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時候起,我與豪豬就不再說話,放在他桌上那一分五厘錢如今已在他桌上蒙滿灰塵。我當然不會將那錢取回,豪豬也不收下,就擺著,那一分五厘錢成了我倆之間的障礙,我想說卻開不了口,而豪豬也頑固地保持沈默,這一分五厘錢在我與豪豬之間作祟,每到學校,看到這一分五厘錢,心里都十分痛苦。
豪豬與我陷于絕交狀態,而赤衣狂與我則保持原樣繼續交往。就在野芹川堤防看到他的隔天,赤衣狂一到學校,馬上到我身邊來,跟我話些家常,例如:你住的地方不錯啊;改天再去釣俄國文學啊……等等的。我氣呼呼地對他說:“昨天晚上我們見過兩次面啦。”
他說:“是啊,在火車站!你通常都是那個時間去的嗎不是太晚了一點嗎?”我故意提醒他:“在野芹川的堤防上也見過一次。”
他馬上否認:“不,我泡完溫泉就回去了,沒到那兒去。”
“你何必隱瞞,我都親眼看見了。”
這個人實在是個說謊大王,這種人能當中學的教務主任的話,我可以當大學校長了。從那時起,我就不相信赤衣狂了。跟這種自己信不過的赤衣狂交往,而與自己所信賴的豪豬絕交,這個世界真是反了。
有一天,赤衣狂告訴我,說有點事想與我商量,要我到他家去一趟。雖然不去泡溫泉可惜,還是勉為其難地犧牲一次,當天下午四點多就到赤衣狂家去了。
赤衣狂雖是個單身漢,然不愧是個教務主任,早就不租小房間,改租一間玄關很氣派的房子,據說房租是九塊五。這堂皇的玄關,讓我想起,如果在這個鄉下地方花了九塊五毛,就租得到這麼氣派的地方,我想把阿清由東京找來,讓她高興高興。
我來到門口叫門,出來應門的是赤衣狂的弟弟,他學校里的代數、算數是我教的,成績非常差,除了功課以外,因為他是出外人(不是本地人),在外浪蕩過的關系,比這兒的鄉下學生更壞。
見了赤衣狂,我問他有什麼事,他習慣地以琥珀煙斗吹著有焦味的煙,說:“自從你到本校來後,學生成績進步很多,校長非常高興,認為用得其人——校方也很信賴你,希望你了解這點而好好努力——”
“哦!是嗎?你說努力,可是,我無法比現在更努力了!”
“像現在這樣就夠了。只是你千萬別忘了,我那天告訴你那件事。”
“你是指——會為我介紹住處的人是危險人物——這回事嗎?”
“說得那麼露骨就沒意思了——好吧!——我想,我要說的你已經很清楚了。如果你像現在這樣努力干下去的話,校方不會忽視這點,不久的將來,有機會的話,在待遇上會考慮調整。”
“哦,薪水嗎?薪水倒無所謂,不過,能多加一點當然不錯。”
“幸虧目前有一位要轉到別的地方去——當然這事要與校長商量後才能作決定或許可由那人的薪水上提撥過來補給你,我想替你去向校長爭取。”
“真謝謝你。誰要調走呢?”
“現在快發表了,告訴你也沒關系,就是古賀。”
“古賀不是本地人嗎?”
“他雖然是本地人,但由于個人的關系——這,一半是他自愿的。”
“是日向的延岡——因為是那種地方,所以薪水加一級。”
“誰取代他呢?”
“取代他的人差不多決定了,就是看取代他的人薪水狀況,來考慮調整你的待遇。”
“那很好,不過,不要勉強加薪,如果沒有也沒關系。”
“這件事,我曾與校長談過,校長的看法與我相同,所以,以後可能會偏勞你,請你現在就要有心理準備。”
“是不是要比現在增加教學時數呢?”
“不,時間也許比現在少——”
“時間減少,工作增加,這聽起來很奇怪嘛。”
“聽起來的確有點奇怪——雖然我不能斷言——所以,我說,也許將來須要偏勞你負重大的責任也說不定。”
我實在搞不清楚,負比現在更大的責任,就只有當數學主任一職,而數學主任目前是豪豬,他根本沒有辭職之意。況且他那麼受學生歡迎,如果要把他免職或調差,對校方將是一大損失,絕非上策。赤衣狂怎麼說話老是不得要領,盡管不得要領,還是把找我來的理由表白過了。接下去,雜七雜八地閑聊起來,例如,怎麼為“南瓜”舉行餞別會啦,問我會不會喝酒啦,“南瓜”是個可愛的正人君子啦等等——最後,問我作不作俳句。這太離譜,我回答說不作俳句,連忙告別匆匆而回。俳句是芭蕉和理發店的老板這等人作的玩意兒,數學教師怎麼可以作那些什麼“被牽牛花纏住就不得用吊水桶”那種羅曼蒂克的詩呢?
