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五日,清定南王孔有德入桂林。初,式耜分布趙印選、胡一清與焦璉、楊國棟等兵扼榕江,及是,一清等佯以分餉入桂,榕江其空壁也。武陵侯楊國棟、寧武伯馬養麟方馳出小路,軍榕江,未見敵而四潰。式耜發使趣印選兵出城。城中大亂,沿途驅掠。式耜令戢不得。城外潰兵,云飛鳥散。水東門外煙火蔽天,鳴鏑聲繞城。靖江王及綏寧侯蒲纓出走,王世子及其次子俱縊于宮中。式耜方巾行衣,危坐署中。胡一清躍馬入署曰:“至矣,至矣。公上馬,且從一清去。”式耜曰:“去何之?從一清去,何如從留守?”因舉杯屬一清曰:“能飲酒乎?”一清曰:“今日豈飲酒時?”遂躍馬遁。
江陵張同敞號別山,故相居正孫也,以總督監胡一清軍于靈川。已南走矣,中道問瞿公安在?曰:“尚在城。”同敞曰:“安可使留守獨殉社稷?”遂回從江東泅水過江,不入寓,過式耜署。式耜喜曰:“同敞至,我死不孤矣。”同敞曰:“事迫矣,公將奈何?”式耜曰:“封疆之臣,知有封疆耳。”同敞曰:“然君恩師義,敞當共之。”式耜曰:“子無留守之責,可以去。”同敞正色曰:“死則俱死耳。”遂留,與式耜飲。明燈正襟而坐。督標戚良勛牽三馬至,跪而請曰:“公為擁戴元老,系國安危。身出危城,尚可號召諸勛,再圖恢復。”式耜曰:“四年忍死留守,其義謂何?我為大臣,不能御敵,以至于此,更何面目見皇上、提調諸勛乎?”遣之出城。復有家人泣請曰:“當忍須臾,次公子從海上來,二三日且至,萬里赴行在,乞一面而訣。”式耜曰:“吾重負朝廷,尚念及兒女耶?”亟揮之曰:“去,毋亂我。”
厥明六日,清師入。二公衣冠南面坐,兵士望見,以為神,不敢入,乃發數千人圍之。被執。式耜欲入與妾訣,同敞牽臂止之曰:“徒亂人意耳。”遂行。見定南。定南曰:“汝閣部耶?好閣部。”式耜曰:“汝王子耶?好王子。”定南箕踞于地,曰:“坐。”式耜曰:“我不慣趺坐。”定南肅然起,且揖之。見同敞,曰:“汝何人?”左右命之跪。敞大罵曰:“汝非我毛姻家仆耶?提溺器時,誰為汝跪?”定南大怒,厲聲曰:“余大圣人之后也。”敞曰:“汝等已為虜,辱侮先圣,罪當死。”定南氣咽,直前批其頰。旁武士或牽項,或以刀背折足,強作跪狀。敞大罵,不屈。牽去,將斬之。式耜正色叱曰:“張司馬國之大臣,不得無禮。死則吾同死。”定南素重留守,悚然遂止。因曰:“某年二十起兵海上,橫行山東,南面稱孤。后為清將,賜號稱王,擁眾數萬,任以南方之事。富貴如此。公今日降,明日亦然。《語》曰:”識時務者呼為俊杰‘。清自甲申乘闖賊之變,躪入中國,五年之間,南北一統。天時人事,意可知矣。公守一城捍天下,數年于茲,屢挫強兵,能已見于天下,尚復誰為乎?不若轉禍為福,建立非常,以事明者事清,毋憂富貴。空以身膏草野,誰復知之?“式耜曰:”汝為丈夫,既不能盡忠本朝,復不能自起逐鹿,稱孤未幾,甘為鷹犬。俊杰固如是乎?尚得以時務富貴欺天下男子耶?本閣部無功德異能,受累朝大德,位三公,兼侯伯,常愿殫精竭力,掃蕩中原。今志不就,自痛負國,雖刀鋸湯鑊,百死莫贖,尚蒙恥求活耶?一死足矣。毋多言。“定南知不可屈,愈欲降之。同敞叱曰:”豈有天朝大臣降者?“定南愈重之,館兩人于別所,防御甚嚴,而供張飲食如上賓。
