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老實說,我一直想拿回來,不過總覺得怪怪的,所以一直沒拿回來。最近到學校,每看到這一分五厘錢,心里都覺得很痛苦,真討厭。”
他對我說:“你這個人,真不服輸。”
我也對他說:“你這個人也很倔強。”
接著兩人一問一答起來:“你究竟是哪里人?”
“我是江戶人哪。”
“嗯,江戶人,怪不得那麼不服輸,我是會津。”
“原來是會津人啊,怪不得那麼倔強。今晚的餞行會你要不要去參加。”
“當然會去,你呢?”
“餞別會很好玩喔,你來參加就知道,我想好好喝一杯。”
“你要喝就去喝,我吃過飯就馬上回去,喝酒的家伙是傻瓜。”
“你這種人馬上就會找人打架的,不錯,這樣才會顯出江戶人的輕浮。”
“隨便你怎麼說,反正,去參加餞別會以前,你到我那兒一趟,我有話告訴你。”
豪豬如約來到我住的地方。
每次看到“南瓜”,都覺得他很可憐,好不容易到了為他舉行餞別宴的今天,更覺得他可憐,如果可能的話,真想代他出調。今天的餞別會上,我原想好好起來為他演講一番,使餞別會更形隆重,可惜,我的江戶口音實在不適合,於是想請豪豬好好整一整赤衣狂。
我先由瑪多娜談起,這些豪豬當然比我清楚,也提到那晚野芹川堤防的事,我說那家伙簡直是混蛋,豪豬抗議說:“你罵什麼人都罵混蛋,今天在學校你也罵我混蛋,如果我是混蛋,那赤衣狂就不是混蛋,因為我不跟他同伙。”,我只好說赤衣征是沒骨氣的呆子,豪豬說:“也許是吧。”終於贊同這樣的稱呼。
豪豬看來身強力壯,但是這些罵人的話他是比我少多了,大概會津人都這樣吧。
最後我提起赤衣狂要為我加薪,還要重用我這回事,豪豬只用鼻子“哼哼”幾聲,接著說:“那他要把我免職嘍。”
我問:“他要免你的職,你就讓他免嗎?”
他說:“誰讓他免啊?若要免我的職,連他一起免。
他窮威風地說。我問他如何連赤衣狂一起免職,他說還沒想到這點。看來豪豬也是個有勇無謀的人。我告訴他拒絕赤衣狂加薪的事,他非常高興,直夸我不愧是江戶人,了不起。
我問豪豬,既然“南瓜”那麼不愿一意去,何不留下他。他告訴我當“南瓜”通知他時,那事情已經決定,無法變更了。豪豬也曾到校長那兒兩趟,到赤衣狂那里一次,去交涉這件事,但還是沒有結果。都是古賀太好說話了,才會弄得這麼不可收拾。當初,若赤衣狂提起這事時,古賀斷然拒絕,或推說考慮看看那就好了。可是赤衣狂太會說話,古賀被逼得當場答應這件事,后來,即使他母親去哭訴也沒有用——豪豬遺憾地說。
我說:“這完全是赤衣狂想排擠‘南瓜’而掠奪瑪多娜的技倆。”
豪豬說:“可不是嗎?那家伙表面溫順,背地里卻專做壞事,若有人怪罪,他總是預先找好脫罪方法。對付這種人只有用拳頭,此外,沒別的法子。”他說著,卷起袖子,出示多肌的手臂,我順便請教:“看你手臂這麼壯,是不是會柔道呢?”
這時他在上臂使力現出青肌,我用手揉一揉看,就像澡堂里的浮石,我贊美他說:“看你這么強的臂力,五、六個赤衣狂都會被你打倒。”
他說:“當然啦。”于是,把手臂一曲一伸,結實的臂肌就在皮下滾動,看了真教人舒服。豪豬用兩條紙繩纏繞在一起,綁在臂肌處,將手用力彎曲,紙繩就斷了。我說,不過是紙做的繩子而已,我來弄也會斷的。他說:“會嗎?會就做做看。”
我怕萬一弄不斷會出洋相,就沒試了。半開玩笑地對豪豬說:“怎么樣?今晚餞別會上喝了很多酒後,對付赤衣征和小丑怎麼樣呢?”
“哦!對付,”豪豬想了一下,說:“今晚還是算了吧!”
我問:“為什麼?”
