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妻子寸步不讓。“現在問題已經不在這里,費迪南。不在于他們給你的差事輕松或者沉重。而在于你是否為你深惡痛絕的人去效勞。你是否愿意違背你的信念,參與這世界上最大的犯罪行為。因為誰不拒絕,誰就是幫兇。你可以拒絕,所以你必須拒絕。”
“我能拒絕?我什么也不能,什么也干不了啦!從前使我堅強的一切,我對這種瘋狂的反感,仇恨和憤怒,這一切,如今把我壓垮了。別折磨我了,我求你,別折磨我,別跟我說這樣的話。”
“不是我說這樣的話。你應該對自己說,他們沒有權利來支配一個活人。”
“權利!好一個權利!現在這世界上哪兒還有權利?人家已經把權利給謀殺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權利,可是他們,他們卻有權力,現在權力就是一切。”
“他們為什么擁有權力?因為你們把權力給了他們。你們膽怯一天,他們就擁有權力一天。人類現在稱之為怪物的一切,是由世界各國十個意志堅強的人組成的,十個人又可以把這一切加以摧毀。一個人,一個活人若不承認這權力,這權力就得完蛋。可是只要你們縮著脖子說,也許我能滑過去,只要你們躲來躲去,想從他們指縫中溜過去,而不是一舉擊中他們的心臟,那么你們就一直是他們的奴才,不配有更好的待遇。一個人,如果他是個男子漢,就不能自己趴倒在地;你得說‘不’,而不是任人宰割,這才是你今天惟一的責任。”
“可是鮑拉……你想什么……我應該……”
“如果你心里說‘不’,你就應該說‘不’。你知道,我愛你的生命,愛你的自由,愛你的工作。可是如果你今天對我說,我必須到那邊去,跟手槍去訴說權利,如果我知道,你非這樣做不可,那我將對你說:你去吧!可是如果你為了一個你自己也不相信的謊言回國去,由于軟弱,由于神經質,由于抱著可以滑過去的希望,那我就看不起你。是的,我就看不起你!你若是作為人,為了人類,為了你的信念要回國去,我不攔你。可是為了在野獸當中去當個野獸,在奴隸當中當個奴隸,那我就堅決反對你回去。你可以為你自己的思想而犧牲自己,而不應該為了別人的瘋狂。讓那些相信這種瘋狂的人去為祖國而死吧……”
“鮑拉!”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你是不是覺得我的話說得太沒遮攔了?你是不是已經感到下級軍官在你背后用軍棍抽你?你別害怕!我們還在瑞士。你要我沉默不語或者對你說:你不會出什么事的。可是現在已經沒有時間來多愁善感了。現在事關全局,關系到我和你!”
“鮑拉!”他又試圖打斷她。
“不,我已經不再同情你。我是把你當作一個自由人才選擇你,愛你的。我看不起軟骨頭和自欺欺人的家伙。為什么要我同情你?在你心目中,我算什么呢?一個軍曹涂滿了一張廢紙,你馬上就拋棄我,跟著他跑。可是我不讓人家把我拋棄之后,又揀起來:現在你決定吧!是要他們還是要我!是看不起他們這是看不起我!我知道,如果你留下,我們會遭到沉重的打擊,我將再也見不到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他們會阻止我們回國,可是我認了,只要你跟我在一起。但是你現在如果把我倆拆散,那就是永遠分手。”
他只是一個勁地呻吟。可是妻卻因為怒火中燒而勁頭十足。
“要我,還是要他們!第三條道路是沒有的!費迪南,趁現在還有時間,你好好想想。我常常覺得很傷心,因為我們沒有孩子,現在我第一次為此感到高興。我不想給軟骨頭生孩子,不愿撫養戰爭的孤兒。我從來沒有比現在更依戀你,而我卻使你痛苦。但是我跟你說:這次出走不是演習,這是離別。你若是為了應征入伍,為了追隨這些身穿制服的殺人犯而離開我,那這一去就不用回來了。我不和罪犯分享一個人,不和吸血鬼,不和國家分享一個人。有他無我。你現在自己選擇吧!”