式耜日與同敞賦詩,慷慨賡和。清臬司王三元、蒼梧道彭曠,皆式耜里人也,定南使說以百端。不應。復進曰:“國家興亡,何代無之?生若朝露,何自苦如此?公可剃發為僧,自當了悟。為世人所不能為,豈僅僅守拘儒之節耶?”式耜曰:“僧者,降臣之別名也。佛即圣人,圣人,人倫之至也,未識人倫,何謂了悟?”王、彭見其至誠,喟然曰:“嗟呼!此真正人。”不敢復言。
會式耜遣死士遺焦璉書,極言清兵羸弱、城中空虛狀,勸璉急提兵抵桂林。且曰:“中興大計,毋以我為念。”邏卒得之以獻定南,定南大恐。
閏十一月十七日晨,請二公。式耜方食。食徹,與同敞振衣出。謂敞曰:“我兩人多活四十一日,今事畢矣。”敞曰:“快哉!行也。今日獲死所。”士卒皆為泣下。二公顏色不變,洋洋如平時。敞藏一白網巾于懷,至是服之,曰:“為先帝服也,將服此以見先帝。”至獨秀山下,式耜指曰:“一生只愛泉石,愿死于此。”整衣冠爭就刃。俱被害。日色無光,大雷冬發。遠近士民皆為流涕。同被難者,旗鼓陳希賢、錦衣衛楊芳齡、家人陳祥。
先是初三日,式耜知桂必不守,遣坐營徐高赍印、謝表赴行在。道阻,匿陽朔山中,清師獲之。至是亦同殉難。滇營一卒怨同敞,剜其心食之。定南怒,戮之于市。
清將馬蛟麟蒞殺,雅重式耜,以葦席覆之,加土其上。時給事金堡已為僧矣,上書定南,請收葬。許之。越三日,侍御姚端、式耜門下客吳江、楊藝入王邸,謀殮兩公。啟視留守,刃血在頸,身首不殊,面如生。兩人撫之而哭,曰:“忠魂儼在,知某等殮公乎?”忽張目左右視,楊撫之曰:“次子未見耶?長公失所耶?”目猶視。端叩首曰:“吾知師心矣。天子已幸南寧,師徒大集,焦侯無恙。”目始瞑。遂具衣冠殮,淺葬兩公于風洞山之曠地。姚端筑室其旁,與清凝上人守墓不去。事聞,贈式耜粵國公,謚文忠,贈同敞江陵伯,謚文烈。臨難詩載在《浩氣吟》。
時廣州亦先四日為清平南王尚可喜所破。報至梧州,帝于十一日登舟幸潯州。勇衛提督周金湯大掠梧州。陳邦傳在清遠聞之,飛帆先歸,邀帝于藤江,將謀劫之以為重。十二日,帝舟沖雨而過,邦傳謀不及發,而百官及鹵簿之舟在后者,邦傳劫之于江。殺部郎潘駿觀、童英、許王鳳等,以帝鹵簿陳列營中。帝及三宮易小舟前行。十六日,至潯州。二十八日,駐蹕南寧。馬吉翔、李元胤追從后至。從官稍集,饑凍無人色。括行囊并吉翔所獻得四千金,散給之。
十二月,勇毅將軍林時望以京營潰散空虛,捐貲招募,收集游兵數千,及是方至。戎政馬吉翔所部皆失,忌時望獨擁重兵,遂與龐天壽等密奏時望逗留有異志,不早圖,變在肘腋。時望初至,十七日早,矯命犒兵,預令健丁即演武場擒時望,以弓弦勒死。時望本黃得功偏將,貌極偉麗,膽力過人。自入行畿,保扈功最著。雖驕悍如郝永忠等,皆嚴憚之。時望被害,于是禁旅無人。
永歷五年(清順治八年)辛卯正月乙酉朔,帝在南寧,行殿受朝賀。
十日,祀太廟。諭東閣大學士文安之督師經略楚、豫,賜上方劍,便宜行事。
時趙印選率兵入行在,鼓噪拔餉,搜括宮中簪珥及布帛ブ褥綿絮等物而去。
