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她終于發覺父親家里的寒酸,跟堂弟的瀟灑實在不般配,覺得非常不是滋味。她強烈地感到一種需要,非為堂弟做點什么不可。做什么呢?她不知道。她天真而坦誠,任憑純潔的天性縱橫馳騁,不提防自己的印象和感情有所越規。一見堂弟,他那外表就早已在她的心中喚醒了女性的天性,何況她畢竟已經二十三歲,正是智力和欲望達到高峰的年齡,而女性的自然傾向一旦冒頭便一發不可收拾。她出世以來第一次見到父親就心里發慌,感到自己的命運操縱在他的手里,有些心事瞞著他實在于心有愧。她急匆匆地往前走著,奇怪空氣比往常更新鮮,陽光比往常更明亮,她從中吸取一種精神的溫暖,一種新的生氣。正當她挖空心思想用什么計劃弄到薄餅時,大高個娜農和格朗臺斗起嘴來,這是少有的事,就像冬天聽到燕子呢喃一樣難得。老頭兒提著一串鑰匙來秤出一天消費所需的食物“昨天的面包還有剩下的嗎?”他問娜農“一點兒都沒剩,老爺格朗臺從一只安茹地方的居民用來做面包的平底籃里,拿出一只撒滿干面的大圓面包,正準備動手切,娜農說:”咱們今天有五口人,老爺“知道,”格朗臺回答道,“這只面包足有六磅重,準吃不了。況且,巴黎的年輕人,你等著瞧吧,他們壓根不吃面包”那就光吃醬吧,“娜農說在安茹,俗話所說的醬指的是涂面包的東西,從大路貨的黃油到最講究的桃醬,統稱”醬“;凡小時候舔掉面包上的涂料后,把面包剩下不吃的人都明白這句話的含義”不,“格朗臺說,”他們不吃面包,也不吃醬,他們都像等著出嫁的黃花閨女他斤斤計較地指定好幾道家常菜之后,關上伙食庫,正要朝水果房走去,娜農攔住說道:“老爺,給我一些面粉。黃油吧。我給兩個孩子攤薄餅”為了我的侄兒,你想讓我破產嗎“我不光想到您的侄兒,也沒有為您的狗少費心,更不見得比您還費心???,這不是嗎?我要八塊糖,您才只給我六塊”啊!娜農,你想造反嗎?我還從來沒見過你這樣呢。
你腦子出了什么毛病吧?你是東家嗎?糖,我就只給六塊“那么,侄少爺喝咖啡放糖嗎”放兩塊,我就不用了“您的年紀太大啦,喝咖啡不放糖!我掏錢給您買幾塊吧”這事跟你無關,少管閑事盡管糖價下跌,在老箍桶匠的心目中,糖始終是最寶貴的殖民地產品,仍要六法郎一磅。那一去不復返帝政時期節約用糖的義務已經成為他最不可動搖的習慣。女人都有辦法達到自己的目的,就連最笨的女人也有可能計上心來。娜農不管糖的問題,爭取做成薄餅“小姐,”她沖窗外喊道,“你不是要吃薄餅嗎”不,不,“歐葉妮連忙否認”行了,娜農,“格朗臺聽到女兒的聲音,說:”給你?!八蜷_糧食柜,給她盛了一勺面粉,又加了幾兩已切成小塊的黃油”還得烤爐用的木柴呢,“得寸進尺的娜農說道”好!管夠,給你,“老財迷非常傷心地說,”不過你得做一個果子餡餅,晚飯也用烤爐做,省得用兩個爐子“哎!”娜農叫出聲來,說道,“您不必多說?!备窭逝_瞧了一眼忠實的內務大臣,那目光幾乎像父親看女兒似的充滿慈愛?!靶〗悖睆N娘喊道,“咱們有薄餅吃了?!备窭逝_老爹捧著水果,在廚房桌子上放了大約夠裝一盆的?!澳?,老爺,”娜農說:“侄少爺的靴子太漂亮。
