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職業而論,對于不知底細的人來說,雅科布.門德爾自然只是一個小小的舊書販。每逢星期日,在《新自由報》和《新維也納日報》上總要刊登這樣一份固定不變的廣告:“收購舊書,出價最優,從速前來,門德爾,上阿爾澤街”,下面是電話號碼,實際上是格魯克咖啡館的電話。他到書庫里去翻尋,每星期總要同一個年老的、蓄著帝王須的腳夫搬幾口袋書到他的總店去,爾后又從那里搬走,因為他沒有進行正常圖書交易的執照。因此,這始終是一種小買賣,一種進項有限的活動。大學生從他那里買教科書,一學年完了,又經他的手轉售給下屆大學生。此外,他還居間介紹和替人購買任何所需的書籍。只加極少的手續費。在他那里,好的建議是廉價的。但是,金錢在他的世界內部是沒有地盤的;因為人家從未見他變過樣,他總是那一身破舊的衣服,早晨、下午和晚上,他喝牛奶、啃兩個面包,中午吃一點人家替他從飯館取來的食物。他不抽煙,不玩也不賭,甚至可以說,他沒有活著,活著的只是眼鏡后面的一雙眼睛,這雙眼睛從不懈怠地用文字、書名和人名去喂那謎一般的生物大腦。這一堆軟軟的、可怕的物質貪婪地將這無數的符號吮吸進去,好似一片草場在吮吸千萬滴雨水。
他對人不感興趣,在人的一切情感中,他也許只知道一種,自然是最屬人之常情的虛榮。如果有人走訪了上百個地方遍尋未獲,才來找他指教,而他能一下子就回答來人的詢問,惟有這個才能使他得意,給他樂趣。或許還有一點,那就是在維也納和維也納以外的地方,有數十人尊重和需要他的知識。在任何一個我們稱之為大都市的這種龐雜的數百萬人的密集體里,始終只能在少數幾個點上,炸出若干小小的平面,由它們來反映這同一個宇宙,但大多數人是看不見的,惟有對行家,對意氣相投的人來說,是極其珍貴的。這些書籍行家全都知道雅科布.門德爾。正如誰要詢問某種音樂書報,就會到音樂之友杜去找歐塞比烏斯.曼迪車夫斯基。他頭戴灰色便帽,和善地坐在那里,周圍是卷宗和樂譜,只要他一抬頭,便能笑瞇瞇地解決最困難的問題。又如直到今天,誰要從舊維也納的戲劇和文化中得到啟示,誰就肯定去找人所共知的格洛西神甫,同樣,維也納若干嗜好書籍的人,一遇到某個特別硬的堅果要咬開時,就會自然而然,堅信不疑地到格魯克咖啡館去找雅科布.門德爾。如果在這些人來求教時,誰能從旁觀察門德爾,就會使像我這樣好奇心重的年輕人產生一種特殊的快感。如果有誰拿來一本次書擱在他面前,他便輕蔑地敲敲封皮,只咕噥一聲“兩個克朗”了事。相反,如果是某種珍本或孤本,他會畢恭畢敬地把身子往后挪動,在書的上面墊上一張紙,仿佛他突然對自己那骯臟的、沾滿墨水的、指甲縫里全是黑垢的手指感到害羞了。隨后,他懷著莫大的敬意,小心翼翼地一頁接一頁地輕輕翻閱這本罕見的書。在這樣的時刻,誰也無法使他分心,正如一個真心誠意的教徒在祈禱時,是誰也擾亂不了的。事實上,這樣的仔細觀看,撫摩、嗅探、掂量,這樣的每個動作,都像是儀式上的,是前后次序有定規的宗教禮拜儀式上的。他的駝背前挪后移,一邊咕噥著,哼哼著,搔頭發,發出一些引人注意的元音。一個延長的,幾乎是深感驚訝地吐出的“Ah”和“Oh”,表示醉心的欣賞;如果發現缺頁,或者有一頁被蟲蛀了時,便是一聲急促的、仿佛被嚇了一跳似的“Oi或Oiweh”。