二月,孫可望遣偽將軍賀九儀、總兵朱養忠、張明志、張勝等率兵入衛南寧。初,以冀王封可望,終以不允秦封,切齒朝士。監軍楊畏知曰:“秦固美號,然假何如真?”可望不悅。李定國等亦勸可望趣畏知行以終始之。畏知行未至,可望已遣賀九儀等至南寧,求阻秦封者而甘心焉。九儀朝見后,使人盜殺楊鼎和于昆侖關,即舟中殺閣部嚴起恒,投尸于水,隨殺兵科張載述、劉克珍、吳霖等于各署。朝臣惶怖。龐天壽、馬吉翔叩請之,九儀曰:“前者國主請封,此數人實阻之,故奉令來殺之耳。”天壽等具以邦傳擅封、今已改造冊寶、赍頒前去告之,九儀唯唯而退。起恒死三日,有漁者報云:“江中有浮尸順流至,一大虎入水負之入山,以爪掊土,方事葬埋。”時賀九儀在司禮監署,聞之,遣人往視。虎尚在旁,墓已成矣。虎見人,乃搖尾緩行去。九儀亦為驚嘆。楊畏知入朝。詔進東閣大學士,入直辦事。畏知,陜西寶雞人,舉鄉試第一。崇禎庚辰,以保舉特用,歷官南金滄道。好言王霸之略,故為可望所重。及朝行在,帝以孫氏故,引之內閣。畏知疏辭再三,不允。九儀譖之可望,遂疑其貳心于己。
###第五章
三月,三宮上田州。
二十五日,賀九儀修行宮,為帝駐蹕。
是月,遣使偕賀九儀赍補秦王金冊于可望。可望大喜,遠迎拜受。隨遣偽中書楊惺先奉表稱謝,略云:“秦王臣朝宗望闕奏謝。臣自入滇以來,紀年而不紀號,稱帥而不稱王,正欲留此大寶,以待陛下之中興。此臣耿耿孤忠,矢之天日者也。”諸臣得疏,額手相慶。
四月十二日,太后王氏崩于田州。十四日,訃聞。十七日,成服。二十三日,奉安靈輿于慈寧宮。喪禮以日易月。
先是庚寅十月,式耜遣孫檢討昌文入行在,辭世襲臨桂伯爵印,且陳桂林不可守狀。聞警,辭朝,同巡撫魯可藻、御史朱田麟間道而上,阻山中。至是月,為叛將王陳策扶之以出,至梧州。大學士方以智為僧在大雄寺,聞昌文將至,謂清將馬蛟麟曰:“瞿閣部精忠,今古無兩。其長孫來,汝能以德綏之,義聲重于天下矣。”蛟麟以為然,厚遇之。浙人魏元翼,式耜以墨吏黜之,遷怒昌文,譖于清將,執之至桂,將甘心焉。未至一日,元翼家中鐵索鏗然,繞室有聲。元翼伏地請罪。忽吳語曰:“汝不忠不義,乃欲殺余孫耶?”元翼叩頭乞緩三日,少畢家事。又忽楚語曰:“此不義奴,速殺之,奚問焉?”九竅流血而死。定南王疾,遣將禱于城隍神,恍忽見宮詹司馬四大字,入殿見司馬儼然南面。大驚,拜歸以告。定南駭甚,供雙忠神位于鐵佛寺。而昌文適至,定南因厚禮之。昌文遂遷留守柩于明月洞。清凝亦遷司馬之柩與夫人合葬焉。司馬無子,女適兵部主事吳重義。清凝改葬之晨,而重義夫婦適至。清凝者,陽羨人,不談禪、能急人難。入粵西,式耜愛而禮之。桂陷,清凝在昭平,同式耜次子玄錆崎嶇赴難。走至永安州,遇兵,玄钅育失于路,清凝倉猝入桂林,而留守已歿。玄錆自庚寅三月航海覲親,備嘗艱苦,至十月始至粵西。萬里尋親,不獲一見。哀哉!后玄錆或云已死,或云入滇,不知所終。
