他顯然是擔心我們家里出了什么事,另一方面,他也很高興證實自己是講交情,樂于助人的我甚至想說:他是很高興縱情玩樂的。他氣喘吁吁地站在我們面前。我丈夫請他坐到桌邊來。這個不尋常的禮節使他感到不安,他又一次不知道把他那沉甸甸的長滿雀斑的大手放在哪里是好了。
“林普利,”我丈夫開口說,“關于您,我昨天考慮了一晚上,那時我正在讀一本舊書,書上說每個人都不應該有太多的想望,而應該永遠只想望一件事,只想望惟一的一件事。當時我想:比方說,如果一個天使,或一個仙女,或一個這類可愛的東西問我們的鄰居,那么他有什么想望呢?林普利,你究竟還缺少什么呢?我只要求你說出一個惟一的想望。”
林普利驚愕地抬起目光。這件事使他很開心,但他不完全相信這是真的。他一直有這樣一種不安的感覺:在這次鄭重的傳喚背后可能隱藏著什么特別的東西。
“林普利,現在您就把我當做那個親切友好的仙女吧,”我丈夫平息著他的驚愕心緒,“您難道什么想望也沒有嗎?”
林普利半嚴肅半玩笑地抓了抓他那一頭剪得很短的微紅的頭發。
“真的一個也沒有,”他最后承認,“凡我想有的一切,我確實都有了,我的房子,我的妻子,我的穩定的職位,我的……”我看出他是想說:我的狗,但在最后一刻覺得不合適,就說:“……是的,我確實一切都有了。”
“那么對天使或仙女也沒有任何想望嗎?”
林普利越來越快活。他覺得自己無比幸福,簡直可以說,百分之百的幸福。“沒有,沒有任何愿望。”
“遺憾。”我丈夫說,“太遺憾了,您竟然什么也想不出。”然后就沉默不語了。
在那種審視的目光下,林普利覺得有點不舒服。他以為他應該告退了。
“錢更多一點當然是需要的。……一個小小的升遷……但正如剛講述的那樣,我是很知足的……我不知道此外我還能有什么愿望。”
“可憐的天使,”我丈夫故作莊重地說,“這樣,他就只好兩手空空地回去了,因為林普利先生壓根兒提不出一點愿望來。現在,幸好他沒有立刻回去,這個心地善良、樂于助人的天使,他在此之前還需要問一問林普利太太,好像他在他夫人那里能得到更多的幸福。”
林普利怔住了,這個憨厚的漢子睜著他那濕潤的眼睛、半張著嘴,現在看上去多少有點幼稚。但他使足了氣力,近乎惱怒地說他真弄不明白,屬于他的人竟然能夠不完全滿足:“我的妻子?她還會有什么愿望呢?”
“喏,說不定是跟狗完全不同的東西。”
現在,林普利明白了。這真好似一聲霹靂:由于大喜過望,他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別人只能看到他的眼白而看不見他的瞳孔。然后,他一躍而起,忘了穿外衣,也沒向我們告辭,就飛快地跑過去,像一個瘋子似的沖進他妻子的房間。
我們倆都笑了。但我們并不感到驚異。我們了解他是有名的激情過剩,因此沒有任何別的期盼。
但是另外一個成員卻感到很驚異,這另一位成員眨著半閉的眼睛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等待著他的主人在今天傍晚時刻向他表示的敬意或者說表示他以為欠他的敬意這就是那個渾身刷得干凈漂亮的、專橫霸道的潘托。但這是怎么回事呢?這個男人,沒有向他打招呼,也沒有撫摩他,就從他身旁走過去,沖進寢室,于是他聽到了笑和哭,說話和抽泣,這情景不斷地持續下去,第一次沒有人關心他,然而按習慣,第一個得到問候的應該是他呀。一個小時過去了。使女給他送來一盤飲食。潘托輕蔑地讓飯食放在一邊。他已經習慣于讓人來請來催來喂了。他兇狠地朝使女吠叫。要別人看看,他還沒受到過這樣的冷遇。但在那個令人心情激動的晚上,壓根兒就沒有人去注意他怎樣鄙視他的飲食。他完全被遺忘了。林普利只顧不間斷地跟他妻子說話,沒完沒了地告訴她應該注意些什么,充滿柔情蜜意地撫摩她;在過度充溢的幸福中,對潘托他看都沒看一眼,而這個傲慢的動物又太驕傲,不想向前靠攏以喚起主人的記憶。他蜷伏在他的角落里等待,這可能是一次誤解,雖然幾乎不可原諒但卻是惟一的一次忘卻。但他白白地等待了。第二天早上,林普利無數次地提醒妻子怎樣保重,幾乎誤了公共汽車,還是沒跟他打招呼就從他身邊急匆匆走過去了。
這個畜生是聰明的,毫無疑問。們這次突然的變化卻超過了他的理解能力。林普利上汽車時我正好站在窗前,我看到,他還沒有走,潘托就慢騰騰地不如說:沉思地從家里走出來,目送那徐徐滾動的車輛。他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呆了半個小時,顯然是希望他的主人能夠返回來,補上那被遺忘的告別表示。后來,他才慢悠悠地蹭回來。一整天他都不游戲不耍鬧,他總沉思地慢步圍著房子轉。我們誰也不知道,在一只動物的大腦里各種各樣的想像力能是什么樣的,能達到什么程度。也許他是在思考,是不是他自己有什么不夠檢點的行為促使主人令人費解地拋棄往常對他的崇敬。傍晚,大約林普利通常歸來之前的半個小時,他明顯地煩躁不安起來;他豎起耳朵一而再、再而三地悄悄奔向籬笆去窺伺公共汽車是否準時到來。當然他也謹防露出他焦急等待的心情:剛好汽車沒按慣常的鐘點出現,他悄沒聲地跑回房間,像平時一樣躺在沙發上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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