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為什么這樣？因為第一，他當(dāng)上了議員；第二他身為有妻室的家長，已厭倦索繆枯燥的生活，已同公主劇院一個漂亮的女紅角弗洛麗娜雙宿雙飛了，當(dāng)兵時的老毛病又在銀行家的身上復(fù)活了。所以，他的行為在索繆人的眼中極其不道德。他的妻子非常走運，跟他分了家，居然有管理索繆銀號的頭腦，后來銀號一直在她的名下繼續(xù)營業(yè)，彌補了被德。格拉珊先生的荒唐行為造成的財產(chǎn)損失。克呂旭叔侄落井下石，弄得這位活寡婦打腫臉充胖子的處境更加艱難，以至于女兒的婆家找得很不稱心，并且不得不放棄娶歐葉妮當(dāng)兒媳婦的念頭。阿道爾夫到巴黎去找他父親，據(jù)說他后來變成一個很下流的人。克呂旭叔侄得勝了“您的丈夫真不道德，”格朗臺得到抵押品作保借錢給德。格拉珊夫人時說道，“我很同情您，您真是個溫柔賢惠的好太太”啊！先生，“可憐的太太回答說，”誰能想到他從您府上動身去巴黎的那天，就走上自我毀滅的道路呢“老天有眼，德。格拉珊太太，我可是直到最后都不肯讓他去的。那時庭長先生還拚命想人代他；他當(dāng)初那樣爭著要去，咱們現(xiàn)在才清楚他到底有什么目的了這樣，格朗臺對德。格拉珊就不欠任何的情分了在任何情況下，女人的痛苦總比男人要多，程度也更深。

　　男人有力氣，而且他的能量有機會發(fā)揮：活動。奔走。思考。展望未來，并從未來中得到安慰。夏爾就是這樣的人。但是女人呆在家里，跟憂傷形影相伴，沒有什么事情可以排遣憂傷，她一步步滑到憂傷的深淵的底部，測量這深淵，而且往往用祝愿和眼淚把這深淵填滿。歐葉妮就是這樣。她開始真正認(rèn)識自己的命運。感受，愛，痛苦，獻身，這永遠是女人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歐葉妮成了女人，只缺少女人能得到的安慰。她的幸福，用博敘埃崇高的話說，像外墻上稀疏的釘子，永遠撿不滿一把，填不滿手心。憂傷倒是不勞久等，接踵而來。夏爾動身后的第二天，格朗臺家在外人看來已恢復(fù)常態(tài)，只有歐葉妮一人覺得突然失落的。瞞著父親，她要讓夏爾的臥室保持他離開時的樣子。格朗臺太太和娜農(nóng)樂意充當(dāng)歐葉妮的同謀”誰知道他會不會回來得比預(yù)料中的要早些呢？“她滿懷希望地說”啊！我真希望在這兒見到他，“娜農(nóng)回答說，”我侍候他已經(jīng)慣了！他太和氣，是個十全十美的少爺，說他俏也可以，一頭鬈發(fā)跟姑娘似的。“歐葉妮望望娜農(nóng)”圣母哎！小姐，您眼神像靈魂入了地獄似的！可別用這眼神看人家從那天起，歐葉妮的美具有一種新的性格。對于愛情的思考慢慢滲入她的心靈，再加上得到愛情的婦女所具備的那種尊嚴(yán)，她眉宇之間透出一種畫家們用光環(huán)來表現(xiàn)的色彩。堂弟到來之前，歐葉妮可以比作受胎前的圣處女；堂弟走了之后，她就像當(dāng)了圣母的瑪麗亞：她已感受到了愛情的存在。在一些西班牙畫家的筆下，前后兩個瑪麗亞被表現(xiàn)得如此與眾不同又如此的出神入化，成為基督教藝術(shù)中最豐富。最光輝的形象之一。

　　夏爾走后的第二天，她從教堂做完彌撒回家（在做彌撒時，她許愿要天天來教堂），路過書店，她特意買了一幅世界地圖；她把地圖掛在鏡子的旁邊，為的是要跟隨堂弟一路去印度，為的是早晚可以置身于堂弟乘坐的船上，見到他，向他提出上千個問題，問他：“你好嗎？難受嗎？當(dāng)你看到那顆你曾教我認(rèn)識它的美麗和用途的星星的時候，你一定想到我了吧？”早晨，她在核桃樹下愣神，坐在那條蛀孔累累。覆蓋青苔的板凳上，在那里他倆曾說過多少甜言蜜語，說過多少傻話，他們還曾一起做過終成眷屬的美夢。她幻想未來，仰頭望著墻上的一角青天，然后又向那面很舊的外墻望去，一直望到夏爾臥室上面的屋頂。總之，這是孤獨的愛情，真正的愛情，它持續(xù)不斷地，潛入了種種思念，變成了生命的本質(zhì)，或者用老一輩人的話來說，變成了生命的組成部分。當(dāng)格朗臺老爹的那些自稱是朋友的人晚上來打牌的時候，她裝得高高興興，隱瞞著真實的心情；但是整個上午，她跟母親和娜農(nóng)只提夏爾。娜農(nóng)明白，她很同情小姐的苦惱，同時不玩忽對老東家的職守。她對歐葉妮說道：“我要是有個真心對我的丈夫，我甘心……跟他進地獄。我甘心……那個那個……我甘心為他而毀了自己。但是……我沒有這樣的男人。

