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實在令人討厭,這樣的家伙,應該在身上綁一塊壓腌漬黃蘿卜的石頭沈尸海底,才算造福國家社會。
對赤衣狂的聲音,我著實沒什麼好感,他大概為了讓人聽來和藹親切才造作出來的吧!無論怎麼用心造作,話只要由他說出,就不討人喜歡,他那種人大概只有圣母像模樣的女人才會愛他。不過,他不愧是教務主任,比小丑會說些較深的道理。回家時,我反覆思想他所說的話,覺得不無道理,但因他沒明說,我不能妄加判斷。他似乎提醒我小心豪豬。既然這樣,他何不明說,在背后道人長短的作風,有失男子漢風度。豪豬如果真那麼差,何不乾脆將他免職。虧這個教務主任還是個文學士,竟然那麼儒弱,在背后批評別人又不敢指名道姓,真是膽小如鼠,據說膽小的人多較親切,所以赤衣正才會像女人一樣親切和藹。
不過,親切歸親切,聲音是聲音,如果因為討厭他的聲音而抹煞他對我的善意親切,那就不合情理了。這世界也真奇怪,不喜歡的人才對我親切,投緣的人偏偏是個壞蛋,真作弄人哪!也許這兒是鄉下,所以凡事都與東京背道而馳,太危險了,搞不好哪天火要成水,石頭變成豆腐也不一定。可是,那位豪豬不像是會煽動學生惡作劇的人,阿況,他很受學生歡迎,要做什麼事情都能做得到,何必煽動?他大可不用那麼迂回行事,直接來找我打架不是簡單得多,如果覺得不便,頂多告訴我:“因為……這樣,所以很麻煩,請你辭職?!?/p>
他若這麼對我說就好,有事好商量,如果他有理,我馬上辭職都行,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天涯海角,餓不死我的,豪豬也太不懂事了。
記得,第一次到這兒來,他請我喝冰水,現在覺得被這位人前一套、人後一套的兩面人請喝冰水,實在是一種恥辱。我只喝了一杯,算是欠他一分五厘的人倩,接受這種詐欺似的恩情,我一輩子都不會舒坦,當下決定,明天到校一定要還他一分五厘錢。
以前我向阿清借三塊錢,到五年後的今天還沒還,不是還不起而是不想還,根本沒想到有一天要還她,她也從沒指望我賺錢還她,我也不會像個外人一樣向她保證:“有一天,我一定還給你?!比绻覟槟侨龎K錢而耿耿于懷的話,等於糟踏阿清那高潔善良的靈魂。不還阿清錢不是瞧不起她,而是將阿清視為我今生今世的伙伴,無法和豪豬相提并論。
若接受別人施恩,即使只是一杯冰水或甜茶,不急著回報對方,是把對方當成值得結交的朋友一般尊重的意思,否則我大可自己付自己的份,不欠任何人情。就因為我一份惜緣之意,才接受施予的,這種作風不是金錢買得到的回報。即使沒名沒氣,也是個堂正獨立自主的人,這種人愿向人低頭領情,才真的是萬金難買的珍貴呢!
我讓豪豬慷慨地花一分五厘錢請我,就是自認會以比萬金更重的方法回報他,他應該稀罕才是,沒想到他竟在背後卑鄙地對付我,真是可惡。明天到校,還他一分五厘,彼此不相欠后再找他打一架,想到這里,我覺得很困便去睡了。
隔天,我有意提早到校等豪豬卻不見他來,眼看著“營養不良的南瓜”和漢文老師陸續地來,最後連赤衣狂也到了,而豪豬的桌上,除了立著一根粉筆外,卻是靜悄悄的。我原想一進休息室后就馬上回去,所以從家里捏了一分五厘錢在手掌上,像要去澡堂付現洗澡費似的走到學校,我的手向來容易出汗,這會兒攤開手掌一看,那一分五厘錢被汗濡濕了,把這汗濕的錢還給豪豬,不知他會怎麼想,我只好放在桌子上用口吹干后又抓回掌心。這時,赤衣狂走過來告訴我:“昨天很冒失,給你帶來麻煩吧!”
