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祖先吃飯慢悠悠,
嚼酒一巡又一巡,
壇子里頭盛燒酒。
啤酒的泡沫在銀杯里翻滾。
——《魯斯蘭和留德米拉》
現在我要向好奇的讀者介紹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爾熱夫斯基了。他出身于古老的大貴族,擁有大量的產業奴仆成群,是個慷慨大方的人,酷愛放鷹打獵。一句話,他是個徹頭徹尾的俄國大老爺。照他的說法,他豈能容忍德國人作風,并且在他家庭生活里要極力恪守可愛的古老風俗習慣。
他女兒年方十八,小時候母親就死了。她受的教育是傳統的,即被一群群奶媽。保姆。丫頭和女仆層層包圍,學會針線刺繡,不識書字。她的父親,雖然厭惡一切海外的事物,但不能反對女兒向一個住在他家里的瑞典軍官學習外國舞蹈。這位當之無愧的四五十歲的舞蹈教師,右腿在納爾瓦戰役中被射穿致殘,因此,這條腿不太靈便于跳米奴哀舞和庫蘭特舞。不過,他的左腿很好使,有著驚人的技巧和靈活性,“啦”的一下能做出難度最大的動作。女弟子沒有辜負他的一番努力。娜塔利亞。加夫里諾夫娜在舞會上成為了出了名的最優秀的舞蹈者,其部分原因倒是由于柯爾薩可夫的過失。此人第二天便登門向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道歉。但這個年輕的紈绔子弟的機靈勁兒和時髦打扮使高傲的貴族很不順眼,把他刻毒地叫做法國猴子。
這一天是節日。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正等候著幾位親朋戚友。在老式的客廳里,長桌子鋪上臺布。賓客們陸續來到,帶著妻室兒女。這些女眷們多虧了皇上下了圣旨和皇上本人作出榜樣才得以從家規的禁錮下解放出來。娜塔麗亞。加夫里諾夫娜端著上面放了金制酒盅兒的銀制托盤,給每位客人敬酒。每人喝下一盅,心中不免感到遺憾,因為按照古老的習慣,在這種場合要接受一個吻,如今已經不時興了。大伙兒入席。緊挨主人身旁坐上座的是他的岳父,鮑里斯。阿歷克謝耶維奇。雷可夫公爵,七十歲的大貴族。其他客人,按照輩份依次就座。這就自然使人回憶那門閥森嚴的美好的往昔。他們落座,男人們坐一邊,婦女們坐另一邊。依舊桌子下首坐著穿戴老式女背心和小帽子的東家的小姐,還有女侏儒……一個正襟危坐。滿臉皺紋的三十歲的大嬰孩,此外還有那個瑞典俘虜兵,身穿藍色舊軍服。杯盤擺滿桌子,四周有許多侍仆忙忙碌碌,其中特別顯眼的是那位管家,他肚子胖大,舉動持重,用不可一世的眼光看人。酒宴最初的時刻全都一致獻給古老廚房的絕妙作品。碟兒。勺兒一片亂響,全都不開腔。臨了,主人發覺,該是用愉快的談話款待賓客的時候了,于是他轉過頭問道:“葉基莫夫娜在哪兒?把她叫來!”幾個仆人便分頭去找。
瞬間,一個老女人,搽紅抹粉,花枝招展,身穿繡金花緞滾圓袍,袒胸露臂,邊唱邊跳,粉墨登場。她的出場使得客人們全都興致滿懷。
“你好哇!葉基莫夫娜,”雷可夫公爵說,“現在過得怎么樣?”
“老親家!謝天謝地,萬事如意。既跳舞來又唱歌,關門坐等情郎哥。”
“干啥去了,傻丫頭?”主人問。
“招待貴客唄!梳妝打扮,過上帝的節日,按老爺的指示,奉沙皇的圣旨,學洋人的派頭,叫大伙兒笑痛肚子!”