末了,他恭敬地把這本厚書放在手上掂量,半閉著眼睛,把這個笨重的長方形又聞又嗅,宛如一位多愁善感的少女在聞一朵晚香玉時那么動情。在進行這一套有點麻煩的程序的時候,書的所有者當然得耐著性子。但是,在檢查結束之后,門德爾便會熱心地,甚至是熱情地提供情況,而且少不了要添上種種涉及面很廣的有關軼事,以及關于同類版本價格的富于戲劇效果的報道。在這樣的時刻,他仿佛變得開朗了,年輕了,有生氣了。只有一件事會使他感到極度憤慨,那就是某個初到此地來的人,要為他作了這番估價而付錢給他。這時,他會氣憤地斷然拒絕,就像一位畫廊顧問氣憤地斷然拒絕某個到處旅游的美國人為了他的講解而要往他手里塞小費。因為能允許門德爾把一本珍貴的書拿在手上,就等于能允許別人同自己心上的女人相會。這些個瞬間便是他們柏拉圖式的愛情之夜。
能左右他的惟有書,從來不是錢。因此,一些大收藏家,其中有普林斯頓大學的創建人,都想請他當他們的圖書館的顧問和采購員,但是枉費心機,雅科布.門德爾一概拒絕。他只想呆在格魯克咖啡館。三十三年前,他,一個駝背小青年,胡子還是黑色的,又細又軟,前額上是渦形鬈發,從東方到維也納來學習,想得到猶太法學博士學位。但過不久,他離棄了嚴峻的惟一的神耶和華,投身到光彩奪目、變化萬千的書籍的多神世界中去。當時他首先找到了這家格魯克咖啡館,它漸漸變成了他的書坊,他的總店,他的郵局,他的世界。如同一位天文學家,孤寂地站在天文臺上,通過望遠鏡的圓孔,天天夜里觀察無數的星星,觀察它們神秘的運行,它們變化莫測的混亂無序,它們的熄滅和復燃,雅科布.門德爾則在這張四方桌旁,通過他的眼睛,觀察另一個同樣永恒地運行著、變化著書籍的宇宙,觀察我們的世界之上的這個世
不言而喻,他在格魯克咖啡館是被視若上賓的。在我們的眼里,這家咖啡館的名聲與其說靠音樂家、《阿爾賽斯特》和《伊菲革涅亞》的作曲者克里斯托夫.威利巴爾德.格魯克的庇佑,倒不如說是同門德爾的無形講壇聯系在一起的。同古舊的櫻桃木柜臺、兩張綠呢打滿補丁的臺球桌和銅咖啡壺一樣,門德爾也是這家咖啡館財物清單上的一件動產,他的桌子如同一處圣地似的受到保護。因為他有無數的主顧和詢問者,他們一來,店里的職工就很有禮貌地硬要他們吃點、喝點什么。所以,他的科學所賺來的錢,較大部分實際上流進了領班道伊布勒掛在屁股后面的那只大皮包里。反過來,舊書販門德爾也享有多種特權。打電話免費,他的信人家給收,還替他辦各種事情;年老、正直的廁所清潔女工替他刷大衣,釘鈕扣,每周替他洗一小包衣服。人家替他到鄰近的飯店去取午餐,只有他一人能得到這種待遇。另外,每天早晨,老板施坦德哈特納先生親自來到他的桌子旁向他問好,埋頭在書堆里的雅科布.門德爾自然多半沒有察覺。早晨八點整他進店,直到人家熄燈時他才離開。他從來不同別的顧客說話,也不看任何報紙,有了什么變化他都不會發現。有一次,施坦德哈特納先生彬彬有禮地問他,在電燈下讀書是不是比以前在煤氣燈黯淡、抖動的光線下讀書要好一些,他這才驚訝地抬起頭來呆望著電燈泡。盡管安裝電燈花了好幾天時間,又敲又鑿,又吵又鬧,這樣的變化他竟全然不知。只有數以十億計的黑色纖毛蟲般的鉛印文字,通過眼鏡框的兩個圓孔,通過兩個閃光的、吸收著的鏡片,過濾到他的大腦中去,其余的一切事件,均似無謂的喧嘩,從他身邊一掠而過。他確實就在這一個地方,在這張四方桌旁,閱讀、比較、計算,度過了三十多年,度過了他一生中全部清醒的光陰,像做著一場持續的、惟獨被睡眠中斷的夢。