他說:“今晚那麼做的話,古賀大可憐。要打他們就要在他們做壞事時,當場揍他們一頓,否則會變成我們亂打人。”他經過考慮後這麼補充道。看來,他想的比我周到。
“那麼你就起來致詞,大大稱贊古賀一番。因為我這江戶口音演講不夠份量,而且我又有個毛病,在公開場合說話會反胃,痰會升上喉嚨說不出話來。還是讓你來演講。”豪豬說:“真是怪毛病,你在人多的地方說不出話很傷腦筋吧?”
“還好啦。”說著說著,時間差不多到了,豪豬與我趕到會場去。會場在花晨亭,是一流的料理店,但是我沒去過,據說這是由以前諸侯的宅邸改修而成,看起來結構的確很莊嚴。把以前諸侯的宅邸變成餐廳,這種情況就像把以前打仗用的甲胄披肩,重新縫成小棉襖一樣。兩人到場時,大家都幾乎到齊了,在這間五十疊榻榻米大的房間里,分聚成兩三重。這五十疊榻榻米大房里的壁龕很寬,以前我在山城屋那十五疊大的榻榻米房,跟本不能與之相比。遠看大約有四公尺,右邊擺著一個有紅色花樣的陶瓶,瓶中插著很大的松枝。插松枝代表什麼我不懂,只知道它幾個月也不會凋謝,能比較省錢也不錯。我問博物老師,那個瀨戶物陶器是哪里出產的。博物老師說,那不是瀨戶物,是伊萬里。我說:“伊萬里也是瀨戶物吧!”博物老師聽了哈哈大笑。後來,我聽人說瀨戶燒出來的陶器叫瀨戶物,因為我是江戶人,還以為陶器就是瀨戶物。壁龕掛一幅很大的卷軸,上面寫了二十八個和我的臉一樣大小的字,這些字寫得實在難看,所以,我問漢文老師,為什麼那麼大大方方地寫那麼難看的字呢?他告訴我說,那是一位叫海屋的大書法家寫的。管他是海屋還是誰,到現在我還是覺得那些字真的奇丑無比。
不久,記錄川村請大家入坐,我就找個有柱子可靠的位置坐下。穿著日式正式和服的貍貓坐在那幅海屋的卷軸前面,赤衣狂也穿著正式和服坐在貍貓左邊,“南瓜”因為是今天的主客,就穿著和服坐在里貓的右側,我因為穿的是西裝,若正襟危坐的話會顯得十分拘束,所以就盤坐著。在我隔壁的體育老師,穿著黑色的褲子,規規矩矩地坐著,不愧是體育老師,修養真好。
菜端上來,酒壺也拿來了,干事起立致詞,校長和赤衣狂也陸續起來說話,三人像是串通過似的,都說“南瓜”是個一良師益友,此次調職,不僅校方覺得遺憾,個人也覺得惋惜,但他因為個人因素,很希望調職,大家也無可奈何……等等,他們說謊開著餞別會,一點都不覺得臉紅。尤其是赤衣狂,他夸“南瓜”夸得最厲害,甚至于說失去“南瓜”
這樣的朋友,是他一生最大的不幸,說得像真的一樣,尤其他那慣有的、甚至比平常更和藹的語調無論是誰,第一次聽他這麼說,一定會被騙。瑪多娜大概也是這麼上當的吧。赤衣狂在致詞時,坐在對面的豪豬向我使眼色,我也以食指作鬼臉回應。
等不及赤衣狂坐下,豪豬就站了起來,我看到這情況,一時高興,便鼓掌歡迎。這時,貍貓和所有的人都看著我,真糟。豪豬說:“剛才校長和教務主任都對古賀的調職深感遺憾,我正好跟他們相反,但愿古賀早點離開本地。延岡那地方雖然偏遠,物質生活上也許有些不便,但是,據說該處民風淳樸,師生之間有著神代樸直的風氣。我相信那里沒有人會故意說些言不由衷的諂媚之詞,也沒有以溫和的外貌來陷害君子的摩登家伙。所以,像古賀這樣忠厚老實的人,一定會深受歡迎的。我為古賀此次調職而慶祝。最後,盼望古賀能在延岡任職時,在當地找到真正“君子好求”的淑女,早日成家,使那位不貞不潔、像男人一樣的女人,慚愧得無地自容”。
他說完,猛咳兩聲坐下去。我真想鼓掌叫好,但怕引人住目而打消念頭。
豪豬坐下後,“南瓜”站起來,由他的坐位到最末端那個位子,一一客氣地招呼致謝,說自己因個人的關系要到九州去,有勞大家如此盛大地歡送,真過意不去,也感激不盡——感謝校長、教務主任和諸位老師的錢別致詞,將來一定謹遵各位所囑,雖然即將遠行他處,但請各位一如以往,多多照顧。
他這樣一一點頭致謝。
“南瓜”真是個好好先生,好到無以復加的程度,對那麼瞧不起他的校長和教務主任如此恭敬稱謝,如果只是形式上招呼一下而已倒還不怎么樣,可是他說話的樣子、表情都是發自內心的誠懇態度。按理說,被這種圣人誠心的道謝,會覺得慚愧臉紅才是,但是,貍貓和赤衣狂只是認真聽著而已,沒什麼特別表倩。
致詞完畢,到處發出“吃吃”的喝湯聲,我也跟著喝了一點湯,但是味道不好。小菜是魚漿條,但色澤很黑,像沒做好的魚丸。生魚片太厚,像生啃鮪魚塊一般,但是坐在我隔壁那些人都津津有味地吃著,他們大概沒吃過江戶的好料理吧!