　　我到死都不知道人生一世是怎么回事兒。小姐，您能想得到嗎？那個老頭兒高諾瓦葉，人倒是挺好的，他老圍著我轉(zhuǎn)，看上了我的錢，正好象那些來巴結(jié)您的人，實際上是嗅到了老爺金元寶的氣味。我心中有數(shù)，因為我這人，心可細呢，別看我胖得像塔樓；嘆，我的小姐，雖然那算不上愛情，我也挺高興兩個月慢慢過去了。過去那么單調(diào)的日常生活因為對秘密的巨大關(guān)切而活躍起來，秘密也使三位婦女的關(guān)系更親密。在她們的心中，夏爾還在這間客廳的灰色天花板下走來走去，仍然住在這里。一早一晚，歐葉妮打開梳妝盒，仔細端詳嬸嬸的肖像。有一個星期天的早上，她正從兩幅肖像中尋找夏爾的相貌特征時，被母親看見。格朗臺太太到那時才得知出遠門的夏爾用這件禮物換取了歐葉妮私房錢的令人可怕的秘密”你都給他了，“極度嚇壞了的母親問，”你父親過年的時候要看你的金子的，到那時候你怎么跟他說歐葉妮的眼睛定住了，母女倆足足有半天害怕得要命，糊里糊涂地錯過了正場彌撒，只好去做讀唱彌撒。再有三天，一八一九年就要結(jié)束。三天以后一件驚心動魄的大事就要發(fā)生，一出沒有毒藥。匕首，沒有血流成河的布爾喬亞悲劇就要上演；可是，對于劇中人來說，這出悲劇比希臘神話中赫赫有名的阿特柔斯王族后裔的慘絕人寰的遭遇更加悲慘“到時候咱們怎么過這一關(guān)呀？”格朗臺太太把活計放到膝蓋上，對女兒說這兩個月來，可憐的母親受到那樣多的干擾，弄得她過冬要用的羊毛袖套一直沒有織完。

　　這件小事，表面上無關(guān)緊要，對她卻釀成悲慘的后果。因為沒有袖套，她在丈夫一次大發(fā)雷霆時，嚇出一身汗后，偏偏又著了寒“我仔細想過了，可憐的孩子，如果你早告訴我這件秘密，咱們也許還來得及寫信給巴黎的德。格拉珊先生。他也許有辦法給咱們寄回一批跟你的金幣類似的金幣；雖然你父親諳熟你的金幣，也許”咱們哪有那么多錢去弄金幣啊“我可以用我的財產(chǎn)作抵押。再說，格拉珊先生很有可能會為咱們”現(xiàn)在來不及了，“歐葉妮聲音都變了，悶聲悶氣地打斷母親的話，說道。”明天一早，咱們不就應(yīng)該上他的房間去祝他新年好嗎“但是，孩子，為什么我不能去找克呂旭想想別的辦法呢”不行，不行，這等于把我送進他們的羅網(wǎng)，今后咱們得聽他們擺布了。況且，我主意已定。我做得對，我不后悔。上帝會保佑我的。聽天由命吧。