滿堂大笑。傻瓜便溜到主人椅子后頭占好座位。
“看這傻瓜在胡扯。不過嘛,胡言亂語可是道出了實情。”主人的親姐姐塔吉雅娜。阿方納西耶夫娜說道,“現在的裝扮讓全世界都笑痛肚皮,這倒一點也不假。老爺子!你自己居然也穿上窄衫子,剃掉大胡子,那么,女人穿的這些臭抹布,你就別再厭惡了吧!真可惜呀!那些俄羅斯女寬袍古色古香,姑娘家的緞帶和披巾也一去不復返了。看看現在的美人兒吧!真是又可笑又可憐。蓬頭散發,膠一層香油,再擦一層法國面粉,緊梆梆的束緊腰肢,勒住肚子轉不得彎。襯裙箍得繃繃緊,上車要側身,進門要留神。站也站不穩,坐也坐不下,氣也出不來。可愛的美人兒,真遭罪呀!”
“哎喲!老姑姑塔吉雅娜。阿方納西耶夫娜!”當過梁贊市的督軍并在其任上不擇手段掙了三千農奴和一個嬌妻的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說,“在我,隨娘們去穿戴:穿得臃腫難看也罷,凍得發抖也罷,只要每個月不訂制新衣裳,而扔掉半新不舊的便行。早先,祖母的長衫傳給孫女作嫁妝,而如今呢?你看:法國圓筒衫今日穿在太太身上,明日就送給了丫鬟。怎么辦?俄國貴族保準要破產!真是一場災難!”他一邊嘆氣一邊說,向年青的老婆瑪利亞。伊利尼奇娜瞟了一眼。而她,看來不管對于頌揚古老生活方式,還是諷刺時髦風尚都一概不感興趣。另外幾位美人兒,跟她抱有同感,也很不滿,但不開口,因為人們把謙遜視為年青妻室的必要品德。
“究竟是誰的過錯?”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說,將酸白菜湯攪拌起泡沫。“難道是我們自己嗎?年輕的娘們出風頭,我們確實姑息了她們。”
“力不從心呀!叫我們怎么辦?”基里拉。彼得洛維奇說,“有人也許甘愿把老婆鎖進閨房,但就是有人偏偏要敲鑼打鼓恭迎她赴舞會。老公揮舞鞭子,老婆擺弄時裝。唉!這些舞會真該死!上帝用它們來懲罰我們的罪孽了。”
瑪麗亞。伊利尼奇娜如坐針氈,舌頭發癢,終于忍受不住,向丈夫送去一個苦澀的微笑,問道:“舞會有什么不好?”
“舞會就是不好!”氣憤的老公回答,“自從參加舞會以來,多少夫妻反目。妻子忘記了圣徒的訓誡:敬畏丈夫。她們不操持家務,只想張羅新妝;不考慮如何侍奉夫君,只想如何逗得輕薄軍官來盯梢。太太!俄國貴族夫人和小姐竟然跟抽煙的德國佬以及他們的女傭混一起,這成何體統?整晚跟年輕男人跳舞閑談,你聽說過這檔子事嗎?年輕的男人如果是親戚,倒還情有可原。而那卻是一伙外國佬,素不相識。”
“話剛說出口,狼到家門走。”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皺著眉頭說,“我得承認,那些聯歡舞會也不合我的口胃。一不留神,準定碰上酒鬼,或者,別人把我灌得爛醉如泥,當眾出丑。一不留神,冒出個輕薄狂徒找你女兒尋開心。現代的青年被寵壞了,變成了四不象。比方說,去世的葉夫格拉夫。謝爾蓋耶維奇。柯爾薩可夫的兒子在上次聯歡會上為了娜塔莎鬧了那么大的亂子,使得我臉紅到耳根。第二天,一看,一輛馬車駛進了院子。我想,上帝派誰來了?是亞歷山大。丹尼洛維寄公爵吧?不對!正是伊凡。葉夫格拉弗維奇!就是他!大概,他懶得把車停在大門口,懶得步行到臺階。看!他一陣風飛似的進了大門,行了個并足禮,滔滔不絕閑扯起來……傻瓜葉基莫夫娜仿效他的動作,真是活靈活現。正好她在這里。傻瓜,來!學學那只法國猴子試試看。”
傻瓜葉基莫夫娜順手拖過一個菜盆蓋子,把它往腋窩下面一挾,好像挾一頂帽子,然后裝模作樣,擠眉弄眼,腳后跟碰得叭嗒響,同時向四面鞠躬,嘴里用蹩腳的法國話直叫喚:“少爺……小姐……開跳舞會啦……請賞光!”