後來,大家開始喝起溫過的酒,氣氛變得十分熱鬧。小丑恭恭敬敬地到校長那兒敬酒,看來好不可惡。“南瓜”逐一向在坐每位敬酒,像是全體同仁都要敬過一次似地,實在辛苦。最後來到我面前,和服裙褲線條十分平整,正襟危坐地準備向我敬酒,我身穿西裝,也畢恭畢敬地回敬,并對他說,我才來沒多久他就要遠調,非常遺憾。問他何時啟程,我想送他到海邊,他說我那麼忙,不用麻煩了。不管他怎麼說,我都決定那天請假去送行。
一小時後,場面開始有些混亂了,有些人口齒不清地叫著:“喝一杯吧!我叫你喝,你怎麼……”。我覺得沒趣,便退到洗手間,在玄關下欣賞古典式的庭園時,豪豬走過來,他問我:“怎麼樣,剛才的演講精采吧!”滿臉得意洋洋地說。
我告訴他:“我很贊成,但是,有一點我不喜歡。”
他問:“哪一點不喜歡。”
我說:“你說延岡沒有那些以溫和的外貌來陷害君子的摩登家伙……不是嗎?”
“嗯。”
“只提‘摩登的家伙’是不夠的。”
“那要怎麼說呢?”
“你可以說你這個‘摩登的家伙’、‘蓋仙’、‘騙子’、‘偽君子’、‘江湖商人’、‘畜生’、‘打小報告的小人’、‘說話像狗吠的家伙’……等等。”
“我無法說得那麼流暢,你很會說話嘛,懂的字匯比我多還說不會說話。”
“哪里,這是專為吵架而準備的字眼,平常說話就不行了。”
“是嗎?可是你明明說得相當流利,再說說看。”
“好啊,說幾遍都可以。你這個‘摩登的家伙’、‘蓋仙’、‘騙子’……”
正罵得過癮時,兩個人由陽臺那邊,“砰!砰!砰!”地跑過來。
“你們兩個好差勁——居然跑掉——我絕不讓你們開溜,喝吧——‘騙子’?——真好玩,‘騙子’——,喝吧。”他倆一面嘀咕,一面將我和豪豬拉過去。原來他倆是要上洗手間的,喝醉了看到我和豪豬,就忘了上廁所,硬拉我們回去。醉漢大都會制造一些事端,而把原來該做的事忘得一乾二凈的吧。
“喂,各位,現在我把‘騙子’拉來了,叫他們喝兩杯吧,把‘騙子’灌醉吧,喂,別逃喔。”
說著,把毫不想溜的我押向墻壁。我環顧席上,大家的盤里差不多都沒菜了,有些人把自己的份都吃得精光,遠征到離自己坐位十公尺遠的地方去。校長不知何時回去了。
這時,三、四個藝妓走進來,問:“是這里嗎?”我雖然有些吃驚,然因被押在墻上動彈不得,只能舉目凝望。這時,一直靠著壁龕的柱子,炫耀似地叼著琥珀煙斗的赤大征突然站起來走出去。其中一位藝妓與赤衣狂擦身而過時,笑著和赤衣狂招呼著,那一位比較年輕漂亮,遠遠聽不清她說什麼,好像是晚安或什麼的,赤衣狂徉裝沒聽見,就匆匆出門,也許是想隨著校長之後離去吧!
