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震驚了……開始時……后來我又想,是我,正是我,把她害成這樣的……我想,她受了多大的罪啊,這個可憐的人……她其實是那么驕傲的呀……我去找我的律師,他給那邊的領(lǐng)事館寫了信又寄了錢去……沒有讓她知道是誰做的……只是要讓她回來。我接到電報,一切都辦妥了……我知道了她乘的船……我到阿姆斯特丹去等她……我提前了三天到,等得我不耐煩,心急如焚……船終于來了,當(dāng)輪船冒出的煙霧在地平線上升起的時候,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動情緒,迫不及待地等著它駛近,靠岸,那么慢,那么慢,然后是旅客們走過跳板過來了,終于,她終于……我沒有馬上認(rèn)出她來……她有些變了……化了妝……而且那么……那么……就像您剛才已經(jīng)看到的那樣……她一看見我在等她……臉一下子就白了……兩個水手不得不扶住她,不然她就從跳板上掉下去了……她一踏上地面,我就走到她的旁邊……我什么都沒有說……我的嗓子哽住了……她也什么都沒說……也不看我……挑夫扛著行李走在前面,我們走著,走著……突然她站住了,對我說……先生,她那么對我說……深深地刺痛了我,聽起來那么憂傷……‘你還愿意要我做你的妻子嗎?現(xiàn)在還要嗎?’……我握緊她的手……她顫抖著,但什么也沒說。喔,我覺得,從今一切都又會好起來了……先生,我是多么高興啊!我像個小孩子一樣在她身邊跳著舞。當(dāng)我把她帶到房間里以后,我便跪倒在她的腳下……我一定是講了一些蠢話……因為,她含著眼淚在笑,還深情地?fù)崮ξ摇?dāng)然還有些怯生生地……可是,先生……這已使我感到非常幸福了……我全身心都醉了。我跑上跑下,在旅館指定了一個用人……還訂了我們的結(jié)婚酒宴……我?guī)退┖靡路覀冏呦聵侨ィ覀兂灾戎鞓窐O了……啊,她是那么快活,簡直像個孩子,那么溫情,那么善良,她談到我們的家……我們把一切又都重新計劃了一遍……這時候……”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沙啞了,他還做了一個手勢,像是要打斷某個人的說話一樣。“這時候……這時候有個侍役……一個壞心腸、討厭的家伙……他以為我喝醉了,因為我欣喜若狂,一邊手舞足蹈還一邊高聲大笑……我真是太高興了,啊,我真快樂。就是這時候,我付帳的時候,他居然少找給我二十法郎……我走過去,要他把余下的錢也找給我……他很尷尬,把那個金幣拿了出來……這時候她開始尖聲大笑……那么突然,帶著譏諷,帶著生硬,帶著氣憤……‘你還是一點都沒變……就連在我們結(jié)婚這天也一樣!’她非常冷淡地說,那么冷淡,那么的……憐憫。我一驚,暗暗咒罵自己這么斤斤計較……我努力再笑……但她的歡樂心情已經(jīng)消失了……已經(jīng)死了……她要了一間單獨的房間……我要是沒有這么護著她就好了……整夜我一個人躺著,在考慮第二天買什么東西給她……送給她……向她表明,我并不吝嗇……我絕不再違拗她的意思。早上我出門去買了一個手鐲,還很早,我走進她的房間……那里……那里已經(jīng)人去樓空了……就和以前一模一樣。我知道,桌上一定會放著一張紙條……我跑開向上帝請求著。這不會是真的……可是……可是……它就放在那里……上面寫著……”他又停頓了一下。不知不覺中我也停住了腳步,我看著他,他低下頭,然后用沙啞的聲音耳語般地說道:“那上面寫著……‘讓我安靜吧,你讓我作嘔’……”
我們走到了港口,突然,沉寂中響起近處波濤拍岸的嘩嘩聲。輪船像只只眼睛發(fā)亮的大黑獸一樣停在那里,或遠(yuǎn)或近,不知從什么地方還傳來歌聲。可以感覺到許多東西,又什么都看不真切,一座大城市在酣睡,沉入了夢鄉(xiāng)。我感覺到我旁邊那個人的影子,他就在我的雙腳前面像幽靈似地蹣跚著,一會兒游移開,一會兒又跌進昏暗的街燈晃動的光線里。我什么都說不出來,沒有安慰,也沒有提任何問題,只感覺到他的沉默在貼近我,沉重而郁悶。這時他突然顫抖著抓住了我的胳膊。
