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我這么想,可情況又不是這樣。他用瘦細的手指一扳開那道鐵門的把手,我就知道他的運氣不佳,仿佛我在里面跟著他數過錢似的:少得可憐的收獲。看他沮喪地往前挪動兩腳,整個人顯出精疲力竭的樣子,眼瞼松弛而沉重地遮擋著下垂的目光,我馬上便知道:你真倒霉,整個上午算是瞎折騰,在那個偷來的錢包里(我本來是能夠事先告訴你的)無疑并沒有像樣的東西,頂多只有兩三張皺巴巴的十法郎鈔票運用那么多的手藝功夫,冒著那么大的鐵窗風險,所得實在太少太少;遺憾的是,對那個遭殃的打雜女工來說卻很多很多。她現在可能在美城區流著眼淚對趕來的女鄰居們第七次訴說被竊的事,唾罵那個卑鄙的混賬扒手,一再用顫抖的雙手絕望地把掏空了的購物袋拿給別人看,但是對這個同樣倒霉的小偷來說這點我一眼就看出來這點收獲等于徒勞無功。不多幾分鐘以后,我便發現我這個猜測已被證實。他現在身心交瘁,嗒然若失,急切地站在一家小鞋店前面,久久地察看櫥窗里最便宜的鞋子。鞋子,他的腳上確實需要新鞋,以換去布滿窟窿的破鞋。比起今天踏著完好的鞋底或在腳下的橡皮上輕輕用力的巴黎街頭的閑逛者,他更需要一雙新鞋。他需要新鞋就是為了從事令人難以抬頭的行當。但是渴求而又無奈的目光清楚地流露出:以這次出手所得,還買不起像放在櫥窗里的那種擦得珵亮、標價四十五法郎的鞋子。他耷拉著肩膀,躬身離開那塊反光的玻璃,往前走去。
往前,到哪里去呢?又冒那坐牢的風險去獵取嗎?再一次拿自由作賭注,換取那么一點可憐巴巴的捉襟見肘的獵物嗎?不能這樣啊!你這可憐的人哪,至少歇息一會兒吧。果然,他受磁力吸引似的感受到我的愿望,這時他拐進一條小巷,終于在一家價格低廉的餐室前面站住。我當然跟在后面。我想知道這個人的一切,我同他一起生活了兩個鐘頭,在這段時間里,我心里怦怦直跳,緊張得直打哆嗦。為了小心起見,我連忙買了一份報紙,這樣可以更好地遮掩自己,然后有意把帽子壓得很低,走進餐館,在他身后那張桌子旁邊坐下來。其實這么小心是多余的這個倒霉的人已經沒有好奇的力氣了。他目光遲鈍,虛弱而疲憊地對著白色的臺布發呆,直到侍役送來面包,他那枯瘦的雙手才活動起來,貪婪地去攫取??此辈豢纱乜幸?,我明白了一切,內心受到了震動:這個可憐蟲餓了,真正餓了,確實餓了,從大清早起就餓了,也許從昨天起就餓了。侍役端來他叫的飲料:一瓶牛奶,這時我對他突然產生的同情心變得非常強烈。一個喝牛奶的小偷!確實如此:往往總是點點滴滴細微末節,像一根點燃起來的火柴射出一道閃光,便照亮心靈空間深處的各個角落。
在這一瞬間,當我看著他,看著這個扒手在喝人間最潔白最清純的飲料,看著他在喝白色的、軟和的牛奶時,在我眼里他馬上就不再是竊賊了,他只是修建得歪歪斜斜的世界大廈中無數窮苦的、疲于奔命的、害病的、處境狼狽的人們當中的一個。驀然在一個比好奇心理更深得多的層次,我對他有了一種愧怍之感。在形形色色凡人皆有的塵世俗事上,在赤身、寒戰、困倦、疲乏、有病軀體的每一種急需方面,人與人之間的隔閡減少了,把人類分成正義者和不義者,分成體面者和犯罪者的人為界限模糊了,人只是可憐的不變的動物,只是塵世的生物,就像你我他一樣,會感到饑餓、口渴、瞌睡、疲倦。我像入了魔似的看著他:他謹慎地,一小口一小口而又迫不及待地喝那稠糊的牛奶,最后還把面包碎屑扒拉在一起。在這同時我為冷眼旁觀而感到羞慚。我出于好奇心理讓這個不幸的疲于奔命的人,如同一匹賽馬那樣。在他那條并不正大光明的通道上迄今已經跑了兩個鐘頭,卻沒有打算阻止他或幫助他,因而感到愧怍。一種非常強烈的愿望向我襲來,我想朝他走去,同他說話,給他一點東西??墒窃趺撮_這個頭呢?怎么跟他搭話呢?我思索和尋求哪怕最令人痛苦的托詞、借口而不可得。我們總是這樣!需要采取某種具有決定意義的行動時,我們卻要做得這般得體知趣,簡直到了可悲的地步。