我說:“沒什麼麻煩啦,只是后來肚子餓了而已?!?/p>
這時,赤衣狂將手肘擱在豪豬桌上,把他那張盤臺臉湊到我鼻尖,我以為他要干什麼,卻聽他低聲說:“昨天在船上說的話,要保守秘密,你沒說出去吧!”難怪他會那麼娘娘腔,原來是跟女人一樣多心。
我是沒說,但正想說,而且還在手里準備好一分五厘錢要算這筆帳,赤衣狂卻要求我不說出去,這就教我為難了,赤衣在也真是的,他雖然沒說是豪豬,卻給了我那麼清楚的暗示,現在又要我不揭謎底,揭了還會有麻煩,這種說話方式實在太不負責了,哪像個教務主任。他應該等我與豪豬打起來,然后堂堂正正地站在我這一邊,才像個教務主任,也才夠資格穿紅襯衫,我告訴教務主任:“雖然我沒告訴任何人,但是,現在正準備找豪豬算賬?!?/p>
聽我這麼說,赤衣狂急了,連忙說:“你怎麼這麼魯莽,不行啊!堀田的事,我并沒清楚地告訴你,你就這麼魯莽行事,會帶給我很大的麻煩,你不會是為了制造學校的騷亂而來的吧!”他居然問我這個豈有此理的問題。我對他說:“那當然,我拿這兒的薪水又在校里制造騷動的話,學校會傷透腦筋的?!?/p>
“知道就好,昨天的事就當作參考,千萬別說出去。”他淌著冷汗求我,我只好答應說:“好,既然會給你帶來那麼大的麻煩,我就不說出去?!?/p>
赤衣狂還不放心,一再叮嚀:“真的嗎?沒問題嗎?”,真去他的,怎麼那麼娘娘腔,如果文學士都是這副德行,就太無聊了,他對我做這種不合理又缺乏邏輯的事,還能怡然自得,并且懷疑我。好歹我也算是個男子漢,既然答應他就不會在背后違反約定。
這時,我辦公桌兩邊的老師都到了,赤衣狂連忙回自己的坐位。赤衣狂連走路都把腳步放得很輕,在房間里來回走動也避免發出聲響,我才曉得原來走路不發聲響也是功夫之一,其實,又不是學當小偷,正常行走就好,何必那樣做作。
不久,上課喇叭響起,豪豬還沒來,我只好將一分五厘錢光擺在桌上,然后到教室上課。
第一節,我晚一點下課,回到休息室,其他的老師各自在自己的座位上談話,豪豬不知何時到的,我以為他請假,原來是遲到。他一見我就說是為了我才遲到的,要罰我的款,我拿起桌上的”分五厘錢交給他說:“這個還你,請收下,是以前你請我在通町喝冰水的錢?!?/p>
他說:“你在說什麼?”光是笑著,后來看我一本正經,便說:“別開這種無聊玩笑了?!睂㈠X掃回我桌上,這個豪豬是堅持請我喝那杯冰水了,但是我告訴他:“這不是玩笑,是真的。我沒有讓你請喝冰水的理由,所以,還是請你收下?!?/p>
“你那麼介意這一分五厘。錢我收下可以,但是,我覺得奇怪,你怎麼現在突然想要還給我呢?”
“不論什麼時候我都要還你,因為我不愿欠你的情才還你?!?/p>
豪豬冷冷地望著我,“哼”了一聲。要不是已經答應赤衣狂,不把話說出去,我早就揭發他的卑鄙行徑,現在礙于承諾不能聲張,卻氣得面紅身赤。他怎麼可以那麼“哼”呢。
“該收的錢我會收,不過,請你搬離現在住的地方。”
“你只要收下這一分五厘錢就行,要不要搬離住處,那是我的事?!?/p>
“由不得你,昨天你的房東到我那兒去,說希望你搬走,我問他為什麼,聽他說的也有道理,我為了想確定一下今天早上才到他那兒去,詳細聽他的理由。”
我根本搞不清楚豪豬在說些什麼!干脆說:“房東告訴你什麼,我怎麼曉得,你自己要那麼做我也沒辦法。如果有什麼了不起的理由應該先告訴我,這才合乎做事的順序啊。怎麼不分清紅皂白,就說房東的話有理,這樣,對我未免太侮蔑了吧!”
“好吧!那我就告訴你。他說你太粗魯,把房子租給你太不放心,他又說,他太太又不是女傭,你居然伸出腳要她為你擦,這實在太傲慢無禮。”
“我什麼時候要房東大太為我擦腳?”
“有沒有要她為你擦腳我是不曉得,但是他們對你很頭疼倒是真的。租給你的房租收入才不過十元、十五元而已,他們說這些錢,他們賣掉一幅卷軸就賺得到了?!?/p>
“這家伙說話實在大可惡,既然這樣,他為什麼當初要租給我?!?/p>
“為什麼當初要租給你我也不太曉得,只知道他現在不要了,要你搬出去,那你就搬吧!”
