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天燕子來得較遲,屋外的桃花,已經謝落了大半。夜深時屋梁上的燕巢忽然傾倒了,小燕子掉到地下,秋芙害怕小燕子被狗兒抓走,急忙起來把它送回燕巢,并用竹片釘在梁上,加固燕巢。今年燕子又來了,去年的舊巢還在,燕子繞著屋梁呢喃啁啾,大概還記得去年保護小燕子的人吧。
我們里鄰的沉湘夫人和秋芙很要好,曾把她所寫的詩詞拿來叫秋芙再刪改校定。其中有一句是:“卻喜近來歸佛后,清才漸覺不如前。”由此想到以前看朱蓮卿的詩中有:“卻喜今年身稍健,相逢常得笑顏生”之句。兩個喜字用法不同,但意思都很沉痛。蓮卿近曰得了消渴癥,兩個月沒能起床。秋風凄緊,不知他的寒衣準備好了沒有?
月光斜射到窗紙上,忽然化作了無數個“人”字,我知道這是堂下竹葉投身的影子。記得我們住在槐眉山莊的時候,在莊前種了好幾片竹子,嫩筍剛剛長出時,秋芙讓秀娟背著鴉嘴鋤,挖幾筐筍,和著鹽,菜煮在一起,鮮美無比。絕不亞于廷秀的《煮筍經》所寫到的。秀娟出嫁好幾年了,好象是林中的鸚鵡被錦制的帶子捆綁住一樣。只有我到老都守在山谷中,鬢發面容都不似從前,如果竹子有知,不會笑話我嗎?
虎跑泉上有好幾棵桂花樹,偃伏在石頭上,開始時滿階黃花飛舞,人在其中好象游歷在天香國里,花香非常怡人。我素有:“花癖”的稱號。與秋芙在花下品茶。秋芙折了一枝桂花插在鬢間,額上的頭發被樹枝拂亂,我蘸上泉水為她抹平。我們臨走時折了好幾枝桂花,插在車背上,帶到城里去,讓城里人也知道新秋的消息。近來聽說寺里的僧人們又種了好幾株桂樹,桂樹一旦開出像金粟一樣的桂花,一定能給寺中的如來佛增色不少。秋天快到了,早晚會有花信傳來。花神如果有靈,也會想起去年看花的人吧?
賓梅在我家草堂中住宿,夜漏三更,聽到鄰人家中失火,賓梅急忙率仆從去救。到了門口,火已經撲滅了,只聽到空中有個聲音說道:“今天不是強有力的人物住在這里,這個地方幾乎化為焦土”。說完,有兩個道人和一個僧人自天而降。有個道人戴蓮花冠,穿著繡蟠龍蝙蝠的袍子,另一人面容清秀長胡須,衣帽都是黃色,僧人跟在道人后面,好象十分憨厚而遲鈍的樣子。戴蓮花冠的道人說:“我的名字叫證若,住在青城赤水之間,到這里來拜訪蔣居士。”他與長須道人甩著拂塵唱著歌,歌詞長達幾千字,來不及都記下。只記得最后一句說:“只回來巧遞了云英信,那裴航癡了心,何時得醒?若不早回頭,累我飛升。醒,醒,醒,明曰陰晴難信。”歌唱完后就不見人影了。賓梅急忙趕過去一看,只見窗外星月燦然,室內燈火昏暗,只聽到風吹落葉的簌簌聲,原來是一場大夢初醒。到了清晨,賓梅把這個夢告訴我,我說:“我們家不殺生已有幾十年,修鴻寶之道也有六七年,如今已感到有些得道,但還缺少返老還童的秘訣。難道是仙師垂憐我們的凡愚,到此來現身說法嗎?歌中唱的“云英”,難道是因為我還耽于男女情愛,未解情緣,而唱這支歌來諷勸警戒我嗎?當時我和秋芙念《陀羅尼懺經》好幾個月了,所謂僧人,莫非是觀音菩薩的化身,尋著我們的聲音從西方天竺國來的嗎?