人們敢于形成一種意圖,但是即使明知對方處境困窘,也沒有一點兒勇氣去捅破把彼此隔開的一層薄薄的窗戶紙。然而,每一個人都知道,還有什么比幫助一個不肯開口求人的人更加困難的呢?!正因為不肯開口求人,這樣的人才保留了最后的財富,這就是自尊心。人們不能硬要他們接受幫助,以免使它受到傷害。只有乞丐不會使人為難,他們并不堵死通向自己的道路,人們應該為此感謝他們但是這個人卻屬于生性倔強者,他們寧可冒著極大的風險拿個人的自由作代價,也不愿意乞討,他們寧可偷竊,也不愿意接受施舍。
如果我以某種借口笨拙地硬要接近他,這不是如同謀害靈魂一樣嚇壞他了嗎?還有,他精疲力竭地坐在那里,任何打擾都將是魯莽的舉動。他已經把椅子推過去頂住墻壁,這樣他的身軀可以靠在椅背上,同時他的頭部也可以倚在墻壁上,鉛灰色的眼皮閉了一會兒。我能夠理解,我體會得到,他現在最好是已經睡著,只睡十分鐘,只睡五分鐘也好。他的困倦和疲憊似乎從肉體上傳到我的身上。那一臉灰暗不就是用石灰漿粉刷的牢房里那種慘白的色調嗎?而且,袖子上那個窟窿一動就張開了口,這不是告訴大家,沒有哪個女人關切而深情地同他一起過日子嗎?我試著想像他的生活:在某處一座建筑覆有斜屋頂的六樓,一張骯臟的鐵床放在一間沒有暖氣設備的屋子里,一個打破了的盥洗盆,一只小箱子,這些便是他的全部家當。在這窄小的房間里還老得擔驚受怕,怕那個踩著嘎吱嘎吱響的梯級上樓的警察那沉重的腳步。這一切都是我在這兩三分鐘里,在他疲憊不堪地把瘦骨嶙峋的身體和有點像老人那樣的頭部靠在墻壁上的時候在想像中看到的??墒鞘桃垡呀浽谝俗⒛康匕延眠^的刀叉收攏來,他不喜歡老是不走的無聊顧客。我先付了錢,匆匆走開,以免接觸到我那位朋友的目光。不多幾分鐘以后,他來到馬路上,我便跟在他的后面。對這個可憐人我無論如何不能不聞不問了。
現在不同于上午,那時是逢場作戲,一時興奮的好奇心理使得我一直盯住他不放,那時是貪玩的興致使我想了解尚不了解的行當?,F在我卻感到一種強烈的莫名恐懼,有了一種可怕的壓抑感。我一發現他又走通往林蔭大道的那條路,便覺得這種沉重的心情更加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來。不能去??!你總不是又到那個拿猴子招徠顧客的櫥窗前面去吧?別干蠢事了!你可要想一想,那個女人一定早就報警了,她肯定已經在那里呆著,一見到就會抓住你這件薄外套。再說今天也別再干了!別再試著干什么了!你的動手狀態不佳嘛!你已經渾身無力,沒有勁頭了!你累了,累了還要施展本領,總不會有好的效果。你還是休息吧,躺到床上去吧,可憐哪:只是今天別再干了!只是今天不干!我怎么會有這種害怕心理,怎么會有這種可以說是幻覺一樣的確信,認定他今天只要試著動一下,就會被逮住,這是無法解釋的。我們越走近林蔭大道,我就越擔心。這時我們己能聽到那邊無盡的急流在洶涌澎湃。不能??!千萬別去那個櫥窗前面。我不許你這么干,你這傻瓜!我已經到了他的身后,準備伸手抓住他的胳臂,使勁把他拉回來??墒?,他仿佛又一次體會到我在內心里的告誡:我這位朋友出人意料地拐了一個彎。他在林蔭大道前一條叫德魯奧路的馬路上穿越機動車道,突然換上沉穩的舉止,朝一座建筑物走去,仿佛這便是他的住處。我一眼就認出,這是德魯奧飯店,巴黎有名的拍賣行便設在這里。