我在回家路上不斷地思想,就是想不透這世上怎會有許多怪胎。放著自己的房子不住,連自己服務學校所在的故鄉也不愿待,寧愿到他鄉去受苦,如果去的地方是電車可達又多姿多彩的都市那還沒話說,居然是去那種極度偏遠的日向延岡。我自己來到這個至少船舶易達的地方來,才不過一個月,都迫不及待地想回去了。延岡位于深山里的深山,十分偏僻的山區,據赤衣狂說,搭船到那兒,還得坐一整天的馬車到宮崎,再由宮崎坐一整天的車才會到,光是聽地名就知道不是什麼開化地區,像是人、猿各占一半天下的地方,“南瓜”雖然是個圣人,但也不致于愛與猴子為伍啊!這“南瓜”也真是的,怎麼那麼好奇呢?
這時,老太太和往常一樣,端著晚餐來了。我問他是不是又是地瓜,她說不是,今天是豆腐。不管是什么,反正差不多啦!
“老太太,聽說古賀要到日向去。”
“真可憐哪!”
“你說可憐是什麼意思,是他自己愛去的。”
“誰愛去啊!”
“就是他本人想去的啊,不是古賀自己好想要去的嗎?”
“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如果是大錯特錯的話,那赤衣狂不就是大蓋仙了,是說謊大蓋仙了。”
“教務主任會那麼說也難怪,但是古賀不想去也是沒錯。”
“那麼兩個人都沒錯,老太太,您真公平,太好了。但是,究竟怎麼回事呢?”
“今早古賀的母親來,跟我談過了。”
“她談些什麼呢?”
“自從他父親去世後,他們的家境不如我們想像的那麼好,過得很窮困,所以他母親去和校長商量,說他已經在校服務滿四年了,可否將待遇調高一些。”
“原來如此。”
“校長告訴他母親說會好好考慮。他母親就放心地引領以待,希望這個月或下個月能獲加薪通知。沒想到,有一天,校長叫古賀來,告訴他說很抱歉,因為學校經費不足,無法加薪。不過,延岡有個缺,那里每月可多領五塊多,正能符合你的需要,手續已經辦妥,你就去吧。——”
“那不是商量,簡直是命令嘛。”
“是啊。古賀與其被調到別處去而加薪,倒不如按原薪留在原職。這里住的是自己的房子,母親也住在這里,所以他還是希望住在這兒,便去求校長讓他留下,校長卻說這件事已經定案,況且,取代古賀的老師也已經決定了,不能變更。”
“真欺負人,太過份了。古賀不是自己想去的。怪不得我就奇怪,哪有那種為了多領五塊錢而甘愿到深山中與猴子為伍的怪人。”
“你說的怪人是你嗎?”
“誰都一樣——這完全是赤衣狂的詭計,這種作法太卑鄙,簡直是暗算嘛。還想用這種方式來為我加薪,這怎麼可以,就算他要為我加薪,我也不領情。”
“老師,你的月薪是不是會增加呢?”
“他是說要為我加薪,但是我想拒絕。”
“不管怎麼樣,我一定要拒絕,老太太,這個赤衣狂是個混蛋,他好卑鄙喔!”
“雖然卑鄙,但是,他既然要為你加薪,你還是乖乖地接受比較好。年青時候火氣太大,等到年紀較長時便會後悔,當初如果忍耐一點就好,意氣用事常會吃虧,經常會後悔莫及的。你就聽我老太婆的勸,如果赤衣狂真要給你加薪,你就說謝謝領受下來。”
“你年紀一大把,就別管我的閑事了,薪水多少,是我的事。”
老太太不再說什麼就退下去了,房東先生還是唱著他的能樂。能樂大概是把讀來就聽得懂的詞句加上復雜的旋律,故意讓人聽不懂的玩意兒吧。每晚非唱能樂不可的老頭,到底是怎樣一種心境,我才沒那閑情呢!赤衣狂說要為我加薪,我原認為那些經費若已多出來的話,那加薪也好,就這麼答應他同意加薪的。怎麼可以硬把不愿調差的人調走,然後取他薪水的一部份,做這種不近人情的事呢?當事人希望留在原位,卻硬將他調往偏僻的延岡,到底存的是什麼心啊!太宰權帥只不過被放逐到博多附近,河合又五郎也被流放到相良而已。總之,我非到赤衣狂那兒去拒絕不可,否則于心不安。
我穿著小倉織的厚棉布裙褲就出去了,在大玄關前叫門,赤衣狂的弟弟又來應門了,那眼神像是說“你又來了”。有事的話,別說兩次、三次,就是深夜我也會來敲門的。他大慨誤以為我是來拍教務主任的馬屁而看不起我,哪知道我是為了拒絕加薪,特地拿回來還的。他弟弟說里面正好有客人,我說在玄關里碰個面就行,他弟弟就進去了。我看我的腳邊有一雙上面是席料,薄薄而前方往下削,用整塊木頭刻出的木屐,這時,里面傳來所謂“來客”的笑話:“現在萬事OK,一切都成功了。”
是小丑那討厭的尖嗓子,也只有他會穿這種藝人穿的木屐。
不久,赤衣狂手提油燈來到玄關,說:“上來吧!里面不是別人,是吉川。”
我說不必了,就站在這兒說兩句就行。我看赤衣狂滿臉通紅,像舍太郎,想必和小丑對酌著吧!
