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克蕾申琪猶如雨中出租車前面的一匹馬,盡管鬧得天翻地覆,她卻依舊木然不動。她不站在任何人一邊,也不去理會發生了什么變化。她似乎沒有注意到:那些來到她的身邊,和她共居女仆房間的陌生人不斷地變換著名字、頭發顏色、身體氣味和舉動特點。她不同任何人說話,也不去管碰撞得乒乓亂響的房門,經常中斷的午飯、無可奈何和舉止失常的暴怒。她冷漠地從廚房走到市場,又從市場回到廚房,奔忙不已。她對這個隔絕的圈子以外發生的事情無動于衷。如同連枷無情地拍打谷物那樣,她把一天又一天摔成零七八碎。就這樣,大都市里的兩年時光在她身邊流逝,并無一事留下痕跡,也未擴展她心中的那塊彈丸之地。只有一點是例外:小箱子里的藍色鈔票堆疊起來已高了一英寸,到年終她用沾濕的手指一張一張地清點時,發現積滿一千這個具有神奇力量的數字,已經不再遙遙無期。
然而,偶然的事情怎么都會發生,就像金剛石鉆頭無堅不透一樣。命運居心叵測,詭計多端,善于從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乘隙而入,如同砸開鐵石似的,徹底震撼最冥頑不靈的心。在克蕾申琪身上,此事的外在因素幾乎就像她本身那樣平淡無奇:當政人物心血來潮,在中斷了十年之后,又要進行一次人口普查,向各戶分發了非常復雜的表格,要求詳盡地填報各人的履歷。男爵信不過下人的書寫能力,這些人只能畫出不成樣子的,僅僅從讀音看才算正確的字母。他寧可親自逐欄填寫,為此也把克蕾申琪叫進房間。他問清了她的姓名、年齡、出生地之后,發現他作為獵迷和當地獵區業主的朋友,正是在阿爾卑斯山中她所在的偏僻角落曾經多次打過羚羊,而且陪了他兩個星期之久的一名向導剛好和她同村。而不可思議的是:這個向導原來湊巧還是克蕾申琪的一位父輩,更兼男爵一時高興,竟從這個偶然的機緣引出一次不能算短的談話,從中得知又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男爵當時就在她當廚娘的那間客棧吃過齒頰留香的烤鹿肉這些全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但是由于種種巧合而變得異乎尋常,而就克蕾申琪來說,在這里第一次見到對她的家鄉有點了解的人,簡直是一個奇跡。她紅著臉站在他的面前,露出感興趣的神情接著,男爵開起玩笑來,模仿蒂羅爾的土腔,追根究底地問她會不會唱顫調,還提出諸如此類的問題,像男孩子那樣胡鬧。這時,她笨拙地、討好地弓著身子。最后,男爵讓自己逗樂了,學著山民的樣子,非常隨便地在她粗硬的臀部上拍了一下,哈哈大笑,把她打發走:“現在你回去吧,好申琪!看在你是齊勒谷人份上,再給你兩克朗。”
的確這本身并非充滿激情、意味深長的舉動,但是運次五分鐘的談話對這個渾渾噩噩的人那種像魚一樣的潛藏的情感所產生的影響,不啻在沼澤中投下一塊石頭:先是逐漸地、徐緩地形成一個個晃動的水圈,然后厚重地一波一波擴展開來,慢而又慢地漾到意識的邊緣。這個固執的沉默寡言的女人多年來現在是第一次總算又同一個人親切交談。這第一個對她說話的人就在這里,置身于冷酷的紛擾之中,竟然知道她家鄉的叢山,甚至吃過一回她做的烤鹿肉,想起來這實在是異常難得的緣分。而且他還不拘禮俗地在她的臀部上拍了一下,這個舉動在山民的語言里,當然意味著直截了當地向女人探問和求愛。縱使克蕾申琪未敢想入非非,當真以為這位風流倜儻的男主人屬意于她,然而不知怎地那肌膚的親昵還是喚醒了她昏然慵困的官能。
就這樣,通過這次偶然的震蕩,堆在她內心里的泥土便開始一層一層地扒出和挪開,終于先是模模糊糊地,然后越來越清晰地顯露出前所未有的情感。如同一條狗,在周圍所有的雙腿形體當中,忽然有一天驀地辨出其中之一就是自己認定為主人的那一個。從這一刻起,它跟他跑跑顛顛,搖著尾巴或者發出吠聲來迎接這個命里注定高它一等的人,心甘情愿地對他百依百順,馴良地踏著的他的每個腳步伴隨他。同樣,在克蕾申琪閉塞的圈子四周,以錢幣、市場、鍋爐、教堂、床舖這五個慣用的概念筑成了不留縫隙的邊界,現在突人一個乍到者,它需要活動空間,肆意把原來的成員全都推在一邊。出于一旦抓住什么便永不放手的山民占有欲,她將這個新來者拽到心靈深處,一直拉進她那麻木的感官產生本能沖動的混沌世界里。當然,這種變化過了一段時間方才顯示出來。開初的那些跡象也極不起眼。譬如說,她給男爵刷衣服、擦鞋子時特別細心,到了入迷的程度,而男爵夫人的衣服鞋子還是讓打掃房間的女仆去管。另外,可以經常在過道上和屋子里見到克蕾申琪。一聽見鑰匙在外面那道門上嘎啦嘎啦地響,她便忙不迭地迎上去,以便接過他的大衣和手杖。她現在對膳食加倍注意,甚至不怕麻煩地一邊走一邊打聽去市場大廳的那條陌生的路,買來一份烤鹿肉。還有,可以看出她對衣著也比以往要在意。