五月,孫可望諭九儀械畏知還滇。可望怒叱曰:“遣爾至粵,所行何事?且爾做內閣耶?”畏知曰:“此由圣恩。畏知三疏力辭,不蒙俞允。業已報聞久矣。”可望曰:“果爾,即宜潛還本國,爾寧做得內閣耶?”畏知憤然曰:“殿下已歸正,遣畏知請駕。畏知在朝,乃欲為殿下行尊周盛事。假令畏知不可為內閣,殿下何以獨可為秦王乎?”可望大怒,命從軍法,欲脅之使改,逆知必有諫者。畏知昂首即出。時安西、撫南等咸在旁,謂可望曰:“我等欲行大事,如此人尚須留下。”可望即諭傳宣:“且留他死。”而畏知已戮矣。可望恨曰:“楊公死,我桓文事不成矣。”
是月十八日,敕鴻臚寺曰:“頃以憂戚之中,不遑親政。今值服除,當面與輔臣商決政事,兼行日講。該寺即傳工部修中極殿。翰林院舉堪日講記注員名,以二十七日舉行。”
六月,帝患足痛。
七月十五日,中元,遙祭祖陵。十八日,葬太后于兩江之宋村山,謚孝正。
九月,陳邦傳叛降于清定南王。南寧震恐,帝議移蹕,人心惶惶。龐天壽、馬吉翔素與賀九儀有成約,力排眾議,堅請向黔。
十月,九儀入朝,謂廷臣曰:“昔秦王為請移蹕滇、黔,特命我扈駕。今諸臣既各疑貳,我豈能擔此重任乎?”遂撤營去。帝遣官赍留。不應。
十一月,南陽侯李元胤疏請航海。不允。
十二月,初十日,帝至瀨湍而南寧陷。太仆寺少卿丁元相、戶部員外郎楊尚甸死之。開國公趙印選報清師已過新寧州,從陸路追襲,僅隔百余里。于是君臣悉登陸,焚舟楫,踉蹌失次,扈蹕官員相失。皇嫂桂恭王妃亦不能相顧而棄之。
十一日,帝由土司入黔境,至邏江界已三十余里。清帥線國安以精兵追躡于后。塵掩其輿,群臣相顧失色。國安行次,遇白發老人,問曰:“永歷何往?汝見之乎?”答曰:“見邏江土官迎駕入土司矣。”又曰:“去此幾何?”答曰:“止半日程。但山峻路狹,恐大馬難行。”言已,遂入深篁中。國安視西日就山,即令駐營。協鎮馬雄趨進曰:“永歷相去不過三十里,何以不追?”國安曰:“我奉令取南寧,未聞令進土司也。若連夜追襲,或有疏失,誰任其咎?”雄聞唯唯。遂同還南寧。次日,鄉民以聞,云清兵已回,上下稍安。及過邏江,猝遇可望所遣總兵高文貴、陳國能、狄三品等討皈朝叛夷,方還師,乃相率扈蹕。可望致書從官曰:“南寧不守,當走安隆。”從之。
是冬,宋國柱、楊奇扈從入滇,舟覆溺海中死。卒如張鳴鳳之夢云。
永歷六年(清順治九年)壬辰正月癸酉朔,帝野次。三日,至皈朝。十一日,發皈朝。十二日,次富川。十三日,次沙斗,十四日,次西洋江。十五日,次寶月關。
十六日,至廣南。孫可望遣總兵王愛秀迎駕,上言:“臣以行在孤處僻粵,再次迎請,未奉允行。然預慮圣駕必有移幸之日,所以先遣各營兵馬肅清夷氛,道路無礙。廣南雖云內地,界鄰交趾,尚恐夷情叵測。臣再思維,唯安隆所(隸貴州晉安縣)滇、黔、粵三省會區,城郭堅固,行宮修葺。一切糧儲,可以朝發夕至。莫此為宜。”帝允之。
二十五日,發廣南,次童卜。二十六日,次曬和。二十七日,次鼎貴。二十八日,次加浦。二十九日,次那年。三十日,次侄堂。二月癸卯朔,次呼馬。二日,次扁牙。三日,次板屯。四日,次板橋。五日,次峒沙。六日,至安隆所。可望遣總兵張勝屯兵安隆城外,來謁,請易安隆所為安龍府。又遣督捕張應科為總理提督,實用以陰制帝也。凌逼百端,無復人臣禮。其疏辭云:“人或謂臣欲挾天子令諸侯,不知彼時尚有諸侯,諸侯亦尚知有天子。今天子已不能自令,臣更挾天子之令以令于何地?令于何人?”
