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穿過空蕩蕩的屋子回到他的房間,抓起他的背包。不知怎地,他屈服于這無形的壓力,反而覺得自己輕松了不少。“這是妻的過錯,”他自言自語,“她一個人的過錯。她為什么走掉?她應該留住我才對,這是她的責任。她完全可以救我于困境之中,可是她已經不愿再救我了。她看不起我。她的愛已經消失了。她讓我跌倒:所以我就跌倒了。我的鮮血灑在她身上!這是她的過錯,不是我的,是她一個人的過錯。”
在房子前面,他再一次轉過身去。是不是會從什么地方傳來一聲呼喚,一句充滿愛情的話。是不是有什么東西想用拳頭砸爛他心里那臺叫人服從的鋼鐵機器。可是沒人說話,沒人呼喊,沒人露面。大家都拋棄他了,他感到自己已掉進無底深淵。他驀然心生一念,再走十步走到湖邊,從橋上縱身下跳,沒入宏大的平和之中,是不是更加好些。
教堂塔樓的鐘聲響起,沉重而又嚴峻。從平素如此可愛的晴空降下這嚴峻的呼聲,像猛抽一鞭,把他驚起。還有十分鐘:然后列車就要開來,然后一切就都過去,干凈徹底,無可挽救。還有十分鐘:可是他已經不再感到這十分鐘是自由,他像有人追趕,拼命地向前奔去,搖搖晃晃,跑跑停停,氣喘吁吁地向前跑。惟恐誤車,嚇得要命,越跑越快,越跑越急,直到他突然跑到月臺上,幾乎和欄桿前的什么人撞個滿懷,他才止步。
他大吃一驚。背包從他不住哆嗦的手上滑落。站在面前的是他的妻,臉色蒼白,一夜沒睡的樣子,充滿嚴肅悲哀的目光向他身上射來。
“我知道,你會來的。三天前我就知道了。可是我并不想離開你。從一清早我就等在這里,從頭班車等起,我將在這兒等到末班車。只要我還有口氣,他們就別想抓到你。費迪南,你好好想想啊!你自己不是說過,還有時間,干嗎這么著急?”
他忐忑不安地直瞪著妻。
“只不過……我已經報名了……他們在等我……”
“誰在等你?奴役和死亡也許在等你。此外沒有別人!你快醒悟吧,費迪南。你感覺一下,你現在還是自由的,完全自由,誰也沒有力量控制你,誰也不能對你發號施令。你聽見嗎,你是自由的,自由的,自由的!我要千百遍地對你說,上萬遍地對你說,每小時每分鐘對你說,直到你自己也感覺到,你是自由的!自由的!自由的!”
“我求求你。”他輕聲說道,兩個農民從旁走過,好奇地轉過頭來,“別說得這么大聲。人家都在看……”
“人家!人家!”她憤怒地叫道,“人家跟我有什么相干?要是你給炮彈打得血肉橫飛,或者打斷了腿,瘸著走回家來,人家幫得了我什么忙?什么人家,人家的同情,人家的愛,人家的感激,我一概嗤之以鼻我只要你這個人,你這自由的活人。我要你自由,自由符合人的身分,不要你去當炮灰……”
“鮑拉!”他想設法使這個冒火的女人息怒。妻將他一把推開,“你快給我丟開你那膽怯的的恐懼!我是在一個自由的國家,我想說什么就可以說什么,我不是奴才,我不放你回去做奴才!費迪南,你要是坐車走,我就撲在火車頭前面……”
“鮑拉!”他又把妻抓住,可是她臉上突然顯出痛苦的表情。“不,”她說道,“我不想撒謊。說不定我也太膽怯。千百萬婦女在人家把她們的丈夫,她們的兒子拖走的時候,都大膽怯沒有一個女人做出她們必須做的事情。我們也中了你們怯儒的毒。要是你乘車走了,我將做些什么呢?呼天搶地痛哭一場,跑到教堂里去求上帝保佑你得到一個輕松的差使。然后說不定還去嘲笑那些沒有去的人。在這個時代一切都有可能。”
“鮑拉。”他握住她的雙手,“既然這是非干不可的事,你何必使我心情這么沉重?”