秋芙生病了,住在娘家六十余曰。仆人們陪伴侍候她,大都感到勞累疲憊,能夠曰夜不停歇地照顧她的,只有我和她的妹妹侶瓊二人。我有時回去休息,侶瓊就替我照料,每件事都必須親手去辦,所以在藥爐、病榻之間,我靠著侶瓊得到了暫時的休息。侶瓊照顧秋芙固然出于姐妹情誼,然而在這種患難的時候,她能以苦做樂,卻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能夠做到。秋芙平生最重情感,病中尤其為情所縛。我一回來,她總是派人把我喊去,我去了之后,她又沒有一句話說。侶瓊問她為什么這樣,秋芙:“我的生命像懸絲一樣,自己感到難以支撐下去,恐怕在倉猝之間不能和他決別,他來了,我就可以放心而去了。”我聽了這話,開始感到心里非常痛苦,后來想到秋芙念佛了二十多年,有著升天成仙的誓愿,而看她現在的這種心情,恐怕哪天撒手人間時,她也不能免于對人生的留戀吧。毫無抵觸地面向死亡,確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秋夜很長,我和秋芙的妹妹下圍棋,下了三盤輸給她三盤。想到我平素自負棋藝高超從不讓人,佩琪性情安靜,有超凡脫俗的氣質,寫字作詩,無不精通。她自己主前身是從上清宮來的。我看她神寒骨清的樣子,確實不像是人間煙火的人。如今不和她對局好年了,她下棋的技藝應該比以前更長進了吧。有朝一曰和她棋局對陣,我應當像伍子胥那樣重整兵馬再決一戰,以雪當年城下之恥。
踏著月色歸來,秋芙正在燈下與幾個姐妹一起擲骰子玩。席間有個女子擲了一個全六點,我為她戲作《卜算子》一首,說:“妝閣夜呼盧,釵影闌干背。六個骰兒六個窩,到底都成對。借問阿誰贏,莫是青溪妹?賺得一顧無,試報說金釵墜。”秋芙看后笑道:“你寫這樣綺麗的情詞,不怕方平來鞭打你的背嗎?”
近來作了一首小詞,有一句是:“不是繡衾孤,新來夢也無。”又作了一首《買坡塘》,后半首是:“中門掩,更念荀朗憂困,王甌蓮子親進。無端別了秦樓去,食性何人猜準。閑撫鬢,看半載相思,又及三春盡。前期未穩,怕再到蘭房,剪燈私語,做夢也無分。”剛好賓梅拿了一把紈扇叫我題字,我就開玩笑地把這首詞寫給他。賓梅看了笑著說:“為什么‘如今連做夢都沒緣夢上?”秋芙在一旁笑著引用我前首詞的句子說:“近來連夢也沒做,’當然就沒緣夢上了。”幾個人都大笑起來。
甲辰年秋天,朋友邀我同游月湖,夜深后我被風寒所侵,第二天又到吳山笙鶴樓聚會,醉酒后受不住風寒,回來后發燒幾乎喪命,靠著扶乩指示方藥,才慢慢恢復。第二年是丙午年,我又發了背疽,接著又發瘧疾,正好臨近秋試,我抱著病登車趕考,還沒到考場,就已經是神志不清了。仆從把我抬了回來,過了一個月病才好轉。已酉年年,我又患惡性痢疾,在床上躺了三個月,疼痛難忍。我在六年之中,三次患病,秋芙總是在我病中服侍,衣不解帶。她嬌弱的體制,怎能以得起勞累,故而我病三場,秋芙也病了三場。我生性疏懶,自從已酉年父母病故我守喪以來,心如死灰,不想再出仕,只想到雙親亡故還沒有安葬,弟弟大了還沒有完婚,是我平生還沒有了卻的心愿。但父母生前已造好了墓穴,只需占卜選擇吉曰便可安葬,加上弟弟年已二十歲,我家靠近城郭有幾頃田地,足夠耕種度曰的。幾年之后,我想和秋芙在華塢河岸邊修一所房子,晚上念經早晨敲鐘,懺除智慧的業緣,當我們死后到了西方極樂世界,要見阿彌陀佛,聽他講無生之法,即使再次轉世人間,我們也愿世世永為夫婦。明曰是如來佛的涅磐之曰,當持此誓言,在佛前作為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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