九日,遣太常寺少卿吳之俊赍璽書至滇。
三月,可望欲入安龍陛見。偽兵部任饌進曰:“國主欲入安龍,恐二龍不便相見。”可望遂止。饌博學能文,尤善太乙六壬。常語人曰:“明運已終,事無可為矣。”曾具啟勸進,稱為國主,設六卿,鑄興朝通寶,以干支紀年,可望昵之。故聞言遂止。惟諭令應科奏報,每年進膳羞銀二千兩、米六百石于府倉庫支給開報而已。于是偽知府范應旭直署于簿曰:“皇帝一員,后妃幾口,月支銀米若干。”可望見之,恬不為異。
帝日居宮中,一籌莫展。從宮紛紛告艱請俸,則悉搜所用金銀器皿銷毀濟之。或所給銀米已至,即用以呼盧取快,否則灌園怡情,不復計軍國一事。
四月,清平西王吳三桂由漢中統兵入四川。可望守將白文選走回南。定南王孔有德自廣西以七百騎出河池州向黔,大軍駐柳州接應。可望使李定國與馮雙禮由黎平出靖州,馬進忠由鎮遠出沅州,會于武岡,以圖桂林,步騎八萬。劉文秀與張先璧由永寧取敘州,白文選由遵義取重慶,會于嘉定,以圖成都,步騎五萬。疏聞安龍,封定國西寧王,文秀南康王,余各加公侯。從可望請也。
是月,南陽侯李元胤往海南招集散亡,至欽州之防城,為土兵王勝堂所執。絕粒九日。送靖南王,不屈。左右梃下,元胤笑曰:“鼎鑊不懼,何有于梃?”又令作書招瓊州杜永和,元胤曰:“杜將軍繕兵窮海,差有丈夫氣。乃招之耶。”靖南義之,使其故人往說之曰:“將軍昔未受國恩耶?”元胤大慟曰:“某昔者不過帥府一親人耳。今爵通侯,司禁旅,狼狽被擒,計惟一死報國。豫讓不言之在前乎?吾父俟于九泉久矣。”故人曰:“李果將軍父耶?”元胤曰:“岐陽、黔寧俱以養子自奮。子毋多言。”遂與弟建捷及前鋒將李朝用俱被害。
五月,定國等進攻靖、沅、武岡,皆下之。定南王還守桂林。定國由西延大埠疾趨廣西,敗清師于嚴關。嚴關者,所由入桂林要道也。
七月四日,定國率諸軍克桂林。定南奔入營中,悵然無一言,久之,曰:“已矣。”其妻曰:“勿慮我不死。”乃囑一嫗攜其子出避,曰:“茍得免,度為沙彌。勿效乃父作賊一生,下場有今日耳。”遂自縊。定南赴火死。俘叛將陳邦傳并其子曾禹送貴州,殺之。獲定南一子,平西王婿也,因留于營。
劉文秀克敘州,白文選克重慶,平西王等回兵保寧。文秀由嘉定成都追至保寧。討虜將軍王復臣曰:“不可,我師驕矣,而彼方致死,以驕兵當死寇,能無失乎?”諸軍皆不以為然。張先璧軍其西南。先璧號黑神,軍容耀日,然未經大敵。三桂登城望之曰:“獨是軍可襲。”乃出精騎犯其壘,果驚潰。轉戰而南。復臣手斬數人,環之者益眾。乃曰:“大丈夫不生擒名王,豈可為敵所辱?”遂以刀自剄。清師皆驚嘆以為烈士。文秀撤圍而退。三桂不敢追,曰:“生平未見如此勁敵,特欠一著耳。”蓋如復臣所云也。