多好的皮子,還香噴噴呢。用什么擦呢?還用您調了蛋清的鞋油嗎”娜農,我想蛋清會弄壞這種皮子的。何況,你得跟他直說,你不知道怎么給摩洛哥皮子上油,對,這肯定是摩洛哥皮子。這樣,他就會自己上街買鞋油。聽說有人往鞋油里摻糖,打出來的皮子更亮“那簡直就可以吃啦,”女傭拿起皮靴,湊近鼻尖,一聞,“哎呀!跟太太的科隆香水一樣香。這真奇怪”奇怪!“主人說道,”靴子比穿的人還值錢,你覺得這事兒奇怪“老爺,”等主人關好水果房的門,第二次回到廚房時,娜農問道,“您不打算一星期做一。兩次罐悶肉,款待您的”行“那我得去買肉”絕對不用。您給我們做罐悶雞湯吧,佃戶們不會讓你閑著的。我一會兒就去告訴高諾瓦葉,給我打幾只烏鴉來。這種野味燉湯,最好不過了“老爺,聽說烏鴉吃死人,有這樣的事嗎”你真傻,娜農!它們跟大家一樣,還不是有什么吃什么。咱們就不吃死人嗎?什么叫遺產?“格朗臺老爹沒有什么要吩咐的了,掏出懷表,見早飯前還有半小時可以支配,便拿起帽子,吻了一下女兒,說:”你想到盧瓦河邊我的草地上去散散步嗎?我要去那兒辦點事兒歐葉妮過去戴上那頂縫上粉紅色綢帶的草帽;父女倆便沿著曲曲折折的街道向下城走去,徑直走到廣場上“這么早二位打算去哪兒???”克呂旭公證人碰到格朗臺,問道“去看看,”老頭兒回答。他心中有數,克呂旭也決不清早散步遇到格朗臺出門看看什么,克呂旭公證人憑經驗知道一定有好處可撈,便跟了上來“您跟我去看看嗎?克呂旭?!备窭逝_對公證人說道。“您是我的朋友,我要讓您看看,在肥沃的土地上種白楊有多么不明智”這么說,盧瓦河邊您的那幾片草地給您掙的六萬法郎算不上什么了?“克呂旭驚奇得睜大了眼睛問?!蹦€不夠幸運嗎?……您砍樹的那會兒,南特正需要白木,賣到三十法郎一棵歐葉妮聽著,不知道她已面臨生平最莊嚴的時刻,公證人馬上要讓她的父親宣布一項與她有關的決定。格朗臺到達盧瓦河畔他的肥美的草場的時候,三十名工人正在弄平白楊留下的樹坑“克呂旭先生,您瞧一棵白楊樹占多大的地方,”格朗臺說。“讓!”他朝一個工人喊道,“拿……拿……你的尺子……四……四周量……量”每一邊八尺,“工人量過以后,說”四八三十二,一棵白楊糟塌三十二尺土地?!案窭逝_對克呂旭說,”這一排我種了三百棵白楊,是不是?那好……三百……乘……乘……三十……二……也就是說……它們吃……吃掉我……五……五百堆干草;再加上兩邊的,總共一千五;中間幾排又是一千五。就算……就算一千堆干草吧“好,”克呂旭替朋友計算:“一千堆這樣的干草大約值六百法郎左右”應該說……說……是一千二百法郎,因為再割一茬,又能賣三四百法郎。那么,您……您……算算……一年一……一千二百法郎……四十年之后……再加上……加上利……利息……總共……多少,您知道“算加上它有六萬法郎吧,”公證人說道“得了!總共……共……只有六萬法郎。那好,”老葡萄園主不結巴了,“兩千棵四十年的白楊還賣不到五萬法郎。這就虧了。我發現了這個漏洞,”格朗臺趾高氣揚地說道?!白專惆褬淇佣继钇?,只留下在盧瓦河邊的那一列不填,把我買來的白楊樹苗栽在那里。河邊的樹木靠政府出錢施肥澆水?!闭f著,朝克呂旭那邊一笑,鼻子上的肉瘤跟著輕微地一動,相當于作了一個尖酸的冷笑“大家都知道,白楊只能種在荒瘠的地方?!苯o格朗臺的盤算嚇得目瞪口呆的克呂旭隨口應付道“對了,先生,”箍桶匠話里有刺地回答歐葉妮只顧望著盧瓦河優美的風景,沒有注意父親的計算,但是,聽到克呂旭開口,她不禁側耳傾聽:“哎,好啊,您從巴黎招來了女婿,眼下索繆城里人人都在談論令侄。