因此,當我恍恍惚惚看到雅科布.門德爾宣示神諭的大理石桌子空空的,仿佛立在這間屋里的一塊墓碑時,我突然產生了一種恐怖感。現在,人到中年時,我才懂得,有多少東西隨同每一個這樣的人一起消失了,首先因為在我們這個無可挽救地變得愈益單調的世界上,一切獨一無二的東西日復一日地變得稀罕珍貴了。接著,我想到,年輕而無經驗的我,當時出于一次深刻的預感,曾經非常喜愛這個雅科布.門德爾。可是,我竟然忘卻過,盡管是在戰爭的年代里,是我在一種像他那樣專心致志于自己工作的情況下,但也不應該啊!現在,面對這張空桌子,我感到羞愧,對不住他,同時又產生了一種新的好奇心。
他到哪里去了呢?他的情況又怎樣呢?我招呼侍者過來,向他打聽。一位姓門德爾的先生,對不起,我不認識他,我們店里不見有姓門德爾的先生來過。不過,領班也許會知道的。領班腆著尖肚皮笨重地移動身子慢慢蹭過來,他猶豫著,思索著:不知道,連他也不知道一位姓門德爾的先生。不過,我要打聽的是不是曼德爾先生,弗洛里安尼巷的縫紉用品店的曼德爾呢?我覺得嘴唇上有一種苦味,萬物無常的滋味:如果風已經把我們腳后留下的最后的痕跡都吹掉的話,那么人活著是為什么呢?一個人,在這間若干平方米的房間里閱讀、思想、談話、呼吸了三十年,或許四十年。可是,僅僅離去三四年光景,來了一個新法老,便無人再知曉約瑟了,在格魯克咖啡館里也無人再知曉雅科布.門德爾,舊書販門德爾了!我幾乎有些惱火地問領班,我能不能同施坦德哈特納先生交談呢?舊職工里還有沒有誰在呢?哦,施坦德哈特納先生,我的上帝,他早就把這家咖啡館賣掉了,他已經故世了,原來的領班,他現在在克雷姆斯附近靠自己的產業過活。沒有了,再沒有人在這兒了……對,有了!有了!施波席爾太太還在此地,廁所清潔女工(俗話叫做巧克力太太)。不過,她肯定記不得一個個的顧客了。我隨即想到:雅科布.門德爾這個人人家是忘不了的,于是,便讓領班請她來見我。
她來了,施波席爾太太白發蓬亂,有點水腫的腿一步一步從廁所間走來,一邊還在匆匆地用布擦她通紅的手,顯然是剛打掃完她那陰暗的小間,或者剛擦完窗戶。我立刻由她的慌張神態察覺,這樣突如其來地把她叫到前面來,叫到這家咖啡館里高雅房間的大電燈下,使她不高興。因此,她先是猜疑地瞧我,用一種目光由下往上地瞧我,一種十分小心地壓低了的目光。我找她,有何貴干呀?但是,我剛開口打聽雅科布.門德爾,她就睜大了眼睛盯著我,眼珠仿佛要奪眶而出,她抖動著聳起肩膀。“我的上帝,這個可憐的門德爾先生,竟然還有人想著他!是啊,可憐的門德爾先生。”她幾乎在哭泣了,她感動極了。老年人逢到別人使他們回憶起他們的青春歲月,回憶起某一段已被遺忘的、美好共處的光陰時,總會這樣的。我問到他是不是還活著。“哦,我的上帝,這個可憐的門德爾先生,五六年,不,七年,去世已經有七年了。這么一位可愛、善良的先生。想想看,我認識他有多久了,二十五年都不止了,我進店時,他已經在這兒了。說起他們是怎么弄得他死去的,這真是件可恥的事情啊!”她越來越激動了,并問我是不是他的親戚。她說,從來沒有人關心過他,從來沒有人打聽過他他遭遇的事情,我是不是一點都不知道呀?