報至滇,可望下令曰:“不聽謀,損大將,劉撫南罪應誅。念有復城功,罷其職,閑住。”文秀歸南。
九月,李定國北取衡州。自南寧既敗,胡一清、趙印選、馬寶、曹志建等尚留粵西,屯聚山谷間。定國至,皆相率來歸。民間亦多嘯聚以應者。聲勢大振。孫可望亦自至沅州,使白文選、張虎攻辰州,下之,殺清總兵徐勇。長、岳相繼奔潰。而清敬謹王率兵南下,十一月,遇定國于衡州,相持匝月。定國密令馮雙禮率兵伏永州小路,而親率所部決戰。佯敗至寶慶,復還奮擊,伏兵起而夾攻。敬謹王大敗。后得盔號,始知敬謹王亦死于亂軍中。定國退屯武岡。
可望殺陳邦傳,剝皮傳尸至行在。大書于牌曰:“逆犯陳邦傳,先經肆劫皇扛,鏢掠宮人,罪已漏網。不思建功贖罪,輒行背主反叛。今已拿獲,解赴軍前,立將邦傳父子剝皮,傳示滇黔。”云云。絕無奏報之疏,遣人遞送安龍即去。御史李如月疏劾孫可望擅殺,無人臣禮;邦傳宜加惡謚,以懲其逆。疏上,留中。召如月入朝,面詰云:“謚法乃褒獎忠良字樣,從無惡謚之例。爾小臣何得越典妄言?著革了職,于午門外廷杖四十。”張應科即入朝看科抄,科臣以本留中告,應科遂往如月署,索其疏稿。如月笑云:“何須用稿,自有揭帖,明早發來。”既而果遣人以揭帖投應科署云:大明山東道御史揭帖遞至偽營提塘當官開拆。應科大怒,馳報可望。可望得報,即令應科殺如月,剝皮示眾。乃縛如月至朝門,應科捧可望令旨,喝如月跪。如月叱曰:“我是朝廷命官,豈跪賊令?”乃步至中門,向闕再拜,大哭曰:“太祖高皇帝,我皇朝從此無諫臣矣。奸賊孫可望,汝死期不遠。我死立千古之芳名,汝死遺萬年之賊號,孰得孰失?”應科促令仆地,剖脊及臀。如月大呼云:“死得快活,渾身清涼。”又呼可望名大罵不絕口。及斷手足,轉前胸,猶微聲恨罵,至頸絕而止。
時行宮湫隘,內監宮人非輪班入直者,皆居朝外。有宮人夏良璞者,年十九,聰敏殊麗,能詩,工真、草書,馳馬試劍,皆絕技也。時居西城。應科朝罷過之,見良璞方據案作書,心動,即令民家婦出入通殷勤。又廉知良璞與巴東王妃結姊妹,常往來王第。應科所居適相對,遂饋遺巴東,交契甚密。王妃常出見,應科以嫂呼之。漸以良璞情事告,妃為誘致良璞通焉。后良璞晝入王第,夜宿應科署,益無忌憚。有密啟司禮監者,遂以上聞。執良璞考訊,具得實。發內官杖斃。以內監知情不舉,同杖死。賜巴東王及妃皆自縊。應科大怒。既而知龐司禮奏報,凌晨率數十人至司禮署,怒問天壽曰:“夏宮人有何罪過而致之死?”天壽曰:“此官家事,與卿何預?”應科語塞,手按其刃擬甘心于天壽者三。見有備,不敢動。已而馬吉翔至,解之,乃密遣戎標參將張隆赍璽書,以良璞致死事告可望。可望已先得應科密報矣,謂張隆曰:“朝廷何苦因一宮人殺多命,孤當遣人去處應科,爾可同回。”其明日,傳宣王愛秀同隆還,即以愛秀代應科,而令杖應科于朝門外,革其官,押解至黔。未幾,委任如故。