妻已經走到門口并且在身后把門使勁關上,他還渾身哆嗦地站著。門砰地一響震得他膝蓋發軟。他只好坐下縮成一團,腦子麻木,一籌莫展。腦袋無力地倒在兩個握緊的拳頭上。他終于爆發出來:他像一個小孩似的失聲痛哭。
整個下午妻不再進房間,可他感覺到,她的意志就站在門外,敵意森然,全副武裝。同時他也知道,那另一個意志,一個鋼鐵的驅動輪,冷冷地插進他的胸中,驅使他向前。有時候他試圖把各個細節從頭到尾細想一遍,可是思想老是集中不起來,他呆呆地坐在那里沉思。而這時候,他最后一絲安寧已經粉碎,他變得心煩意亂,坐立不安,只感到他生命的兩端似乎被超人的力量所抓住,在使勁地往外拽,他只盼能從中間斷裂成兩半。
為了找點事做,他去翻弄書桌的抽屜,撕掉一些信件,瞪眼看著另外一些信件,可一句話也看不明白,搖搖晃晃地在屋里走動,又坐下去,煩躁使他跳起,疲勞又使他坐下,弄得精疲力竭。他驀地感到他的手正在整理旅途所需的物品,從沙發底下把背包拉出來,他直瞪著自己的雙手,這雙手用不著他的意志,自己就目標明確地把這一切都做了。當背包突然收拾停當放在桌上的時候,他開始渾身發抖,他覺得兩個肩膀變得沉重,仿佛這背包已經壓在上面,里面裝著這時代的全部重量。
門開了,妻走了進來,手里拿著煤油燈。燈放在桌上,發出一圈亮光,照著準備好的背包。隱蔽的恥辱,如今被燈光照亮,從黑暗中顯現出來。他結結巴巴地說道:“這只是為防萬一……我還有時間……我……”可是一道目光,凝固不動,堅如石頭,毫無表情,打斷了他說的話,使之消散。妻凝視著他,長達幾分鐘,牙齒咬著抿緊的嘴唇,殘忍而又頑強。她一動不動,最后像要暈厥似的身子微微搖晃,把目光射到他身上。她唇邊的緊張松弛下來。可是她背過身去,一陣抽搐從她的肩頭傳到全身,她沒有回頭,就離他而去。
幾分鐘后,使女走來,端來了他一個人的飯菜。他旁邊慣常由妻坐的那個座位空著。他心里充滿了難以名狀的感覺,一眼望過去,看到了殘酷的象征:背包就放在小沙發上。他覺得,他已經走了,已經離去,對于這幢房子來說,業已死亡:墻黑黝黝地,煤油燈的光圈照不到墻上。屋外,在陌生的燈光后面,山風凜冽的夜晚使人感到壓抑。遠方一切都靜溢無聲,高逸的天空無言地覆蓋著地面,只增添了寂寞之感。他感到,身邊的一切,房子,景色,作品和妻子,一件一件地在他心里死去,他那波瀾壯闊的生活也突然干涸,緊壓著他那突突跳動的心臟。他突然感到需要愛情,需要溫暖親切的話語。他感到自己準備接受一切忠告,只要能重新回到往日生活的軌道上來。悲愁超過了陣陣涌來的煩躁,他像孩子似的渴望得到小小的溫存,這使離別時高昂激越的感覺化為烏有。
他走到門口,輕輕地碰了一下門把,它動也不動,門上了鎖。他遲疑地敲敲門,沒有回答。他再敲一次,他的心也跟著怦怦直跳。一切都沉寂無聲。于是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一陣寒氣向他襲來,他關了燈,和衣躺在沙發上,蓋上他的毯子:他現在一心希望一切都坍塌和遺忘。他又一次仔細傾聽,似乎覺得聽見近處有什么聲音。他向房門的方向諦聽,房門僵硬地站在木頭門框里。什么聲音也沒有。他的腦袋又倒了下去。
