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著,同時又用手指溫柔地撫摸那些早已空空蕩蕩的畫夾,就像撫摸一些有生命的東西一樣這情景既有點可怕又讓我非常感動,因為大戰以來的這些年里,我還從來沒有在哪一個德國人的臉上看到過如此純凈的幸福和快樂的表情。他身邊站著他的妻子和女兒,她們跟那位德國大師的版畫上的婦女形象很神秘地相像。畫上的這些婦女前來參拜她們的救世主耶穌基督的墳墓,在這被打開了的,空空的墓穴面前她們既顯出恐怖和害怕的樣子,同時又露出一種虔誠的、因為看到奇跡而顯得極度的興奮。正如畫上的那幾個女追隨者的臉上因得知耶穌升天而光芒四射一樣,眼前的這兩個日益衰老的、受盡煎熬的、貧窮可憐的小資產階級婦女的臉上也洋溢著老人的那種天真、幸福和快樂的神情。她們時而流淚,時而微笑,這種情形,是我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可是這個老人聽我的夸獎怎么也聽不夠,因此他不停地翻著畫頁,如饑似渴地聆聽我的每一句話。所以,當最后把這些騙人的畫夾推到一邊,老人很不情愿地極為勉強地騰出地方來放咖啡的時候,我才感覺輕松了許多。可是與這位老人的激動、高昂的歡快之情比起來,與他那好像一下子年輕了三十歲的忘乎所以的勁頭比起來,我的那種帶有內疚的輕松又算得了什么呢!接著,他又講述了成千上百個當年買畫尋畫的故事,又站起身來,不要人家幫忙,摸索著走過去,將一幅又一幅的畫抽出來:他像喝醉了酒似的,興高采烈。當我最后終于說到要告別的時候,他大吃一驚,像執拗頑皮的孩子一樣突然悶悶不樂起來,跺著腳說:這不行,您還沒有看完一半呢。那兩個女人費了很大的勁解釋,才讓這個固執生氣的老人明白,他不能耽擱我太久的時間,否則我會誤了火車的。
“最后,經過不抱希望的反抗,他總算順從。當我要告別的時候,他的聲音變得非常溫柔。他握住我的雙手,他的手指以一個盲人的全部的表達能力愛撫般地撫摸我的手,一直摸到我的手腕,似乎想更多地了解我,并且向我表達一種言辭所不能表達的愛意。‘您的光臨,給我帶來了極大極大的快樂,’他說道,飽含一種發自內心的激情和感動,讓我永遠都難以忘懷,‘終于,終于,終于我又能同一個行家一起欣賞我心愛的藏畫,這對我真是一種幸福。可是您也將看到,您不是白白地到這個瞎老頭這兒跑了一趟。在這里,讓我的夫人作證,我許諾,在我的遺囑里加上一句,委托您那間久負盛名的古玩店來拍賣我的藏畫。您應該得到管理這批鮮為人知的寶藏的榮譽’說著,他滿懷熱愛地再一次把手放在那些早已被洗劫一空的畫夾上‘一直到它流散到世界各地為止。請您答應我,幫我編一個漂亮的藏畫目錄這將成為我的墓碑,我不需要更好的墓碑了。’
“我看了一下他的妻子和女兒,她們兩個緊緊挨在一起。一陣哆嗦從一個人身上傳到另一個人身上,宛若兩人合成為一個整體,在那兒一同震動,一同顫抖。此時,我自己的心情非常莊嚴和肅穆,因為這個動人的不明真相的老人把他那看不見的收藏像珍品一樣委托我保管。我深受感動地答應他去辦好這件實際上我永遠都無法完成的事情,這時他那死去的瞳孔又一次明亮起來,我感覺得到,他打內心里渴望能真實地、具體地感受到我的存在:從他對我的那種溫情,從他的手指使勁地握著我的手指時的那種飽含著感激和許愿的熱切心情,我體會到了他的這種愿望。
“兩個女人送我到門口,她們都不敢出聲,因為耳尖的老人會聽得到每一句話,但是她們含著熱淚,滿懷無限的感激之情注視著我!我幾乎是在暈眩中摸索著走下樓梯,心里其實十分慚愧:我如童話中的天使一般降臨到一個窮苦人的家里,用善意的欺騙和撒謊的辦法使一個盲人在一個小時的時間里重見光明,而我實際上是作為一個卑鄙的商人跑來這個地方的,原來是想狡猾地騙走人家幾件珍貴的家藏。但我現在得到的,要比這多出好多:在這陰暗沉悶、沒有歡樂的時代,我又一次親身感受到一種純粹的激情,一種純粹只為藝術而產生的精神上的極度快感。而這種感情,我們的人們好像早已遺忘了。我心里我不能用別的語言來表達充滿著一種敬畏之情,雖然同時我不知為何也總是感到一種羞愧之情。
“我已經走在了大街上,上面匡啷一聲打開了一扇窗戶,我聽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確實不錯,是那老人不聽勸阻,一定要用他那什么都看不見的雙眼目送著我,朝他以為是我走的方向。他把身子探出窗外,以致于那兩個婦人只好小心地扶住他。他揮動著手絹朝我說道:‘祝您一路平安!’用他那開心的、如同青春少年一般清朗的嗓音。這是一個讓人無法忘懷的情景:樓上的窗口露出一張白發老人快快樂樂的笑臉,俯瞰著大街上整日悶悶不樂、忙忙碌碌、疲于奔命的蕓蕓眾生,被一片善良的幻覺所組成的白云托住,從而遠遠地離開了我們這個令人作嘔的現實世界。我不由得想起了那句千真萬確的老話來我想起了,這是歌德說的‘收藏家是幸福的人!’”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