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盡可能詳盡地把這事告訴你。你還記得嗎,你當時正好快滿十六歲,你的父親突然調離因斯布魯克。我現在還清楚地看見,你當時如何絕望地沖到我的房里來啜泣不已,你不得不離開我,不得不離開他。我不知道,這兩件事哪一件更使你難過。我幾乎以為,你再也見不到他,我們青春時期的神明。而沒有他,對你來說,生活也就不成其為生活。我當時不得不向你發誓,把有關他的一切事情全都向你報道,答應每個禮拜,不,每天都給你寫信,寫整整一本日記。一段時間內,我忠實地恪守諾言。對我來說,失去你也是個沉重的打擊,因為我還能向誰去傾吐肺腑,向誰去報道這些荒唐行徑我們感情泛濫之際干出的這些令人心醉的傻事呢。
但是,話說回來,我畢竟還有他,我還能看見他,他屬于我一個人。這是痛苦中的小小快樂。可是不久,就發生了你也許還記得那個事件。關于這件事,我們只是模糊地略知一二。據說,施圖爾茨向劇院經理的夫人獻殷勤至少后來人家是這樣告訴我的于是發生了一場激烈的爭吵,之后他就被迫解聘。只是為了給他面子,才允許他最后一次登臺。人家只讓他再在我們的舞臺上演出一次,這樣說不定連我也是最后一次看見他了。
現在回想起來,我一生中再沒有比宣布彼得.施圖爾茨最后一次演出的那一天更悲慘的了,我簡直像生了病。沒有人分擔我的絕望,沒有人聽我吐露心聲。學校里老師們注意到我臉色灰白,神情恍惚。在家里我變得心情惡劣脾氣暴躁,我父親其實一無所知,也給我惹得發起火來,他不許我上劇院,以示懲罰。我向他苦苦哀求,也許求得過于激烈,過于沖動,結果把一切弄得更糟,因為連我母親這時也反對我了:她說看戲的次數過于頻繁,把我弄得神經激動,我必須呆在家里。此時此刻,我恨我的父母親,是的,這一天,我的頭腦是這樣的昏亂,我是這樣的瘋狂,我恨他們,簡直不愿再看見他們。我把自己關在房里,一心想死,那種突如其來的,危機四伏的憂郁向我襲來。這種憂郁情緒有時對年輕人會變得相當危險。我呆呆地坐在一張小沙發里,沒有哭泣我過于絕望,反而欲哭無淚。我心里有什么東西冷似寒冰,忽而又像熱病使我渾身激奮。我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來回奔跑,我打開窗戶,凝視著窗下的院子,四層樓高,我量了一下高度,心想要不要縱身跳下樓去。與此同時,我一個勁地看鐘:才三點,戲是七點開演,這是他最后一次演出,而我卻聽不到他的聲音。別人會圍著他歡呼,而我卻看不見他,驀地我再也按捺不住。父母不許我出門,他們的禁令對我來說已無所謂。我拔腿就跑,跟誰也沒打招呼。我跑下樓梯,跑上大街,卻不知道到哪兒去。我心里有某種亂糟糟的設想,想跳河淹死,或者干出其他什么荒唐的事情。沒有他,我絕不想再活了,只是不知道該如何結束生命。于是我滿街亂跑,要是朋友叫我,我也不回答人家的招呼。我對一切都無所謂。在這個世界上對我來說,除了他,任何人都不復存在。突然,我不知道怎么會發生這樣的事,我就站在他的房子前面。我倆曾經常在對面的門洞里等著,看他是否回家,或者抬頭仰望他的窗戶。也許那混亂不堪的希望無意識地驅使我來到這里,沒準碰巧還能見他一面。但是他沒有來,十幾個不相干的人,郵差啦,木匠啦,市場上的一個胖乎乎的女商販啦,他們進出這幢房子,好幾百個毫不相干的人在這胡同里匆匆來去,只有他,只有他沒來。
事情后來怎么發生的,我已記不清了。有什么東西一下子驅使我過去。我跑過馬路,沿著他那房子的樓梯,一口氣跑上三樓,一直跑到他寓所的門前;只想接近他,只想更接近他!只想再跟他說些什么,可不知道想說什么。這一切完全發生在一種瘋狂著魔的狀態之中,我自己都講不清,為什么會這樣。我跑上樓梯跑得這樣快,也就是為了把所有的顧慮全都拋掉。我已經我還沒有喘過氣來我已經摁了門鈴。我今天還聽見那尖銳刺耳的鈴聲,然后是漫長的完完全全的寂靜,寂靜中我那突然清醒過來的心突突直跳。終于我聽見屋里傳來腳步聲,沉重堅定,神氣活現的腳步聲,就像我在劇院里所熟悉的那種。這一瞬間我恢復了知覺,我想從門前逃走,但是我因為害怕而渾身發僵。雙腳好像癱了似的,而我那小小的心兒己停止跳動。
他打開房門,詫異地看著我。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否認識我或者認出了我。大街上,總有許許多多崇拜他的未成年的少男少女,一堆一堆地圍著他擁來擁去,而我們兩個,其實是最愛他的,卻總是過于羞怯,看見他總是拔腿就逃。便是這一次我也是低著頭站在他的面前,不敢抬頭看他。他等著,看我有什么事要告訴他,他顯然把我當作給哪家商店跑腿的小女孩,要傳遞什么消息給他,“怎么啦,我的孩子,有什么事?”最后他用他那洪亮的嗓音鼓勵我道。
我結結巴巴地說道:“我只想……可是我不能在這兒說……”說著就停住了。
他和藹可親地咕嚕了一句:“好吧,你進來吧,我的孩子,出什么事了?”