不知道,一點都不知道,我說,給我講一講吧,原原本本地講一講吧!這個善良的老婦人顯出了膽怯和拘束的神態,不斷地擦她的那雙濕手。我懂了,一個廁所清潔女工,系著骯臟的圍裙,自發蓬亂,站在這咖啡館的大廳里,這使她感到難堪。另外,她一直怯生生地左顧右盼,看是不是有哪個侍者在一旁聽著。我于是向她提議,我們到活動室里去吧,坐到門德爾的老座位上去,請她在那兒把事情的始末講給我聽。她感謝地向我點點頭表示同意,感激我懂得她的心思。她,這個已經有點搖搖晃晃的老婦人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跟著。兩名侍者驚訝地望著我們的背影,他們覺察到了此中必有緣故,若干顧客也對我們這差別懸殊的一對感到驚異。接著,在活動室里那張四方桌旁,她向我講述了雅科布.門德爾,舊書販門德爾的沉淪(后來,其他人的敘述,又給我增補了某些細節)。
就是啊,他后來,她這樣講述道,在戰爭開始以后,也還一直來的,天天一早,七點半鐘就到這里,坐著,整天研究著,同以往一模一樣。是啊,他們大家都有這種感覺,而且還常常談到,他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已經在打仗了。我可是了解的,他從來不看報紙,也從來不同別人交談;盡管賣報的大聲叫喊,“號外,號外”,所有其他的人都跑步圍上去時,他也從不站起身來,從不在一旁聽著。他同樣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弗蘭茨,那個侍者不在了(他在戈爾利采附近陣亡了),也不知道施坦德哈特納先生的兒子在普熱梅稀被俘虜了。面包越來越不像樣,人家給他喝的已經不是牛奶而是代用咖啡了,可是他卻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只有一次,他覺得有點奇怪,怎么現在來這兒的大學生這么少呢?如此而已。“我的上帝,這個可憐人哪,除了他的書以外,再沒有別的事使他高興和擔憂過。”
可是,后來有一天,災禍臨頭了。上午十一點,一個晴天,一名警官領著一名秘密警察到這里來了,那個秘密警察指了指鈕扣眼里的薔薇花飾徽章,開口問道,有沒有一個名叫雅科布.門德爾的人常到這里來。接著,他們馬上走到這張桌子邊上來找門德爾,他還糊里糊涂地以為是來賣舊書的,或者是來請教他的呢。但他們立即要他跟著走一趟,就把他帶走了。這對這家咖啡館是個真正的恥辱,所有的人都圍到了可憐的門德爾先生周圍。他呢?站在那兩個人中間,眼鏡移在前額上頭發下面,望望這個,瞧瞧那個,不知道他們到底找他干什么。大家當即對那個警官說,這一定是搞錯了,像門德爾先生這樣的人,是連只蒼蠅都不會傷害的。可是,那個秘密警察馬上對大家吼叫起來,說他們不得干涉公務行動。于是,他們把他帶走了。在這以后,他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來,有兩年之久。我今天還不清楚,當時他們干嗎要把他帶走。“不過我可以發誓,”她,這個老婦人激動地說,“門德爾先生是不會干不法事情的。他們一定搞錯了,我敢擔保。這是對這個可憐的、無辜的人的犯罪行為,犯罪行為!”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