“要我讓你輕松一點?不,就得讓你心情沉重,無限沉重,要盡我所能地讓你心情沉重。我站在這里:你必須用你的雙腳把我踩爛。我絕不放你走。”
這時響起急促的信號鐘聲,他猛地驚起,臉色蒼白,激動萬分,抓起他的背包。可是妻已一把奪過背包堵在他面前。“給我,”他呻吟道。“絕不,絕不!”妻氣喘吁吁地說道,一面和他爭奪。旁邊的農民圍了過來,哈哈大笑。火上澆油,瘋瘋癲癲的喊叫聲一陣陣飛來,正在玩耍的孩子也跑了過來,但他們兩人還像拼命似的憤怒地使盡全身的力氣爭奪背包。
這一瞬間火車頭長吼一聲,列車轟隆轟隆地開進站來。突然他放下背包,頭也不回,發瘋似的慌慌張張、跌跌絆絆地越過鐵軌,跑向列車,直沖一節車廂,跳了進去。周圍響起轟然大笑,農民們高興得尖聲怪叫.向他大聲喊道:“趕快跳開,她要逮著你了。”“快跳,快跳,她要抓著你了。”他們一個勁地催他往前快跑,他身后哈哈大笑的聲浪像陣陣鞭撻,抽打著他的羞恥。這時列車已經開動。
妻站在那里,手里拿著背包,人們的哄笑聲向她劈頭蓋腦地襲來。她凝視著開得越來越快、漸漸消失的列車,沒有一句告別的話語從車廂的窗口傳來,一點表示也沒有。突然眼淚奪眶而出,遮住了她的視線,她什么也看不見了。
他蜷著身子坐在角落里,列車越開越快,他不敢向窗外看上一眼。他所擁有的一切,山坡上的小房子,連同他的畫幅,桌椅和窗,他的妻子,狗和許多日子的幸福,都從窗外飛了過去,被列車行駛的速度撕成千百張碎片。他經常目光閃亮地觀賞這開闊的景色,如今這派景色連同他的自由和他整個的生命都被遠遠地拋去。他覺得他的生命已通過他身上所有的血管流出體外,什么也沒留下,只剩下這一張白紙,在他口袋里颯颯作響的一張紙,他就帶著這張紙為命運的兇惡召喚所驅使,隨風飄逝。
他只是遲鈍而迷惘地感到,他遭遇到什么事情。列車員要看他的車票,他沒有票,他像個夢游者似的說邊境小鎮是他的目的地,他毫無意志地又換乘另一次列車。他心里的那臺機器做了這一切,他已不再感到痛苦。在瑞士邊境站,邊防官員要他出示證件。他把證件交給他們:他一無所有,只剩下這張白張。有時候他心里還有一些已經失落的東西試圖輕輕地提醒自己,從心靈深處,像從夢境中發出喃喃的聲音:“向后轉吧!你現在還自由!你并不是非去不可。”可是他血液里的那部機器并不說話,卻強有力地激動他的神經和肢體,堅定不移地驅使他向前走,用一道看不見的命令:“你非去不可。”
他站在通向故國的轉車車站的月臺上,在昏黃的光線里,可以明顯地看見有座橋橫跨在河上:這就是邊界。他那無所事事的感官試圖理解這個字的含義;就是說在這一邊,你還可以生存,呼吸,自由自在他講話,按照自己的意志干活,從事嚴肅的工作。過橋走八百步,你的意志就從你的體內取出,就像從動物的體腔里取出它的內臟,你必須服從一些陌生人,并且把刀子扎進另外一些陌生人的胸膛。所有這一切便是這座小橋的含義,在兩根橫梁上面架起一百幾十根木頭樁子。于是便有兩個漢子各穿一套式樣不同,花花綠綠的荒唐服裝,手執步槍站在那里守衛這座小橋。朦朧的思緒折磨著他,他感到已不能清楚地思維,可是思想卻繼續向前滾動。他們在這根木頭上守衛些什么呢?別讓人從一個國家越境到另一個國家。誰也不許從那個刨去人們意志的國家溜到另一個國家去。而他自己,卻居然愿意到那邊去?是的,但是從另一個意義上,是從自由走向……
他停止思索,關于邊界的思想把他催眠了。自從他憑著感官具體地看到邊界,實實在在,由兩個身穿軍裝百無聊賴的市民看守著,他就不大明白他心里的某些事情。他試圖進行解釋:正在打仗。可是只在對面那個國家才打仗在一公里以外才有戰爭,或者說,一公里其實還差二百米的那邊開始打仗。他忽然想起,也許還近十米,就是說,一千八百米還差十米。不曉得什么瘋狂的欲望在他心里驀然出現,要調查一下這最后十米土地是否還有戰爭或是沒有戰爭。這個念頭很好玩,使他覺得很逗。不曉得在什么地方想必有一條線,真正的界線,要是往邊境走去,一只腳踏在橋上,另一只腳還在地上。那么你算什么呢,還是自由人,或者說已經是士兵了?一只腳允許穿平民的靴子,另一只腳穿著軍靴。越來越孩子氣的念頭在他腦子里亂躦亂拱。若是站在橋上,那就已過了邊界,若是又跑回來,就該算是逃兵了?這水,它是好戰的還是和平的?是不是河底某處也有一條線,按照不同國家的顏色畫在當中?這些魚呢,它們可以游到對面戰爭地區去嗎?還有這些動物!他想到了他的狗,要是它也跟著來了,他們大概也得把它動員起來,它說不定得去拉機關槍,或者在槍林彈雨之中去尋找傷員。謝天謝地,它留在家里了。
謝天謝地!想到這里,他大吃一驚,趕快振作起來。自從他具體地看見了這條邊界,這座介乎生死之間的橋,他便感到心里有什么東西開始運轉起來,不是那臺機器,而是一種想要醒來的認識,一種反抗。在另一條鐵軌上還停著他來時乘坐的列車,只不過這段時間里火車頭已換了方向。它那巨大的玻璃眼睛現在看著相反的方向,準備把列車再拉回瑞士去。這提醒他,現在可能還來得及:他感到,渴望回到業已失去的家的那根神經,本來已經死去,此刻又在他心里痛苦地蠕動,過去的那個他又開始在他身上出現。他看到那邊,橋的那頭站著的士兵,穿著陌生的制服,步槍沉重地掛在肩上,正毫無意義地踱過來踱過去。在這個陌生人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像。現在他才清楚地知道了他的命運,自從他懂得了這一點,他就看到他的命運里含有毀滅。他的生命在他靈魂里叫喊起來。
這時刺耳的信號鐘聲又頻頻響起,這尖銳的聲音打破了他那還猶豫不決的感覺。他知道,現在一切都完了,他要是乘上這輛列車,三分鐘后,就駛過這兩公里,開到橋邊,越過橋去。他知道,他會乘車駛去的。再過一刻鐘,他就會獲救。他搖搖晃晃地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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