初萌的感情過了一兩個星期才從她的內心長出最初的幾星幼芽。又需要好幾個星期,第二個意念才跟隨這最早的激情產生出來,它在顫動不定中茁長,顯露出清晰可辨的色彩和形態。這第二種情感正是第一種的增補。這是一種起先模糊不清,但逐漸不加掩飾地赤裸裸迸發出來的對男爵夫人的仇恨:仇恨這個可以同他一起居住,就寢,說話,然而對他卻并不是像她自己那樣忘我地尊敬的女人。不管是因為她現在不知不覺地更加留意了目睹過不止一次出現的丟人場面,看到被崇拜的男主人遭到被激怒的女主人侮辱,令人感到憎惡;或者是因為他的舉止和藹可親,相形之下,使她對這個透著帶有北德特點的拘板習性的女人那副兀傲冷臉有了雙倍的感受總之,她對不明究竟的男爵夫人的忽然采取一種執拗的態度,懷有一種折磨對方,用無數刺人、惡毒的小動作來抗拒的敵意。譬如,夫人至少得撳兩次鈴,克蕾申琪才來聽吩咐,故意拖拖拉拉,明顯地流露出不耐煩的樣子,她那高高拱起的肩膀從一開始就擺出一副抵擋的架勢。她一言不發,一臉慍色地接受安排和交代,弄得夫人老是鬧不清,到底她聽明白了沒有。可是,如果為了保險起見,男爵夫人再問一次,那么得到的回答只是氣惱地點一下頭或者不屑地說一句:“早就聽見了!”又譬如,夫人臨去看戲發現有一把少不了的鑰匙不翼而飛,急得她在各個房間亂竄,誰知半個鐘頭以后,竟然就在某一個角落里找著了它。克蕾申琪求之不得的是:經常把應該轉告夫人的事情或者打給夫人的電話給忘了。追問起來,她便生硬地劈面回夫人一句“我忘了”,絲毫沒有抱歉的表示。克蕾申琪從不正眼瞧她,也許是怕隱忍不住對她的仇恨。
在這中間,家事的煩擾導致夫婦之間的不和愈演愈烈。或許克蕾申琪本能地惹惱人的厭煩表情,對亢奮的病象一周比一周明顯的夫人也有影響,致使她動輒吵鬧不休。由于閨中待字太久,受了折磨而變得喜怒無常,再加上婚后丈夫的冷漠,下人的放肆而怨恨郁結,這位有苦難言的男爵夫人越來越失去心理平衡。溴化物和佛羅那也未能抑制她大吵大鬧。服藥以后,在爭辯的當口,她那繃得過緊的神經失去控制,脾氣發得更加厲害。她出現啼位痙攣和病癥狀。可是誰都不給予一絲一毫的同情,甚至連假裝善良幫助的樣子也沒有。最后,那位請來的醫生建議她去療養院呆兩個月。聽到這個意見,平時對她極其冷漠的丈夫突然關切地表示贊同,使得妻子又起了疑心,起初不肯去療養。然而,這次出門的享還是議定了,也指派了陪她去的年輕女仆們,只有克蕾申琪被留在這偌大的住宅里服侍男主人。
這個要把老爺交給她一個人伺候的消息,對克蕾申琪那顆沉重的心產生的作用,宛如一劑猛然提神的妙藥,仿佛有人將她所有的體液和活力像裝在一只魔瓶里那樣,劇烈地搖動,把它們混合在一起,于是從本性的底層浮起潛藏著的積淀的熱情,濡染了她的整個舉止神態。呆滯、僵硬的手腳顯露出來的麻木、遲鈍的樣子一掃而光,好像這個振奮人心的消息,使她忽然換上了靈活的關節和敏捷而輕盈的步態。她穿房入戶跑來跑去,上下樓梯。一聽說要作好出門的準備,她便主動收拾箱子,還親手把它們搬到車子里。那天夜里很晚男爵從火車站回來,把手杖和大衣交到這個殷勤地急步迎上前來的女仆手里,舒了一口氣說:“順利打發走了!”這時候,出現了怪事:平時,克蕾申琪像所有的動物一樣,從無笑容。此刻,緊閉的雙唇四周的皮肉在用力地牽扯和伸張。嘴角歪斜,朝橫向拉開,驀地從那呆頭呆腦的喜形于色的臉孔正中泛出齜著牙的笑意,了無遮攔,像獸類一樣并無絲毫顧忌。男爵見到這副模樣,覺得意外而難堪,因自己親昵失當而感到羞慚,無言地走進自己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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