郵差抬起沾滿霧氣的眼鏡看看他。“是的,是的。”他猛地一下把黑郵包向右邊一甩,伸出手指因為在寒霧中凍得又濕又紅活像粗大的蚯蚓,在信件中掏摸,費迪南索索直抖。郵差終于把信掏了出來,一個褐色的大信封,上面印著“官方文件”四個大字,下面是他的姓名,“請簽字。”郵差說道,舔濕復(fù)寫筆,把登記簿遞給他。費迪南很快地寫下了他的名字,由于激動,字跡無法辨認(rèn)。
然后他抓過那只又紅又肥的手遞給他的那封信。但是,他的手指如此僵硬,信件從指間滑落,掉到地上,掉進(jìn)濕土和潮濕的落葉之中。他彎下身子去撿信,一股霉?fàn)€的惡臭直沖他的鼻腔。
就是那件事。現(xiàn)在他知道幾周來是什么東西擾亂了他內(nèi)心的安寧了:就是這封信。他違心地期待著從荒唐、粗野的遠(yuǎn)方給他寄來的這封信,這封信尋找著他,用死板的、打字機(jī)打出的字句撲向他那熱氣騰騰的生命,撲向他的自由。他感覺到這封信從不曉得什么地方向他走來,就像一個在翠綠的密林中巡邏的騎兵,感到一根看不見的冷冰冰的槍管向他瞄準(zhǔn),里面裝了一小粒鉛丸,想射進(jìn)他的肌膚深處。看來反抗是白費力氣。他一夜夜在腦子里想來想去的那些小小的詭計,全是徒勞:現(xiàn)在他們還是找到他了。不到八個月以前在邊界那邊,他赤身裸體站在軍醫(yī)面前,因為寒冷和惡心而渾身發(fā)抖。那軍醫(yī)就像一個馬販子,捏捏他手臂上的肌肉。他從這種屈辱認(rèn)識到,在這個時代,人的尊嚴(yán)已喪失殆盡,歐洲已墮落到奴役之中。兩個月之久,他強(qiáng)忍著在愛國主義濫調(diào)的污濁空氣中生活,但是漸漸地,他感到憋氣。他身邊的人張嘴說話,他就覺得看見他們舌頭上粘著謊言的黃苔。他們的話,使他反感。看到凍得發(fā)抖的婦女們,天還沒亮,就拿著裝土豆的空口袋,坐在市場的臺階上,他的心都碎了:他攥緊雙拳,到處溜來溜去,感到自己火氣很旺,而且充滿仇恨。由于自己的憤怒荏弱無力,他對自己也產(chǎn)生反感。多虧有人為他說情,他終于得以和他的妻子一起移居瑞士:他越過國境線時,血液突然涌上面頰。他腳步踉蹌,不得不緊緊抓住柱子。他第一次又感到自己是人,感到生活,事實,意志,力量又屬于他,他的肺葉張開,從空氣中呼吸自由。祖國,現(xiàn)在對他來說只是監(jiān)獄和壓力。異國成了他的世界故鄉(xiāng),歐洲成了人類。
但是這種歡快、輕松的感覺并沒有持續(xù)多久。恐懼又接著涌來。他感到,帶著他的名字,他不知怎地還陷在后面這片血腥的密林之中,他感到有什么東西,他既不知道,也不認(rèn)識,卻知道他,不肯放過他,有一只徹夜不眠的冷冰冰的眼睛,從看不見的什么地方正窺視著他。他于是縮著脖子,躲在殼里,不看報紙,這就不會看到要他報到的命令,更換住宅,掩蓋自己的蹤跡,讓人把信件都寄給他的妻子,留局待領(lǐng),避免和人交往,免得人家提出問題。他隱名埋姓,遁跡于蘇黎世湖畔的這個小村子里,向農(nóng)民借了一幢小屋。他從不進(jìn)城,而是派妻子去買畫布和顏料。但是他始終很明白:在某一個抽屜里,在千萬張紙片當(dāng)中夾著一張紙。他知道,有一天他們不知何地,不知何時,會拉開這個抽屜,他聽見,有人關(guān)上抽屜,聽見打字機(jī)嘀嘀嗒嗒地響著,寫下了他的姓名,他知道,這封信隨后就會傳來傳去,直到最后把他找到為止。
如今這封信,冷冷地,具體地,在他的手指當(dāng)中沙沙作響。費迪南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靜。“這張紙在這兒對我來說算得了什么?”他自言自語,“明天,后天,在這兒的灌木叢上將會開放出成千上萬張,幾十萬張紙片,每一張都和這張一樣和我無關(guān)。這‘官方文件’四個字是什么意思?我非讀它不可嗎?我在人們當(dāng)中并不擔(dān)任什么官方職務(wù),也沒有任何官方職務(wù)可以把我管住。我的名字怎么在這兒這難道就是我?誰能強(qiáng)迫我說,我就是它。誰能強(qiáng)迫我非讀這里面寫的東西不可?要是我讀也不讀就把它撕掉,紙片就一直飄到湖邊,我就一無所知,別人也一無所知,沒有一顆水珠會比原來更快地從樹上滴落地上,我嘴唇呼出的氣息也不會變樣!除非我想要知道,我才知道有這張紙,它怎么可能使我不安?可我不想知道它。除了我的自由,我什么也不要。”