哄堂大笑,客人們再度心曠神怡。
“就象那個柯爾薩可夫活靈活現!”當笑聲逐漸平靜下來之后,老公爵雷可夫一邊擦著笑出來的眼淚一邊說,“應當承認他不是頭一個,也不是末一個輕浮浪子,腳跟無線,從海外又漂回到神圣的俄羅斯。我們的孩子在國外能學到些啥玩意兒呢?學會并足禮,和嚼舌頭,鬼才曉得的語言胡扯淡,再就是不孝敬長輩和追逐別人的妻室。這些在外國受教育的年輕人之中,(上帝饒恕他們!)只有沙皇的黑奴才象個人樣!”
“那當然。”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說,“這個年輕人很穩重,很正派,跟那些輕浮浪子可不能相提并論……又是誰的車子駛進大門到了院子里來了?是不是又是那個海外猴子?你們為什么站住不動?畜牲!”他轉向仆人叫道:“快跑!擋駕!不然又會……”
“大胡子爺爺,你又說胡話了!”傻瓜葉基莫夫娜打斷他的話說,“你瞎了眼睛啦!那是圣上的雪橇,沙皇來了!”
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立刻從桌邊站起身。大家沖到窗口,沙皇確實來了。他上了臺階,扶著一個勤務兵的肩膀。一陣手忙腳亂。主人趕上前奉迎彼得。仆人們跑來跑去,好象都變傻了。客人們畏縮不前,有的甚至想抽身回家。瞬間,彼得宏亮的嗓音在前廳里響起了。全都靜下來。沙皇在受寵若驚的主人陪同下走了進來。
“好哇,先生們!”彼得滿臉春風招呼大伙兒,在場的人全都向他鞠躬到地。沙皇敏銳的目光迅速掃過人群,尋找主人的小女兒。他把她叫過來。娜塔利亞。加夫里諾夫娜走進前來,極為大膽,但臉紅了,不但紅到耳根,幾乎紅到肩膀。
“你可一天天越長越漂亮了呀!”彼得對她說,并按自己的老習慣吻了她的額頭。然后,他轉向客人:“怎么啦?我打擾了你們吧!呵!正在吃飯。請坐下來再吃吧!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給我來一杯茴香酒就夠了。”主人沖到胖大的管家跟前,一把奪過托盤從他手里,親手注滿金杯,俯首恭呈皇上。彼得喝了一口,吃了點甜面包卷,再次請客人們繼續用餐。大家原位坐下。只有侏儒和主人的小姐除外,他們不敢跟沙皇共一張桌子。彼得在主人旁邊坐下,要了一碗湯。沙皇的侍仆遞給他一把鑲有象牙的木頭勺子。刀子和一把鑲綠骨柄的叉子。因為彼得除非自備的餐具之外,從不用別的餐具。這一頓飯,在一分鐘之前還談笑風生,愉快透頂,這時變得寂靜無聲,縮手縮腳了。主人因為顧全體面而由衷高興,什么也沒吃。賓客也很拘謹,畢恭畢敬地聆聽皇上用德語與那個被俘的瑞典人談論1701年的戰爭。皇上提問了傻瓜葉基莫夫娜幾次,她回答時雖然有點膽怯但頗有主見,這證明她一點也不蠢。宴席終于完畢。皇帝起身,客人們跟著起立。
“加夫里拉。阿方納西耶維奇!”皇上對主人說,“我想跟你單獨談談。”于是抓著他的手,帶往客廳,隨后把門關上。
客人們呆在餐廳里,輕言細語猜測著這次突然的御駕親臨,并且,生怕不夠恭敬,于是一個接一個紛紛離去,來不及向主人表達對盛情款待的謝意。主人的岳父。女兒和姐姐靜悄悄地把客人送到大門口,然后返回門廳,恭候沙皇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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