“放心,他就是求我,我也不會留在那兒了,這本來就是介紹我到這個地方來的你太不像話?!?/p>
“是我不像話,還是你不乖乖地住在那兒,天曉得?!焙镭i的脾氣跟我一樣火爆,互不相讓地吵著,休息室里大家以為發生什麼大事,都伸長脖子好奇地看著我們。我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大大方方地站起來,環顧四周,大家都訝異地望我,只有小丑在一旁幸災樂禍似地笑著,我看了就有氣,睜大眼睛,兇巴巴地瞪著他那張葫蘆干一般的臉:“你是不是也想打一架?”他立刻收斂了笑容,恢復一本正經,看來是有點害怕的樣子。這時,上課喇叭響起,豪豬和我便停止爭吵,上課去了。
為了商討如何處分昨晚對我無禮的那群住校生,校方下午召集會議。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參加開會,不了解甚麼叫做開會,大概是學校教職員們聚集在一起,針對某些問題,發表個人看法,然后由校長整理結論。整理結論這種方式,應該是對于那些無法斷定是黑是白的事情才需要做的,而本次事件,誰都會認為學生不應該,為這種事情開會實在浪費時間。任何一位辯白都不可能得到支持,這麼確定的事實,直接由校長下令處分就行,何必如此大費周章,身為校長卻這麼缺乏果斷力,稱他“優柔寡斷”實不為過。
會議室就在校長室隔壁一間狹長的房里,平常作為餐廳,里面有一張長桌,桌邊擺了大約二十張黑皮坐椅,看來有點神田西餐廳的風格。校長坐在長桌一端,身邊是赤衣狂,其他坐位聽說隨便坐,只有體育老師謙虛地坐在最后一個位置。我不清楚規矩,就隨便坐在博物老師和漢文老師中間的坐位,而豪豬和小丑并排坐在對面,小丑那張臉怎麼看都低級,雖然豪豬跟我吵過架,可是他的臉看起來還是比小丑順眼多了,酷似我父親葬禮時,掛在小日向養源寺房間里那幅卷軸內的畫像,當時我問那里的和尚那是誰的畫像,和尚告訴我說是個叫韋馱天的怪物。
今天豪豬因為憤怒,兩顆眼睛骨碌碌地轉,偶而瞪著我,他以為這樣就嚇得了我嗎?我才沒那麼容易甘拜下風呢,便“以眼還眼”,眼珠骨碌碌地回瞪過去,本人眼形雖然談不上好看,卻比一般人大,以前阿清就常說我眼睛大,適合當演員。
校長說:“大家差不多到齊了吧!”,那位叫川村的記錄便開始點出席人數,發現少一位?!盃I養不良的南瓜”沒來,當然會少一位嘍!
不知道怎麼搞的,我和“營養不良的南瓜”似乎特別有緣,自從見面以來,始終忘不了他。每次回到休息室,都不知不覺會注意他,走在路上,腦里會浮現他的影子,到溫泉池去時,也經??吹剿n白的臉在水里腫漲,我向他招呼時,他立刻誠惶誠恐地點頭說“嗨!”,看起來非??蓱z。到這學校來,還沒見過像他那麼溫馴的人,他很少笑,也不多嘴。我曾在書上看到所謂“君子”,一直不相信確實有“君子”的存在,直到遇見“營養不良的南瓜”之后,才真正了解什麼叫君子。
就因為對他有這一股微妙的感受,所以一進會議室,我就注意到他不在,老實說,我原本就想看準他,坐在他旁邊的。校長說他大概很快就會來的。說著,伸手打開自己身前那個紫色包袱,像讀著版印出來的東西。這時,赤衣狂開始用絹帕擦亮他的琥珀煙管,這是他的嗜好,也只有他才會這麼做,其他的有些小聲地和身邊的同仁交談,沒事干的人就用鉛筆頂頭的橡皮擦,涂涂擦擦地不知寫些什麼。小丑偶爾向豪豬說話,豪豬愛理不理,只是“嗯!啊!”地敷衍著。卻不時以可怕的眼神瞪著我,我也不甘示弱地回瞪他。
過了好一陣子,“營養不良的南瓜”才可憐兮兮地進來,忙不迭地向貍貓說明遲到的理由,說是有事耽擱。貍貓宣布會議開始,吩咐記錄川村先將所印的明細分發給在座各位。那張明細單內,開頭列的是處分事宜,再來就是訓導事項,接著還有其他兩、三點。校長和以前一樣,振振有詞地說一些有關教育精神、意義之類的大道理。他說:“學校老師和學生犯下過錯,乃本人領導無方,每次事件發生后,我總會反覆念此,深感愧對校長之職,此次不幸又發生騷動,我個人應先向各位請罪才是。事情既已經發生,無法挽回,只有盡快予以處分以示懲戒。事情的經過,大家都已了解,如何來善后,請大家毫不保留地坦誠提出意見,作為參考?!?/p>