我又要草擬一個協議了是嗎,格朗臺老爹”您……您……您一大……大早出門,就就就是為了跟我說這些?“格朗臺一面說,一面扭動著肉瘤?!卑?!那好,我的老伙計,不瞞您說,我把您想知道的都告訴您吧,我寧愿把女……女……女兒……扔……扔進盧瓦河,您明白嗎?也不……不愿把她……嫁……嫁給她的堂弟。您可以……把……把這話……傳出去。先別說吧,讓他們……嚼……嚼舌頭去這一席話使歐葉妮感到昏暈。在她心中剛開始冒頭的遙遠的希望,曾忽然間像鮮花般怒放,由朦朧而具體,可現在眼看被湮成一團的鮮花統統給割斷了,散落在地。從昨天晚上起,促使兩心相通的種種幸福的絲絲縷縷,把她的心放到夏爾的身上;那么說,以后將要由痛苦來支撐他們了。難道婦女的命運,受盡苦難比享盡榮華更顯得高尚嗎?父愛的火焰怎么會在父親的心頭熄滅了呢?夏爾犯了什么大罪?這是為什么呢!她初生的愛情本來就是深不可測的神秘,而今又包上了重重疑團。她回家時兩腿不住地哆嗦,走到那條幽暗的老街,她剛才還覺得充滿喜氣,現在卻只覺得如此凄涼,她呼吸到了歲月和人事留下的滄桑。愛情的教訓她一課都逃不了??斓郊业臅r候,她搶先幾步去敲門,站在門前等父親。然而,格朗臺看到公證人手里拿著一份還沒有拆封的報紙,問道:“公債行情怎樣”您不肯聽我的話,格朗臺,“克呂旭答道,”趕緊買些吧,兩年之內還有兩成可賺,再加上高利率,八萬法郎年息是五千。現在的行市是七十法郎一股“再說吧,”格朗臺搓了搓下巴頦“天啊!”公證人驚訝地說“什么事?”格朗臺問道。
克呂旭這時已把報紙送到他的眼前,說:“您自己看看這篇文章巴黎商界最受尊敬的巨頭之一格朗臺氏,昨天照例前往交易所之后,在寓所用手槍擊中腦部,自殺身亡。在此之前,他已寫信眾議院議長,辭去議員職務,與此同時辭去商務裁判法院裁判的職務。經紀人洛甘及公證人蘇歇的破產,使他資不抵債。以格朗臺氏享有的威望及其信用而論,應不難于在巴黎獲得資助。誰料這位場面上的人物,竟屈從于一時的絕望,出此下策,令人嘆息”我早已知曉,“老葡萄園主對公證人說道這句話讓克呂旭頓時感到渾身冰涼。雖然當公證人的都有不動聲色的本事,但是他想到巴黎的格朗臺或許央求過索繆的格朗臺援助幾百萬而遭到拒絕,仿佛有一股涼氣透過他的脊梁”他的兒子昨天那么高興“他不知道此事,”格朗臺依舊鎮靜地回答“再見,格朗臺先生,”克呂旭完全明白了,要緊去給蓬豐庭長吃定心丸格朗臺回到家里,只見早飯已經擺好。歐葉妮撲到母親的懷里,情緒激動地吻了吻母親,她的心情跟我們極其苦惱但又無法言說時相同。格朗臺太太正坐在窗邊那張四腳墊高的椅子上編織冬天穿的毛線套袖“你們先吃吧,”娜農從樓梯三步并成兩步地跑下樓來,說,“那孩子睡得像個小孩子,正香著呢。他閉著眼睛的那模樣真可愛!剛才我進去叫他。嗨!就像沒有人似的,一聲不應”讓他睡吧,“格朗臺說道,”今天他什么時候醒都馬上會聽到壞消息“發生什么事嘍?”歐葉妮在咖啡里放了兩塊糖。天曉得一塊到底重幾公分,那是老頭兒閑著沒事兒把大塊切成的小塊。格朗臺太太不敢問,只望著她的丈夫“他父親開槍打碎了自己的腦袋”我叔叔?……“歐葉妮驚訝地問道”可憐的孩子!“格朗臺太太失聲嚷道”是可憐,“格朗臺說道,”如今他分文沒有了“唉!可他現在睡得那么香,好象天下都是他的呢。”娜農說道,那語調分外柔和歐葉妮一點也吃不下飯。她的心給揪得緊緊的,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為自己所愛的人遭受的不幸,感到切膚之痛,同情的激流涌遍她全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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