手指一使勁,想把那硬硬的信封撕破,撕成碎片。但是奇怪:肌肉不聽他的使喚。他自己手上不知有什么東西違背他的意志,因為他的手不聽使喚。他整個靈魂都希望他的手指把信封撕碎,它們卻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打開,哆哆嗦嗦地把一張白紙展開。上面寫著他已經(jīng)知道的事情:號碼34.729F。根據(jù)M市區(qū)司令部的指示,清閣下至遲于三月二十二日前往M市區(qū)司令部八號房間報到,再次接受兵役合格檢查。軍方證件由蘇黎世領(lǐng)事館轉(zhuǎn)交,為此,您務(wù)必親自前往領(lǐng)取。
一小時以后,他又走進(jìn)房間,妻子笑吟吟地迎上前來,手里捧著一束沒有扎好的春花,妻的臉龐無憂無慮,光彩照人。“瞧,”她說道,“我找到什么了!這些花就在那兒,在屋后的草地里盛開,而在樹木之間的背陰地里還有殘雪呢。”為了讓妻高興,他接過了鮮花,向花束彎下身子,免得看見他的心上人無憂無慮的眼睛,然后急匆匆地逃到小閣樓上,他的畫室就布置在那里。
可是工作很不順手。他剛把一塊空白的畫布放在面前,上面就突然出現(xiàn)那封信上用打字機(jī)打的字句。調(diào)色板上的顏料,看上去像是泥濘和鮮血。他不由得想到濃血和傷口。他的自畫像放在半明半暗的地方,讓他看見下巴下面有個領(lǐng)章。“瘋狂!瘋狂!”他大聲嚷道,腳跺著地,把這些雜亂的圖像驅(qū)走。但是他的雙手索索直抖,膝蓋下面的地面在搖晃。他不得不坐下,坐在小板凳上,縮成一團(tuán),直到他妻子叫他去吃午飯。
每一口飯都噎住他。上面,在嗓子眼里,塞著什么苦澀的東西,他每次都先得把它咽下去,而它每次又翻了上來。他彎著身子默默無語地坐著,發(fā)現(xiàn)妻在觀察他。突然他感到妻的手輕輕地放在他的手上。“你怎么了,費迪南?”他沒有回答。“你是不是得到壞消息了?”他只是點了點頭,使勁地咽了一口唾沫。“軍方的消息?”他又點點頭。妻沉默了,他也沉默不語。這個思想一下子挺立在屋里的什物中間,粗大而又沉重,把一切全都擠到一邊。它神手神腳粘粘糊糊地貼在剛動過的飯菜上,它像一只潮乎乎的蝸牛,爬到他們的脖子上,使他們直打寒噤。他們不敢彼此對望,只是彎著腰坐在那里,一聲不響。這個思想形成的難以忍受的重負(fù)就壓在他們身上。
最后,妻問道她的嗓音里有什么東西破碎了“他們叫你去領(lǐng)事館了?”“是的。”“你去嗎?”他哆嗦了一下。“我不知道。不過我不去不行啊。”“為什么不去不行?你在瑞士,他們沒法對你發(fā)號施令。你在這兒是自由的。”他從咬緊的牙齒縫里惡狠狠地噴出一句:“自由!在今天誰還有自由?”“每個想要自由的人都有自由。你尤其自由。這是什么?”她把他放在面前的那張紙輕蔑地扔在一邊。“這對你有什么約束力,這張廢紙,一個可憐見的官廳書記員涂過的廢紙。對你,對你這個活生生的人,對你這個自由自在的人有什么約束力?它能把你怎么樣?”“這張紙是沒有力量,但是把他寄來的人可有力量。”“是誰把它寄來的?是哪一個人寄來的?那是部機(jī)器,是架巨型的殺人機(jī)器。可是它抓不住你。”“它抓住了千百萬人,為什么偏偏抓不住我?”“因為你不愿意。”“那些人也不愿意。”“可是他們當(dāng)時沒有自由。他們是站在槍林當(dāng)中,所以他們就去了。但沒有一個是自愿去的。沒有一個人會從瑞士回到這地獄里去。”
妻控制住自己的激動,因為她看到,他很痛苦。她心里涌上一股同情,就像是對一個孩子。