藝妓進來後,房間的氣氛頓時熱鬧起來,大家幾乎同聲歡呼她們似地,一屋子鬧哄哄。有些家伙玩起幾個游戲,聲音大得像練習瞬間抽刀殺敵的刀法一樣,有人吆喝猜拳,哈哈地熱衷于揮舞雙手的情形,不亞于達達劇團表演的傀儡戲。角落里有人說:“喂,給我倒酒。”然然搖了搖酒壺,改口說:“來酒吧!我要酒。”這聲音吵鬧不堪。只有“南瓜”獨自低頭沉思,心想,這個餞別會,不真正是為慰留自己而舉行,乃是為喝酒而開的,與其讓自己獨自在這個會上無所事事閑地在一旁,倒不如舉行這種形式的餞別會。
不久,大家都以粗重的嗓子唱起歌來,一位藝妓拿著三弦琴到我面前來,要我唱一首,我說我不唱,你唱吧。她就打鑼擊鼓地唱著“迷途的三太郎”,“碰碰碰”,“碰碰碰”地敲著。如果這樣就能找到人的話,我也可以如法炮制。她唱完大嘆:“好辛苦!好辛苦!”既然唱得那麼辛苦,就唱些輕松的歌不就得了。
這時,小丑不知何時坐到我旁邊來了,以說書人的口氣說:“阿鈴,你才見到你想見的人,他卻馬上回去了,好可惜。”,那個藝妓繃著臉說:“我不知道。”小丑毫不在乎地以那令人惡心的聲音,在三弦琴伴奏下,唱著:“偶然相遇……”,那個藝妓以手掌拍小丑的大腿說:“算了吧!”小丑很開心地笑了。這藝妓就是剛才向赤衣狂打招呼的家伙。藝妓拍拍就樂得那個樣子,這小丑也真是個傻蛋。小丑告訴阿鈴說他要跳“紀伊國”,請她用三弦琴伴奏。小丑這小子還想跳舞呢!
那一端,只見漢文老師那老頭子歪著缺牙的嘴,唱著“傳兵衛”——“怎麼可以那麼說,你我的關系是……”唱到這兒,停下來問藝妓:“接下去呢?”,這老頭記性實在太差。有一個人告訴博物老師說:“最近有人作了一首歌,我唱給你聽,你仔細聽梳著花月卷頭(譯者按:發型之一種),頭上扎著白緞帶,騎腳踏車,拉小提琴,日里流利地唱著洋經濱英文‘Iamgladtoseeyou.’——”,博物老師點頭稱道:“嗯,夾著英文,好玩,好玩。”
豪豬大喊“藝妓,藝妓”,原來是想跳劍舞,要藝妓為他彈三弦琴伴奏。因為他說話態度大粗魯,藝妓訝然默不作答,豪豬逕自拿著拐杖走到中央,唱著“踏破千山萬岳煙云……”,獨自演起拿手好戲。這時,小丑已經唱完“紀伊國”,跳過一支江湖藝人跳的舞,也表演了棚架上的不倒翁而脫光衣服,只穿著類似丁字形的短褲,掖下抱著棕櫚做的掃帚,大唱“中日談判破裂……”,一面唱著一面在屋里四處走動,像瘋了一樣。
我始終覺得那滿臉痛苦、靜坐一旁、衣冠端整的“南瓜”十分可憐,不禁想到,雖然這是為他舉行的餞別會,也沒有必要穿得端端整整,耐心地坐在這兒看著別人穿著內褲作樂,于是,我走過去勸他說:“古賀,我們回去吧!”。南瓜說:“今天的餞別會是為我舉行的,如果我先回去的話,對大家失禮,你要回去的話,請先回去好了。”一點都沒想離開的樣子。我說:“那有什麼關系,餞別會要有餞別會的樣子,像這情況,簡直就是瘋人會嘛。”我說著,力勸他回去,正想走出房門時,小丑拿著掃帚舞到這邊來,說:“哇,主人怎么可以先回去呢?”一面叫著:“中日談判,不準回去——”他拿起掃帚擋住,不讓我們通過。我從剛才就忍氣到現在——如果是中日談判的話,你就是中國——我想到這里,一個拳頭揮過去,打在小丑的頭上,小丑嚇楞了兩、三秒,突然叫道:“哇!你好可惡,怎麼可以打我,你竟敢打我吉川,現在真正要‘中日談判’了。”他莫名其妙地嚷著時,豪豬看到這兒出事,馬上停止劍鋒。由後面跑過來,看到這情況,立刻伸手抓著小丑的脖子,拉開他。
“中日……好痛喔,好痛喔!”小丑掙扎著說:“實在太粗魯了。”他正掙扎時,往旁一推就倒下去了。後來我就不知道變成怎樣了。在路上和“南瓜”分手,回來已經十一點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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