“可是我絕對不會沒有她就獨自離開這里……過了幾個月我又發(fā)現(xiàn)了她……她折磨我,可我堅定不移……我求求您,先生,請您去跟她說說……請您跟她說……我不能沒有她……她不聽我說……這樣子我再也活不下去了……再也看不慣那些男人是怎么去找她……我只能躲在房子外面等著,直到她再下樓來……笑著……醉醺醺的……整條巷子里的人都知道我了……他們看見我在外面等就取笑我……這簡直要使我發(fā)瘋了……可是,一到晚上我又站到那里去了……先生,我求求您……去跟她說說……我是不認(rèn)識您,可請您看在上帝憐憫我的份上……您去跟她談?wù)劙伞?/p>
我不由自主地想把手臂掙脫出來。我有些害怕。可他,可能是覺得我不同情他的遭遇,突然在街中間跪下了,抱住我的腿。
“我求求您、先生……您一定要去跟她談?wù)劇欢ㄒ蝗弧蝗粫锌膳碌氖虑榘l(fā)生的……為了找她,我已經(jīng)花光了我所有的錢,我不會讓她在這里……不會讓她活著。我已經(jīng)買了一把刀……我有一把刀,先生……我不再讓她在這里……生活……我受不了……去跟她說說,先生……”他飛快地躥到我面前。就在這一刻有兩個警察來到這條街上。我伸手把他拉起來,有一瞬間他目瞪口呆地望著我,然后用一種完全陌生的沙啞聲音說:
“您拐進那邊那條小巷,就到您的旅館了。”他又一次用眼睛盯住我,在他的眼眼里,瞳孔擴散成一種可怕的白色和虛無,然后他消失不見了。
我把自己裹進大衣里。我冷得發(fā)抖,只感到累,有一種混合著醉醺醺,毫無知覺和黑沉沉、晃悠悠的紫紅色美夢的感覺。我想要考慮一些事,仔細(xì)琢磨一下所發(fā)生的一切,但疲倦這黑色的浪潮總是泛濫上來,撕扯著我。我踉蹌著走進旅館,栽到床上,像一頭動物似地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哪些是夢,哪些是真正經(jīng)歷過的事情,我心里也有些什么東西在抗拒著把它們分個清楚。后來我徹底醒了,陌生地,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里。我去找一間以古老的瑪賽克鑲嵌畫而出名的教堂,可我的眼睛卻總是空洞地掠過一間間教堂。過去的那個晚上的經(jīng)歷越來越清晰地浮現(xiàn)上來,我被驅(qū)使著,毫不猶豫地就去找那條小巷和那所房子。然而這些奇異的巷子只在夜里才活生生的,在白天,它們都載上了冰冷的灰色面具,只有極熟的人才分辨得出。盡管我拼命找,也沒找到。我又累又失望地回到旅館,沿著想象中,或者記憶中的路線。
我的火車是晚上點開的。我要帶著遺憾離開這個城市。一個挑夫扛起我的行李,扛著它在我前面往火車站走去。突然間,在一個十字路口,我猛一驚:我認(rèn)出那條小巷了,那條通往那所房子的小巷。我讓挑夫等一等,再到他先是驚訝,然后就調(diào)皮搗蛋地笑了起來那個傳奇的小巷中去看一看。
小巷陰沉沉地躺在那里,一如昨晚一樣陰沉,在黯淡的月光下我看見那房子的窗門玻璃在閃閃發(fā)光,我想再次走近它,黑暗處有個人影弄出了響聲,我驚異地認(rèn)出,那個此刻蜷伏在門檻上瞪著我的人,就是昨晚那男人。我想再走近點,但恐懼戰(zhàn)勝了我。我飛快地逃開了,出于膽小怕事,我怕被卷進這里的事件中,耽誤了今天的火車。
然后,在角落里,在我轉(zhuǎn)身離去之前,我又往回看了一眼。當(dāng)我的視線接觸到他時,他鼓足了勇氣,彈起來向門沖去。手里有一件金屬東西在閃光,此時他連忙拉開門,從遠(yuǎn)處我無法分辨,在月光照耀下他手指尖清清楚楚閃閃發(fā)亮的,是硬幣還是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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