　　啊！倘若您讀了他的信，您也會只為他著想的，我的母親第二天一早，一八二○年正月初一，母女倆無法脫身的恐怖反而使她們思路活躍，想出一個不鄭重其事去格朗臺房里拜年的最自然的借口。一八一九年到一八二○年之間的冬天是那一時期最冷的一個冬天。屋頂上積滿了厚厚雪格朗臺太太一聽到丈夫的房里有響動，便說：“格朗臺，叫娜農(nóng)給我的房里生點火吧；我在被窩里快要凍僵了。我這年紀(jì)，要多加保重了。還有，”她停頓了片刻，說道，“讓歐葉妮一會兒也到我房里來試穿新衣裳吧。這種天氣，可憐的孩子在她自己的房里梳洗會得病的。待會兒我們到客廳壁爐邊再給你拜年吧”得，得，得，得，說得多好聽！你這叫開門大吉吧，太太？你從沒有這么能言善辯。沒準(zhǔn)你已經(jīng)吃了一片泡酒的面包了吧沉默了一陣。“哎！”妻子的話大概讓他有所感動，老頭兒又說道，“就按您的意思辦吧，格朗臺太太。你真是個賢惠的妻子，我可不愿意讓你在這個年紀(jì)有什么三長兩短，雖然拉倍特里埃家的人一般都硬朗得像老牌水泥。嗯？你說對不對？”停頓片刻，他喊道。“總之，咱們得了人家的遺產(chǎn)，對他們家的后代我總是寬容的。”說完，他咳了幾聲“老爺，您今天早很高興心吧，”可憐的女人口氣嚴(yán)肅地說“我一向挺開心的開心，開心，開心呀，箍桶匠快修補您的臉盆多么歡快他一邊唱著，一邊衣冠楚楚地走進妻子的臥房。”真好，好家伙，倒真是干冷干冷的。咱們今天吃頓好飯，太太。德。格拉珊給我寄來了塊菰鵝肝醬，等會兒我到驛站去拿。他準(zhǔn)還捎帶一枚面值加倍的拿破侖送給歐葉妮，“箍桶匠湊在妻子耳邊說，”我已經(jīng)沒有金子了，太太。我本來倒還有一批古錢的，這話也就只能對你說說；但是為了做生意，只能都花掉。“說完，他吻了一下妻子的額頭，以示祝賀新年”歐葉妮，“慈母叫，”不知道你父親朝哪一面?zhèn)壬硭暮糜X；總之，他今天一早脾氣真好。唉！咱們能夠過關(guān)的“老爺怎么啦？”娜農(nóng)走進女主人臥室準(zhǔn)備生火。“他先對我說：天天如意，年年快樂，大蠢貨！到我妻子屋里生火去，她冷。他伸手給我一枚六法郎嶄新的硬幣，我都呆了！太太，您瞧，看到?jīng)]有？哦！他真好。怎么說，他也是個要面子的人。

　　有的人越老越吝嗇，但是他，就像您做的果子酒一樣，挺和順，并且越陳越好。他真是個十全十美的好人兒格朗臺高興的秘密，在于他的投機生意完全成功。德。格拉珊先生扣除了老箍桶匠為十五萬荷蘭證券貼現(xiàn)欠他的一筆錢和他為老箍桶匠買進十萬法郎公債墊付的零頭之后，將一個季度利息余下的三萬法郎托驛車帶給了格朗臺，并且還報告說公債繼續(xù)上漲。當(dāng)時的市價是八十九法郎一股，到一月底，最赫赫有名的資本家們都愿出價九十二法郎收進。格朗臺在兩個月中贏利百分之十二，他已把賬軋清，從今以后他不必付稅，也沒有什么補償性的花費，每半年坐收五萬法郎。內(nèi)地人一般對公債有一種難以克服的反感，但是格朗臺終于弄清了這筆投資的好處，他發(fā)覺自己能不必太費心機在五年之內(nèi)，連本帶利，成為一筆六百萬法郎資本的主人，再加上他幾處地產(chǎn)的價值，勢必構(gòu)成一筆了不起的財富。一年給娜農(nóng)六法郎，或許是對老媽子不自覺幫了東家大忙的報酬”哦！哦！格朗臺老爹一大早要上哪兒去？就像去救火似的。“忙著開店門的商人們心里嘀咕道。后來，他們又看見他從驛站回來，一個送郵件的腳夫，推著裝滿大包小包的獨輪車跟在身后。”水總是往河里流，老頭兒方才是奔著錢去的，“有人說。”錢從巴黎。弗洛瓦豐。荷蘭，往他家滾呢，“另一個人說，”他早晚會買下索繆的，“第三個人高聲嚷道。”他總是忙著做生意，一點兒都不怕冷。“有個女的對自己的男人說。”哎，哎，格朗臺先生，倘若您拿著礙事，我替您減輕這負(fù)擔(dān)“倒也真重！都是些銅板，”葡萄園主說道“都是些響當(dāng)當(dāng)?shù)腻X，”腳夫低聲說道“你想要我照顧照顧嗎？那就管好你那張臭嘴，”老頭兒開門時對腳夫說道“啊！老狐貍，我還真以為他耳朵聾，”腳夫想道，“看來他耳朵趕上冷天倒靈了”給你二十個銅板的酒錢，你就閉上嘴滾吧！“格朗臺對他說道，”獨輪車娜農(nóng)會還給你的……娜農(nóng)，娘兒倆做彌撒去了嗎“沒錯，老爺”來，抬抬你的爪子，來干活，“他喊著，大包小包地，都往她那邊送。不多一會兒，錢都運進了他那間密室，他把自己關(guān)在里面。”開飯的時候，你就敲敲墻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