“本來你說要給我加薪,現在我改變主意不想加薪了,特地來拒絕的。”
赤衣在伸手以油燈照著我的瞼,一時茫然不知如何作答。他大概生平第一次遇到拒絕加薪的人,或者訝異于我才剛答應接受加薪,怎麼馬上就折回來拒絕,一時愣住了。也許兩個因素都教他吃驚,這會兒,正張著怪異的口,呆立在那邊。
“當時我答應是因為你告訴我古賀自愿調差的……”
“古賀是完全按自己的希望,才會導致調差的。”
“不是,他想留在這兒,即便不加薪也寧愿留在故鄉。”
“是古賀告訴你的嗎?”
“當然不是他本人告訴我的。”
“那是誰告訴你的。”
“是我的房東太太聽古賀的媽媽說的!今天才告訴我。”
“那麼是你的房東太太說的嘍。”
“可以這麼說。”
“那就對不起,我要說你竟寧愿聽信你的房東太太,而不愿意相信教務主任了。我說的沒錯吧。”
我一時不知如何應對。文學士真的不得了,好會抓人弱點,不肯罷休。以前家父就常為我的率直而搖頭,現在看來,我的確太率直了。聽老太太那麼說,我就不加思索地奔出來,應該先找“南瓜”和他母親求證一下才是。否則碰到像這個文學士一般的人一進攻,我就招架不住了。
雖然無法與赤衣狂當面過招,但是,已經在心里徹底否認赤衣狂了。“我那房東太太雖然貪婪吝嗇,卻不致于會說謊。”我迫不得已,只好這麼回答。
“你說的事也許是真的,但是——總之,我不要加薪就是。”
“這麼說就怪了,你剛剛是特地來表示不忍心加薪的理由的,現在我解釋過了,你那不忍心的理由已不存在,而你仍拒絕加薪,這點我就搞不懂了。”
“也許你不能了解,但是我還是要拒絕。”
“既然你那麼不愿意,我就不勉強,但是你在兩三小時內就改變主意,這對你未來的信用,會有影響喲。”
“有影響也無所謂。”
“什麼無所謂,人無信不立啊,就算退一步想,你的房東……”
“不是房東,是房東太太。”
“都一樣啦,就算房東太太告訴你的是事實,你加的薪也不是由古賀的薪水扣下來的。古賀要調到延岡,取代古賀的人愿意拿比古賀低一點的薪水,就是把這份多出來的錢,撥來給你,你不需要同情誰的。古賀到延岡去是升級,而新到任的人,開始就約定以較低的薪水聘用。你能在這種情況下加薪是最好不過的了,如果你不接受也沒關系,你回去好好想想。
因為我腦筋不靈光,平常如果對方這麼巧言,我就會想“哦?是嗎?那麼是我錯了。”誠煌誠恐地退下。但是今晚我可不會再那樣了。自從我來這兒後,就不喜歡赤衣狂,雖然後來我覺得他是像女人一般親切的男人,但是,現在看來,他不像是親切或什麼的,這一種反感讓我更討厭他,所以,不管他怎麼巧妙又合邏輯地辯論,或以一個教務主任的身份堂皇地對我說教,我也不甩他。不是善辯的人就是好人,也不見得說不過人家的人就是壞人。乍聽之下,赤衣狂似乎有理,但不管他說得多堂皇,我就是無法由衷喜歡他。如果以金錢、勢力或理論能收買人心的話,那麼高利貸、警察、教授應該是最熱門的行業了。憑一個教務主任的說詞怎麼動搖得了我,人是依自己的好惡行事,不是按別人的說法在行事的。
“你說的沒錯,不過,我現在已經不愿加薪了,正式向你拒絕,再想也一樣,再見!”說罷,奪門而出。
這時,天上銀河高掛。
為“南瓜”舉行餞別會那天早上,我到校時,豪豬告訴我:“前幾天,因為烏賊銀對我說你的行為粗魯,很傷腦筋,要我請你搬出去,我以為是真的,所以就叫你搬了。原來那家伙是個壞蛋,經常在假畫上加蓋圖印賣給人家,他會做這等事,對你的事也一定是胡說八道,也許他想賣你卷軸或古董,做你的生意,而你不理他,他賺不到你的錢,就虛構理由來欺騙我,我不曉得他是這種人,所以很對不起你,請你原諒。”
他說了許多話向我道歉。
我一句話不說地將放在豪豬桌上的那一分五厘錢放入自己的口袋里。豪豬奇怪地問我:“你要把它收回嗎?”
我向他說明:“未來我想不讓你請客才還你錢的,後來想,還是讓你請,所以才收回。”
豪豬聽了哈哈大笑,說:“那你怎麼不早些把它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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