聽校長這番說詞,我心底著實佩服,這位貍貓校長說話的確很行。校長說全是他的錯,他要負責,說什麼領導無方,既然如此,就不用處分學生,干脆自我免職算了,也省得開這種無聊會議,這一點憑常識都可以理解的,我好好地任職而學生卻胡來,自然不是我的錯,也不是校長的錯,錯在學生,如果是豪豬煽動學生,那就處分學生和豪豬就行了,何必把別人的過失硬往自己身上攬,口口聲聲說是自己的錯,這種話只有貍貓才說得出口,他還為自己那不合邏輯的說詞,洋洋自得地環視在座者,可惜沒人搭腔。博物老師瞧著屋頂上的烏鴉,漢文老師把方才發的明細單摺了又弄平,豪豬還是瞪著我,早知道開會這麼無聊,就在家里睡午覺。我有點焦躁起來,正想好好地辯論這件事,還來不及開口,就看到赤衣狂收起煙斗,拿出一條有紋的手帕擦著臉,那條手帕八成由瑪多娜那里弄來的,男人應該用那種麻布料的白手帕才是。我看他一面擦臉,一面說著:“住校生鬧事的情形我是聽說了,是我這個當教務主任的教導不周,平常沒有好好以德化育,實在難辭其咎。但是,這種事情動不動就發生,如果單由表面看來,像是學生的錯,若能詳加追察,或許錯在校方也說不定。因此,我想,若只按表面判斷就嚴加制裁,會產生不良后果。少年血氣方剛又活力充沛,無法分別善惡,至少會有一半的學生會不知不覺地鬧這種惡作劇。當然,如何處分該由校長定奪,我無權過問,方才所提的,盼能詳加斟酌,從寬處置。
貍貓就是貍貓,赤衣狂也不愧為赤衣狂,兩人真是一丘之貉,同將學生的胡來視為老師的不是。照他這麼說,那瘋子敲別人的頭,不是瘋子的錯而是挨打的人不好。這怎麼得了,要是精力過剩,何不到操場去相撲,何苦“無辜地”將蝗蟲弄到床上,這麼一來,說不定哪天我睡覺時頭被砍了,也硬說那是他們在“無辜”的狀態下干的,就放他們一馬嘍!我想到這里,正準備說兩句,繼而一想,我不說則已,要說就得說得頭頭是道,但是,本人生起氣來,話就說不了三句。要比人格,貍貓和赤衣狂都夠不上我,但是他們就是會說話,要是我沒把話說好,被他們捉了把柄就不妙,還是想清楚,打好腹稿再說比較妥當。這時,坐在我對面的小丑突然站起來,嚇我一跳,他不過是個小丑竟也有話要說,未免太囂張了。他以慣有的馬屁語調說:“此次蝗蟲和喊叫事件,真教我們這些一心致力于學校的教員對學校的未來產生驚懼懷疑,這是件怪事,身為教員的我們應該反省,并正視學校的風氣才行,我想,方才校長和教務主任的話都很中肯而貼切,我完全贊同,請從寬處分?!?/p>
小丑說的話言而無義,不過炫耀一些漢文字眼而已,我根本聽不懂他說什麼,只聽懂一句“我完全贊同”。
雖然我不懂小丑說話的一意思,但是看他說話我就氣上心頭,尚未打好要發表的腹案就忍不住站了起來,說:“我完全反對!”就這麼一句,第二句話一時接不上來,“——我最討厭這種莫名其妙的處分了?!蔽艺f這,全體同仁哄然而笑,“本來完全是學生的錯,必須要他們道歉,否則會養成習慣,就算讓他們退學也在所不惜……他們實在太無禮,以為新來的老師好欺負……”,說完,我坐了下來。輪到我右邊的博物老師接腔:“學生不對是沒錯,但是如果處分太嚴,引起暴動就不好,我還是贊成教務主任的看法,從寬發落?!焙喼笔堑湫偷呐撤?。
左邊的漢文老師表示以穩當的方法處理最好,歷史老師竟也同意教務主任的說法。好可惡,大家都站在赤衣狂那邊,這幫人聚在一起經營這學校,這學校不完蛋才怪呢。
我打定主意——不是學生向我道歉就是我自己請辭。我做好了心理準備,若赤衣狂獲勝,我就立刻卷鋪蓋。反正我是不可能靠一張嘴巴要這幫人服我,就算他們服我,我也不愿與之為伍。既然沒打算再留學校就豁出去了,我再說什麼,只有落人笑柄而已,何苦呢?于是,我就不再開口,裝做不在乎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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