嘿,我已不知有多少次讓這個不可捉摸的人弄傻了眼。在我設法去想像他怎么過日子的同時,他的身上一定有一種力量正在滿足我那些極為隱秘的愿望。在巴黎這座異國城市里幾十萬幢房屋當中,今天早上我打定主意要去的就是這一幢,原因是:在那里我每次都能度過極有啟迪意義,最能增長見識,又是非常有趣的時刻。那里比博物館要生動,有些日子則同樣有許許多多珍品,任何時候都豐富而多變,每一次都迥然不同,每一次都一模一樣。我喜歡這家外觀很不起眼的德魯奧飯店,把它看作至佳的展品之一,它以驚人的簡明方式表現為巴黎生活中的整個物品天地。平時在一個住處的封閉的四壁之間結合而成有機整體的一切,在這里分割成無數單個的物件散開放著,像肉舖里一頭龐大的動物被肢解的軀體那樣。最不相干的和最不相容的,最莊嚴的和最平凡的在這里通過所有共同點中最共同的一點聯綴在一起:放在這里展示的一切都要變成金錢。床、耶穌受難像和帽子、地毯、鐘表和盥洗盆、烏東的大理石雕像和頓巴黃銅餐具、波斯細密畫和鍍銀香煙盒、骯臟的自行車放在瓦萊里的初版作品旁邊,留聲機放在哥特式圣母像旁邊,凡.戴克的畫和沾了油污的復印油畫相鄰,貝多芬的奏鳴曲和打破了的爐子擺在一起。必不可少的和完全多余的,最不值錢的粗劣作品和價值連城的藝術珍品,大的和小的,真的和假的,舊的和新的,人類曾經用手和腦創造出來的一切,最高雅的和最乏味的,全部流入拍賣行這個曲頸甑,它不管二七二十一,殘酷地把這個大得出奇的城市里所有價值不等的物品都吸進來,又吐出去。在這將一切不等的物品變換為貨幣和數額的無情的集散地,在這巨大的人類奢侈品和必需品的混合市場,在這匪夷所思的場所,人們比在任何其他地方都更加強烈地感受到我們整個有形的世界多么繁復而混亂。在這里拮據者可以出賣一切,富有者可以買進一切。然而,人們在這里獲得的不僅僅是物品,還有認識和知識。有心人在這里通過觀看和傾訴可以更好地理解每一種實體,可以了解藝術史、考古學、藏書癖、集郵學、錢幣學,同樣重要的還有人類學。如同要從那些展廳轉到別人手里的,只是暫時停歇一下的被占有,被使用的物品那樣五花八門,好奇而嗜購的,圍著拍賣臺擠來擠去的人們所屬的種類也是多種多樣的。他們的目光閃爍不定,透露出交易的癖好,收藏的狂熱等神秘激情。
這里坐著大老板。身穿毛皮外衣,頭戴刷得干干凈凈的圓頂硬帽。旁邊是塞納河左岸邋遢的小舊書商和小古董商,他們想廉價進貨,以補充自己的攤檔。中間夾著小投機商、小中間商、代理人、喊價人、“廢品販”,他們像戰場上少不了的貪婪的鬣狗,如果見到某一件物品眼看就要變得一錢不值,便連忙把它穩住,或者見到某一個收藏家緊盯著某一件貴重物品,便從對面使眼色慫恿他。那些本身仿佛已變成古代文獻的圖書館管理員也戴著眼鏡,像鼻子尖突的躡手躡腳地在這里轉悠。隨后,那些珠光寶氣的時髦女士像五彩斑斕的極樂鳥也翩然而至,她們事先讓底下人占了靠拍賣臺的前面位置。在這中間,真正的行家們,收藏家共濟會的會員們,則沉靜地站在一個角落里,目光含蓄。然而,所有這些人都或因交易,或因好奇,或因愛好藝術而真正關切,被吸引而來。在他們身后,每次都有一大群僅僅由于好玩而不期而至的人在互相推擠,他們只是為了借這免費供暖的機會暖和身子,或者看著閃耀的噴泉般跳升的數字高興一番。無論如何,每一個來這里的人都各有目的:為了收藏,為了玩樂,為了賺錢,為了占有,或者只不過是為了取暖,為了因別人興奮而興奮一下。這個混亂擁擠的人群集形形色色面相品種之大成,但是只有一種人我從來沒有看到過或想到過會在這里出現,這就是:扒手幫??墒乾F在我卻看見我那位朋友出于必有所獲的本能混了進來。我馬上就明白了:這個地方一定也是他在巴黎施展長才的理想場所,甚至是最理想的場所。在這里,所有必不可少的因素都妙不可言地結合在一起:首先擁擠得水泄不通,令人難以忍受;其次由于在觀看、等待、拍賣時心情迫切而分散了注意力;第三,除了賽馬場以外,拍賣行幾乎是當今世界上最后一個一切都得拿現金放到桌面上來支付的處所。因此,可以認定:每一件外衣里面都鼓鼓囊囊地隆起一只塞得滿滿的小皮夾子。良機不再,它為一只敏捷的手在這里等待著?,F在我恍然大悟:今天上午是牛刀小試,對我這位朋友來說大概只是練練指頭而已。而在此處,他要真正地大顯身手了。