永歷七年(清順治十年)癸巳正月戊辰朔,帝在安龍。
封李定國西寧郡王。定國自桂林勝后,不復稟可望約束。馮雙禮與爭鹵獲金帛,遂回黔,譖于可望。可望連發令箭調還,密令雙禮總統,而以偽都督關有才等潛師躡其后。有龔銘者,為定國中書,使黔,聞其事,即馳書間道密白定國。時訛言繁興,有傳定國滋不悅者,曰:“我奈何受郡王封?當亦如國主。”有傳諸營偶語者,曰:“秦王下長沙,即改年號,受禪讓矣。”及廢處劉文秀,咸曰:“大功未行厚賞,偶敗則膺嚴罰,我等如何苦捐身命?”又以殺楊畏知故,內外咸怨。是月,可望出師,慨然經略中原。其封定國詔使已出黔境,復追還之,曰:“孤今出師入楚,當面會安西,大慶宴,親奉上敕以光寵之。”而眾益交相論嘆,以為此真項羽之元刂印吝封賞也。至有為定國慮者,曰:“此偽游云夢計耳。”當是時,定國已統兵過左江,克復柳州、慶遠、南寧、太平諸城,而可望所遣令箭,一日三至。定國因涕泣謂其下曰:“不幸少陷軍中,備嘗險阻,思欲立尺寸功,匡扶王室,垂名不朽。今甫得斬名王,奏大捷,而猜疑四起。且我與劉撫南同起河南,戰功具在。一旦詿誤輒廢棄,于我忌害,當必尤甚。我妻子俱在南,我豈得已而奔哉?”將欲還師。俄得龔銘密報,知雙禮等追兵將至,即遣精兵伏柳州江口蘆荻中,俟雙禮過遷江來賓二邑間,方逆之。雙禮敗回,伏發,一軍皆陷,悉投江中。定國令縱雙禮、有才還,易旗幟以誅逆為名,移師柳州,聲言東下。可望聞,悵然久之。欲止軍東下,然業已督師在道。又信其軍士言:“敵殊易殺。親履行間,立大功以服眾心耳。”諜知敵屯回路江,遂欲襲擊破之。令于軍中曰:“凡獲敵馬者悉給之。時方四月,陰雨延連,行三日至回路江。敵驚欲潰。南軍殊易之,甫斬數人,便掠其馬。敵睨軍亂,還南搏戰。南軍潰。清師鑒衡州之失,亦不追,遂各引還。而李定國于是遂據有廣西。
行在聞之,君臣慶幸。計欲通好安西,密與內監張福祿、全為國、內閣吳貞毓、內翰蔣干昌、李元開、御史李頎、周允吉、朱議昶、武安侯鄭永元、大仆少卿趙賡禹、郎中張鐫、蔡繽、朱東旦、中書易土佳、任斗虛、太常博士胡士瑞等謀。以馬吉翔、龐天壽素黨可望,秘不令聞。
八月,遣馬吉翔往南寧省陵。既行,而貞毓等始撰敕及禱屏翰親臣金章,以賜定國,許封晉王。
九月,遣主事林青陽、孔目周官,由間道趨柳州。
十月,青陽等至柳州,定國率官軍郊迎。受讀感激,泣數行下,軍中皆流涕。遇青陽等有加禮焉。且云:“因系密敕,未敢復奏。俟恢復東粵,即來迎駕。”有劉議新者,自行營回,過南寧,為馬吉翔言其狀。吉翔雖赴南寧,留其弟雄飛在安龍覘動靜。乍聞議新言,大驚曰:“不早自為地,事發,禍且及我輩矣。”陰使提塘王愛秀報可望。可望大怒,使人邀青陽,周官執之。并執馬吉翔赴黔以待對理,陰厚待之。
