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原來這位少女和市政府一位高級官員的兒子羅伯特.德.L……自幼青梅竹馬，幾個月前剛剛訂婚。教堂里已經(jīng)貼出他們即將結(jié)婚的公告，婚禮的日子恰好訂在鮮血橫流的那一天。就在這一天，公安委員會的軍隊進攻里昂。新郎在佩西將軍的隊伍里和共和國作戰(zhàn)，這時自然有責任陪伴這位保王黨將軍去進行那絕望的突圍。一連幾個星期得不到新郎的消息，姑娘于是壯起膽子，暗存希望，認為新郎業(yè)已越過邊境，安全到達瑞士境內(nèi)。突然，市里的一個文書告訴她，密探打聽出新郎躲在一個農(nóng)家的田莊里，昨天已被押送革命法庭。大膽的姑娘剛一聽到未婚夫被俘，無疑會被判處死刑的消息，立即以神秘莫測，不可理解的勇氣把辦不到的事情辦到了，只有婦女在極端危險的瞬間才會有這種勇氣。她親自一直闖到不可接近的人民代表的身邊，乞求人民代表為她的未婚夫開恩。她先匍匐在科洛.德布瓦的腳下，這位人民代表態(tài)度粗暴地一口回絕，說他對叛徒絕不開恩。姑娘緊接著跑去找富歇。此人心腸冷酷，并不亞于科洛.德布瓦，不過手段更加狡猾。他看見這年輕姑娘已經(jīng)絕望，也受到感動，為了不讓自己動心，便信口撒謊，說他很愿干預此事，去偏袒姑娘的未婚夫。可是他看見說到這里，這位老奸巨猾，善于蒙騙別人的家伙便懶洋洋地透過手執(zhí)的長柄眼鏡向一張毫不相干的紙上掃了一眼今天上午羅伯特.德.L……已在勃羅托的田野上被槍斃。這個詭計多端的家伙把姑娘完全給蒙住了：姑娘立刻相信未婚夫已經(jīng)死去，可是她井沒有像一般女人那樣，沉溺于痛苦之中，不作任何反抗。此刻生命對她已經(jīng)毫無意義，活不活都無所謂。她從頭發(fā)上摘下革命的徽章，扔在地上用雙腳猛踩，一面大叫大嚷，透過所有洞開的房門，到處都聽得見。她罵富歇和他那些急急忙忙趕來的部下全是嗜血如命的暴徒、劊子手、膽小如鼠的罪犯。士兵們把她捆綁起來拖出房去的時候，她聽見富歇在向他的麻臉秘書口授逮捕她的命令。

　　所有這一切，這個烈性姑娘幾乎是歡歡喜喜地向圍在旁邊的人們說道她已覺得無足輕重，不再放在心上。相反，一想到很快就能迫隨她那已被處死的未婚夫，她感到心滿意足，無比陶醉。一切轉(zhuǎn)瞬即逝，這種感覺透過她的全身，使她暗自歡欣。審訊時她干脆什么問題也不回答，甚至當看守把她和后來的那批犯人一起推進這座監(jiān)獄的時候，她連眼皮也不抬一下。因為她知道心上人已死，她自己正幸福地在這死亡的路上向他靠近。那么，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事情使她牽腸掛肚？所以她也就完全漠不關(guān)心地在一個犄角里坐下。后來，她的目光剛剛適應房屋里的黑暗，就發(fā)現(xiàn)一個年輕人的姿態(tài)與眾不同。這個青年靠著窗口默默沉思，那模樣和她未婚夫平常出神凝視的神情真是出奇的相似。她竭力不讓自己心里產(chǎn)生這樣一個荒謬虛妄的希望，盡管如此，她還是站了起來。恰好在這一瞬間，那個青年走近了蠟燭的光圈。她大吃一驚，真不明白在這魂飛魄散的一秒鐘里，她竟然沒有死去，因為她清楚地感覺到，當她突然發(fā)現(xiàn)那早已被認為慘遭殺害的未婚夫竟然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時，她的心像是一個活物要從她胸口跳將出來。事后她說起來還一直激動不已。