還是不行??!他現在懶洋洋地登上去二樓的梯級,趁這當口,我最好還是扯住他的袖管。千萬別輕舉妄動?。∧汶y道沒有看見那邊布告牌上用英法德三種文字寫著“謹防扒手”嗎?你沒有看見嗎?你這毛躁的傻瓜!這里大家都知道你這樣的人,肯定有幾十名偵探在人叢中穿行。再說一遍,相信我吧,你今天動手狀態不佳呀!但是這個把周圍情況一點不漏地看在眼里的行家,用冷漠的目光掃視一下看來他很熟悉的廣告牌,便沉著地一級一級登上樓梯。對他這個出于策略考慮的決斷,我如果就事論事,完全可以表示贊同,因為在底層的各間展廳里拍賣的都是些粗笨的家用器具、居室設備、箱子和柜子。在那里擠成一團的是沒有多少油水的、不能引起興趣的一幫舊貨商販,他們可能按照鄉間有益的風尚,穩妥地把皮夾扣在圍住肚皮的腰帶上。如果去碰這些人,興許既不合算,也不合宜。可是二樓各個展廳里拍賣的卻是比較精致的物品,有圖畫、飾物、書籍、名人手跡、珠寶。無疑那里的錢包更滿,那里的買主更不在意。
我好不容易跟在我這位朋友的身后。他從總入口處出發,交叉來回地溜進每一個展廳,一會兒往前,一會兒又后退,以便摸準每個展廳里的機遇。像一位美食家耐心而執著地審視一份特殊的菜單那樣,他在這中間也看了張貼著的廣告,終于決定去七號展廳,那里在拍賣La celebre collection de porcelaine chinoise et japonaise de Mme.laComtesse Yves de G……毫無疑問,今天這里拍賣品的昂貴程度將引起轟動。展廳里人頭攢動,首先從入口處看去,在無數大衣和帽子后面的拍賣臺就無法看到。一道擠得緊緊的,也許有二三十排厚的人墻遮住了視線,完全看不見那張舖著綠色臺布的長條桌子。我們站在靠入口處,剛好還能偶爾瞥見拍賣人那些有趣的動作。他舉著白色的錘子,在墊高的斜面桌旁,宛若一位樂隊指揮,調度著全場的拍賣演奏,跨越長得驚人的休止,一再把它引向最急板。他可能像其他小職員一樣,住在梅涅爾蒙當或者某個城郊,有兩居室,一只煤氣灶,一部留聲機算是最像樣的家當,窗前有幾簇天竺葵。而在這里,他面對有頭有臉的人們,身穿筆挺的燕尾服,頭發涂了潤發膏,一絲不亂地分出頭路,顯然每天三個鐘頭陶醉于用一把小錘將巴黎最值錢的貴重物品擊碎化為金錢,其樂無窮。他以一個雜技演員慣熟的親切姿態,將來自左邊、右邊、桌旁、展廳深處的聲聲喊價“six-cents,six-cents-cinq,six-cents-dix”像彩球一樣優雅地接過來,又字正腔圓地將這些數字仿佛經過純化似的傳了回去。在這當中,如果喊價冷場,數字渦流阻滯,他便扮演陪酒女郎的角色,以迷人的微笑勸誘道:“personne a droite?Personne a gauche?”或者在兩眉之間添上一道細微而生動的皺紋,用右手舉起一擊重如九鼎的象牙錘子嚇唬道:“J&aposadjuge!”,或者笑瞇瞇地說一句:“Voyons,Messieurs,c&aposestpas du tout cher。”在這中間,他跟這位那位熟人以行家的方式打打招呼,狡黠地朝一些出價者使使鼓動的眼色。他以平淡而應有的明確聲調,開始極其枯燥地報出每一件新的拍賣品:“le numero trenre-troes”,而隨著價格不斷上漲,他那男高音便越來越自覺地升入扣人心弦的境界。整整三個鐘頭,有三四百人緊張得喘不過氣來,貪婪地一會兒盯住他的嘴唇,一會兒盯住他手里那把有魔力的小錘子,對此他顯然很得意。其實他只不過是工具而已,用于無章可循的喊價,而自以為說了算的惑人錯覺使他醉醺醺地有了一種自信。雖然他像孔雀開屏那樣有聲有色,可是我在心里不免下了斷語:他做那些夸張的手勢,事實上只是給我這位朋友幫了非幫不可的忙,就是分散了眾人的注意力,像上午那三只逗人發笑的小猴子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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