突然下面有什么東西輕輕地碰他。他嚇得直跳起來,可是驚嚇很快就變成了感動。那條狗剛才跟著使女溜進門來,趴在沙發底下;現在蹭到他身邊來,用溫暖的舌頭舔他的手。動物的無知的愛使他心里感到無比溫暖,因為這愛來自己經死滅的宇宙,因為它是往日生活中最后一點還屬于他的東西。他彎下身子像擁抱人似的抱著那條狗。他感到,這世界上居然還有一點東西愛他,不輕視他。我對它來說還不是機器,不是殺人工具,不是馴服的軟骨頭,而是通過愛情,互相親近的人。他一個勁地用手溫柔地撫摩那柔軟的毛皮,狗跟他挨得更近,仿佛知道他的孤獨。他們兩個一起輕輕地呼吸,漸漸地都沉沉入睡。
等他醒來,他又神清氣爽,在閃亮的玻璃窗外,是個晴朗的清晨的曙光:山風已經吹走了蒙在萬物之上的陰影,湖面晶瑩閃亮,映出遠山白色的輪廓和連綿不斷的山巒。費迪南一躍而起,由于睡過了頭還有些暈暈乎乎,目光觸及已經打好的背包,他就完全清醒過來。一下子他什么都想起來了。可是在大白天,一切顯得輕松一些。
“我干嗎把這背包打起來?”他問自己。
“干嗎?可我還不想出門呢。現在春天來臨。我要作畫。并不是那么火燒眉毛。他不是自己跟我說了嗎,還有幾天時間。連動物也不會自己跑到屠宰場去。我妻子說得對:這是對她,對我,對大家的犯罪行為。說到底他們也不會把我怎么樣。如果我晚一些到達,說不定會關我幾個禮拜禁閉,可是當兵不也是坐牢嗎?我在社會地位上毫無野心。是的,我覺得,在這個奴役的時代不惟命是從是個光榮,我不再想出發了。我呆在這兒,我要先為我這兒的風景作畫,以便我日后知道,我曾經在什么地方有過幸福的時光。在這幅畫沒有裝進畫框之前,我是不走的。我不讓人家把我像頭母牛似地趕來趕去。我不著急。”
他拿起背包,把它揮動起來,扔到墻犄角里。他在扔的時候感到自己堅強有力,感到心情舒暢。他在他神清氣爽之際,迫切想要試試他的意志力。他從皮包里取出那張紙,想把它撕掉,他把紙條展開。
可是真怪,這些軍方的詞句發出的魔力又重新控制住他。他開始讀起來:“您務必……”這句話打到他的心上。這仿佛是道不容違反的命令。不知怎地,他感到自己搖晃起來。那無名的東西又從他心里升起。他的手開始索索直抖,力量消失凈盡。不知從哪兒涌來一股寒氣,就像吹過一道穿堂風,心里又感到不安,陌生意志那鋼鐵鐘表的機簧又開始在他心里轉動,所有的神經都緊張起來,一直繃到手腳的關節。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鐘。“還有時間。”他喃喃自語,可是不明白自己到底指的是什么,是指駛向邊境的早車,還是他自己定的期限。這種神秘的內心抽動猶如席卷一切的猛然退落的潮水,又冒了出來,比以往更加強烈。因為碰到最后的反抗,同時又心生恐懼,某種一籌莫展的恐懼,惟恐就要屈服。他知道:現在要是沒有人拉住他,他就完了。
他摸到妻子房間的房門,使勁地側耳傾聽。毫無動靜。他的指關節猶猶豫豫地敲敲門,一片沉寂。他再敲一次,仍是一片沉寂。他小心翼翼地摁下門把,門沒上鎖,可是室內空無一人,床上沒人,被褥零亂。他嚇了一跳。輕輕地呼喚妻的名字,沒有回答。他更加不安:“鮑拉!”然后他滿屋子大聲喊叫,像一個遭到突然襲擊的人:“鮑拉!鮑拉!鮑拉!”沒有一點動靜。他摸索著走進廚房。廚房里空無一人。他惘然若失,這可怕的感覺在他心里顫抖。他摸到樓上他的畫室里,也不知是想干什么:是想向畫室告別還是想讓畫室挽留住他。可是這里也沒人,就是他那條忠犬也不見蹤影。大家都拋棄了他,寂寞之感強勁地向他襲來,摧毀了他最后的一點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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