“費迪南,”妻說道,依偎著他,“你現(xiàn)在設(shè)法頭腦冷靜地想想。你嚇壞了,我明白,這陰險的野獸突然撲到你身上,這是會使人驚慌的。可你想想,我們是估計到這封信會來的。我們談這種可能性已經(jīng)談了上百次,我為你感到驕傲,因為我知道,你會把它撕成碎片,你不會讓你自己去干殺人勾當(dāng),你不知道嗎?”“我知道,鮑拉,我知道,但是……”“你現(xiàn)在別說話。”她催促道,“你現(xiàn)在不知怎么搞的,已經(jīng)給抓住了。想想我們的多次談話,想想你寫的那份材料就在寫字臺左邊的抽屜里你在這文件上宣稱,永遠(yuǎn)也不拿起一件武器。你已經(jīng)下定決心……”他跳起身來。“我從來就不堅定,從來就心里沒底。一切都是謊言,是躲避我的恐懼。我說這些話是為了自我陶醉。可是這一切只有在我還自由的時候才是真的。我從來就知道,他們一叫我,我就變得軟弱。你說吧,我在他們面前發(fā)抖?他們可什么也不是啊只要他們沒有真的到我心里去,否則他們就是空氣,空話,什么也不是。可是我在自己面前發(fā)抖,因為我一向知道,他們一叫我,我就會去。”“費迪南,你要去嗎?”“不,不,不。”他一跺腳,站了起來,“我不要,我不要,我心里一點兒也不愿意。可是我會違反我自己的意志去的。他們的威力的可怕之處,就是你會違背自己的意志,違背自己的信念去為他們效勞。如果你還有意志的話,可是你手里剛拿到這么一張紙,你的意志就化為烏有,你就服從。你又變成一個小學(xué)生:老師一叫,你就站起來,渾身發(fā)抖。”“可是費迪南,誰在叫你呢?是祖國嗎?是個書記員在叫你!一個百無聊賴的辦公室的奴隸!再說,即便是國家也沒權(quán)力強(qiáng)迫一個人去殺人啊,沒有權(quán)力……”“我知道,我知道,你現(xiàn)在再引證托爾斯泰的話吧!我可知道一切論據(jù)啊:你難道還不明白。我不相信他們有權(quán)力叫我去,不相信我有責(zé)任跟他們走。我只知道一種責(zé)任,那就是做人、工作。我在人類之外,別無祖國,我沒有殺人的野心,這一切我都知道。鮑拉,這一切我和你一樣看得清清楚楚只不過,他們已經(jīng)抓住了我,他們在叫我,我知道,盡管有上述種種,我還是會去。”“為什么?為什么?我問你:為什么?”他呻吟道:“我不知道。也許因為現(xiàn)在世界上瘋狂比理性更強(qiáng)。也許因為我不是英雄,正因為如此,我不敢逃走……我沒法解釋這事,這是一種說不清的壓力:我沒法砸爛這勒死了兩千萬人的鎖鏈。我做不到!”
他把臉埋在兩只手里。他們頭上的時鐘走來走去,活像一個站在時間崗?fù)で暗纳诒F拊谖⑽⒌囟哙隆!坝腥嗽诮心闳ィ@我明白,雖然我并不理解。可是難道你就沒有聽見這里也有呼喚你的聲音嗎?難道這里就沒有什么東西值得你留戀?”他猛地跳了起來。“我的畫?我的工作?不!我已經(jīng)沒法再作畫了。今天我就感覺到這點。我已經(jīng)生活在那邊,不再生活在這里。現(xiàn)在,當(dāng)全世界都變成瓦礫的時候,再為自己工作,這是犯罪。不該再為自己感受,不該再單單為自己生活!”
她站起來,轉(zhuǎn)過身去。“我從來也不認(rèn)為,你是單單在為自己生活著。我以為……我從前以為,我對你來說也是世界的一部分。”她說不下去了,淚如泉涌,使她語不成聲。他想安慰她,可是在她的眼淚后面射出的卻是憤怒,把他嚇退了。“去吧。”她說道,“你去呀!我對你來說,算什么呢?還抵不上這一張廢紙。那么你要走,你就走吧。”
“我不想去,”他用拳頭無奈而憤怒地敲著桌子,“我不想去,但是他們要我去。他們堅強(qiáng),而我軟弱。他們幾千年來鍛煉了他們的意志,他們組織嚴(yán)密,詭計多端,他們早有準(zhǔn)備,像個晴天霹靂,向我們襲來。他們有意志,而我只有神經(jīng),這是一場力量懸殊的斗爭。你沒法對付一臺機(jī)器。倘若他們是人,你還可以抵抗。可這是一部機(jī)器,一部屠夫的機(jī)器,一臺沒有靈魂的工具,既沒心臟,也沒理性,你沒法反抗它。”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xué)網(wǎng)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 版權(quán)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