是年,清師破廣州,杜永和降。
永歷八年(清順治十一年)甲午正月壬辰朔,帝在南。改南為興龍府。
可望遣偽指揮鄭國至行在,言定國私通奸臣,要脅封爵,今使者已被執供明,乞查發同謀者付之,以報國主。帝諭曰:“事非內人所敢為。假敕假寶,外間多矣。”國怒而出,質之諸臣,皆曰不知。國曰:“有金章密旨差官姓名,豈同風影?”朝臣佯應曰:“是必文安侯馬吉翔奉命謁陵,或攜有先年視師空敕,因而填發,未可知也。”國即南去,械吉翔還朝面訊。吉翔力辨。于是職方司郎中張鐫、御史周允吉、吏科徐吉應之曰:“此系我等所為。因我君臣性命懸于賊子之手,惟有藉安西一人,或可得延朱家國祚。今既事敗,天也。生不能戮力王廷,死當為厲鬼以殺奸逆,奈何箝口以貽主上憂乎?”乃供同謀者吳貞毓等一十八人。國按名執禁,令錦衣衛康永寧會同嚴訊,備極五刑。因問誰為敕稿?鐫曰:“我為之。”允吉曰:“改定者,我也。”問何由得寶?張福祿曰:“我為尚寶,寶由我盜用。”國曰:“此事必有主使。”蓋意在連及帝也。遂復加毒楚。鐫曰:“果有主使者。”國問為誰?鐫厲聲曰:“主使者,逆賊孫可望也。”國怒罵之。鐫亦大罵。十八人皆同聲不屈。既訊,以報可望。可望令磔張鐫、張福祿、全為國三人,余俱斬。帝諭鄭國,貞毓以輔臣處絞。鐫等臨刑猶從容入慰主上,挺然就戮,顏色不變。共相謂曰:“我等死后不可分離,須戮力同心,活擒秦逆,獻之闕下。”因向闕拜而就死。吳貞毓絕命詩曰:“九世承恩未盡酬,憂時惆悵乏良謀。魂迷故國長依漢,夢繞高堂愧報劉(貞毓祖母,百歲尚在)。忠孝兩窮嗟百折,匡扶有志藉同仇。擊奸未破朱Г額,空竭丹心報國仇。”李元開詩曰:“憂憤呼天灑酒卮,六年心事戀王畿。生前痛為忠奸辨,身后寧知仆立碑。報國癡心終不死,還家春夢已無期。汨羅江上逢人語,慚愧無能續楚詞。”蔣干昌詩曰:“天地從來不可欺,寸心肯許世人知。奸臣誤國非常慘,志士成仁自大悲。辛苦十年今已矣,間關千里竟何之?孤魂飄渺從風去,化作山河壯帝畿。”胡士瑞詩曰:“撫景千年恨,捫心一片丹。太阿柄已失,巢覆卵無完。夜雨青磷暗,秋風白骨寒。彼蒼如可叩,封事死猶彈。”朱議昶有“精忠貫日吞河岳,傲骨凌霜砥浪濤”之句。余皆不傳。安隆人哀之,后為祠以祀,稱十八先生。
可望諭南城守偽固原侯王尚禮,令籍定國宮眷并文武兵丁婦女,欲分配各營。尚禮慮大營分散,將滋內亂,乃三啟止之。惟汰安西大營糧餉。尚禮遣女使饋茶果于王妃,實皆金銀也。安西大營,賴是得濟。
六月,孫可望自黔還滇,急謀僭號。及期,冕小不可冠。自辰及午后大雨,震雷交作。可望不懌而止,遂還貴州。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