我跟著他走進房間。這是一間闊大的陳設簡單的房間,看上去零亂不堪;畫像已從墻上取下,箱子東一個西一個,衣物裝了一半,“好,那就說吧……你是從誰那兒來的?”他又問道。
突然之間,滾燙的淚水奪眶而出,我的嘴里迸出一些話來:“請您,請您留在這兒……請您,請您別走……呆在我們這兒。”
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的雙眉揚了起來,一道嚴峻的紋路深深印在他的唇邊。他明白了,又是一個咄咄逼人的女性崇拜者來騷攏他。我擔心,他會粗暴地訓我一頓,但我身上可能有什么東西激起了他的憐憫,使他同情我的孩子氣的絕望心情。他走到我跟前,柔和地撫摸了一下我的手臂:“親愛的孩子,”他說道,活像一個老師在對孩子說話,“我離開這里,并不取決于我自己。現在這已無法改變。你來跟我說這番話,實在是一番好意。我們演戲是為了誰?不就是為了青年?有年輕人作為知音,始終是我最大的快事。但現在決定已經作出,我已無法更改。好吧,就像剛才說的,”他往后退了一步,“你來跟我說這番話,這的的確確是你的一番好意。我謝謝你,望你繼續對我懷有好感,望你們大家對我永遠懷有親切友好的回憶。”
我明白,他這是和我告別。可恰好是這點使我倍感絕望。“不,請您留在這里。”我抽抽搭搭地嚷了起來,“看在上帝的分上,請您留在這里……我……我沒有您活不下去。”
“你這孩子。”他想安慰我,可是我緊緊地摟住他,用我的雙臂緊緊地抱住他。到現在為止,我還從來沒有勇氣,哪怕去碰一碰他的外套呢。“不,請您別走。”我絕望地啜泣不已,“別讓我一個人留下!請您把我一起帶走。您不論到哪兒去,我都跟您走,……直到天涯海角……您想把我怎么樣,都隨您……只要您不離開我。”
我不知道,當時我在絕望之中還跟他說了些什么荒唐話。我緊緊地貼著他,仿佛這樣可以把他拉住,絲毫沒有預感到,我作出這激情如火的建議,使我自己陷進了多么危險的境地。因為你也知道,我們當時還是多么天真無邪,肉體之愛對我們來說,還是一個多么陌生多么不熟悉的思想。但是,不管怎么說,我是一個年輕的姑娘,而且今天我大概可以這么說是一個相當招人的漂亮姑娘,走在街上,男人都回過頭來看我。他是一個男人,當時三十七八歲,他當時對我完全可以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我的的確確會順從他;他不論想把我怎樣擺布,我都不會反抗。當時在他的寓所里,濫用我的喪失理智,對他來說,只是逢場作戲。在這一小時內,他把我的命運掌握在他手里。倘若他卑劣地利用我孩子氣的急迫心情,屈服于他自己的虛榮心,控制不住他自己的欲望,抵御不了這強烈的誘惑,誰知道,我會變成什么樣子。今天我才知道,當時我是處于危機四伏的境地。我現在感覺到,有一個瞬間,他似乎把握不住自己。他讓我的身體緊貼在他身上,并且挨近我顫抖的嘴唇。但是他終于控制住自己,慢慢地把我推開。“等一等,”他說道,幾乎是使勁掙脫自己,轉身向著另一扇門,“基爾歇太太!”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