　　姑娘以飛快的速度急急忙忙講了上面這番話。與此同時，她的手一直緊握著她心上人的手，一刻也不松開。她一個勁地緊緊依偎著她的未婚夫，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投入他的懷抱，仿佛她對心上人就在身邊還一直心里不大踏實。這兩個年輕人表現(xiàn)出真摯纏綿的柔情，這動人的場景奇妙地使他們的難友內(nèi)心受到強烈的震撼。這些人方才還麻木不仁，疲憊不堪，漠不關(guān)心，不動任何感情，此刻突然變得熱情洋溢，情緒活躍，擠在這一對如此奇特地結(jié)合在一起的情侶周圍。看到他倆這極不尋常的遭遇，每個人都忘卻了自己的命運。每個人心里都有一種強烈的愿望，想對他們說句話，表示關(guān)懷、贊許或者同情，但是這情緒激昂的姑娘抱著一種如醉似狂的自豪神氣拒絕接受別人的惋惜。她說，不，她很幸福，無比的幸福，因為她現(xiàn)在知道，她將在同一時刻和她的心上人一起死去，誰也不必去為對方悲泣。只有一點美中不足，那就是她不得不用她娘家的姓，她還不能作為她心上人已經(jīng)婚配的妻子和他一同去見天主。

　　她這番話說得非常坦然，毫無企圖，幾乎剛一說完就已忘記。她一次又一次地和她的心上人熱烈擁抱，所以沒有注意到，羅伯特的一位戰(zhàn)友被她的這一愿望所深深地感動，此時已小心翼翼地溜到一旁，和一位年紀稍大的男子開始低聲耳語。他俏聲說出的那些話似乎使那人非常震動，因為那人馬上掙扎著站起身來，艱難地挪動腳步向這對情侶走去。他對他們倆說，他是圖爾農(nóng)的一個拒絕宣誓的神父他身上的農(nóng)民裝束其實根本叫人看不出他的身分因為有人告密才被逮捕，來到這里。盡管他現(xiàn)在沒有神父的衣裳，可他心里依然意識到他所擔負的職務和他擁有的神父的權(quán)力。既然他倆的結(jié)婚公告早已宣布，何況兩人已被判決，婚禮不容拖延，所以他樂于冒著風險，立即滿足他倆這一完全合法的強烈愿望。在這兒，由他們的這些難友和那無所不在的天主作證，把他倆結(jié)為夫妻。

　　年輕姑娘做夢也沒有想到，她的愿望能夠又一次實現(xiàn)，她不勝驚訝地凝視著她的未婚夫，臉上帶著疑問的神情。她的未婚夫回答她的是一道喜出望外的發(fā)亮的目光。于是少女便在堅硬的石板地上屈膝下跪，親吻神父的手，請求他就在這鄙陋的屋里為他們舉行婚禮，因為她感到自己思想純凈，此刻完全充滿了神圣的感情。在場的人聽說這陰郁的死屋剎那間將變成教堂，內(nèi)心深受震撼，不由自主地都被這位未婚妻的激動心情所感染，急急忙忙分頭去做各式各樣的事情，借以拼命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激動。男人們把為數(shù)甚少的幾把椅子搬來排好，在一個鐵制的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像旁邊把幾支蠟燭排成筆直的一行，就這樣湊合著把那張桌子布置成一個祭壇。婦女們則把富有同情心的人在她們?nèi)氇z時慨然相贈的少量鮮花匆匆編成一頂細細的花冠，戴在姑娘的頭上。這時神父和她的未婚夫一起走進旁邊的房間，先聽新郎的懺悔，再聽新娘的懺悔。等到這對戀人走近這座臨時的祭壇，屋里頓時鴉雀無聲。有幾分鐘之久，屋里靜得出奇，以致看守的士兵懷疑里面發(fā)生了什么可疑的事情，突然一下打開牢門，走進屋來。他一看見屋里正在準備進行的奇怪事情，他那張黝黑的農(nóng)民面孔不由自主地變得神情嚴肅，充滿了敬畏之情。他站在門口，不打擾他們，就這樣在這不尋常的婚禮上，他自己也變成了沉默的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