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堂弟多么文雅啊,”歐葉妮祈禱時忽然想道;那天晚上她沒有做完祈禱,帶著美夢入睡格朗臺太太睡下時,無牽無掛。她聽見壁板中間的門那邊,愛錢如命的老頭在自己的房內來回踱步。跟所有膽小的女人一樣,她早已熟悉老爺的脾氣。就像海鷗能預知雷電,她從蛛絲馬跡中也預感到格朗臺內心正翻騰著狂風暴雨,用她的話來說,她只能裝死。格朗臺望著里面釘上鐵皮的工作室的門,想道:“我的老弟怎會有這種怪念頭?把孩子留給我管!真是一筆好遺產!我可沒有一百法郎供他花銷。對于這個放蕩的浪子來說,一百法郎頂什么用?他端著夾鼻鏡片看我的晴雨表時的那種架勢,像是要放火把它燒掉似的想到那份痛苦的遺囑將會造成什么后果,格朗臺此刻心里七上八下,可能比他的弟弟寫遺囑時更加激動”我真能得到那件金睡衣嗎?“娜農入睡時仿佛已披上了祭壇的錦圍,她生平頭一回夢見了花朵,夢見了綾羅綢緞,就像歐葉妮有生以來第一次夢見愛情在少女們純潔而單調的生活中,肯定有一個美妙的時刻,陽光會照耀她們的心田,花朵會向她們訴說種種想法,心的跳動會把熱烈的生機傳遞到她們的腦海,將意念變成一種隱約的欲望;那是憂喜兼備的境界,憂而無邪,甜美快樂!孩子們看到周圍的花花世界,就開始微笑;少女在大自然中發現朦朧的感情,也像孩子一樣,開始微笑。倘若說光明是人生初戀的對象,戀愛不就是心靈的光明嗎?歐葉妮也總算到了能夠看清塵世萬物的時候了。她天剛亮就起床,因為內地姑娘起得早做禱告,梳妝打扮;從今以后打扮具有一種特殊的意義。她先把栗殼色的頭發梳平,然后仔細地把粗大的辮子盤在頭頂上,不讓零星的短發滑出辮子,整個發式力求對稱美觀,襯托出一臉的嬌羞和坦誠,頭飾的簡樸同面部輪廓的單純配合協調。她用清水洗了幾遍手,使她的皮膚又粗又紅,她望著自己滾圓的胳膊,心里納悶,不知道堂弟怎樣能把手保養得那么白嫩,指甲修剪得那么漂亮。她穿上新襪和最好看的鞋子。她把束胸從上到下用帶子收緊,每個扣眼都不跳過。總而言之,她生平首次希望自己顯示出優點,第一次知道應該穿上一件剪裁新穎的衣裳,使她更引人注目,該有多好。打扮完畢,她聽到教堂鐘響,奇怪怎么只敲了七下。完全是她起身太早只為想有足夠的時間梳洗打扮,她竟然起身太早。她不會把一個發卷弄上十來次,也不懂得研究發卷的效果;她只好老老實實地合抱著手臂,坐在窗前,凝視院子。小花園和花園上面的高高的平臺。固然,那里景色凄涼,場地狹窄,但不乏神秘的美,那是偏僻的處所或荒蕪的野外所特有的。廚房附近有口井,圍有井欄,滑輪由一根彎彎的鐵條支撐著,一脈藤蔓纏繞在鐵條上;時已深秋,枝葉已經變紅。枯萎。發黃。藤蔓從那里蜿蜒地攀附到墻上,沿著房屋,一直伸展到柴棚,棚下木柴堆放得很整齊,賽如藏書家書架上的書籍。院子里鋪的石板由于少有人走動,再加上長年累月堆積的青苔和野草,顯得發黑。
厚厚的外墻穿著一層綠衣,上面有波紋狀的褐色線條。院子盡頭,八級臺階東歪西倒地通到花園的門口,高大的植物遮掩了幽徑,像十字軍時代寡婦埋葬騎士的古墓,埋沒在荒草里。在一片石砌的臺基上有一排腐朽的木柵,一半已經傾圮,但上面仍纏繞著攀緣的藤蘿,纏繞在一起。柵門兩旁,各有一株又瘦又小的蘋果樹,伸出多節的枝椏。三條平行的小徑鋪有細沙,它們之間隔著幾塊花壇,周圍種了黃楊,以用來防止泥土流失。花園的盡頭,平臺的下面,幾株菩提覆蓋一片綠蔭。綠蔭的一頭有幾棵楊梅,另一頭有一株粗壯的核桃樹,樹枝一直伸展到箍桶匠藏金的密室的窗前。秋高氣爽,盧瓦河畔秋天常見的艷陽,開始融化夜間降到在院子和花園的樹木。墻垣以及一切如畫的景物之上的秋霜。歐葉妮從那些一向平淡無奇的景物中,突然發現了全新的魅力,千百種思想一齊涌上她的心頭,并隨著窗外陽光的擴展而增多,她終于感到有一種朦朧的。無以名狀的快感,包圍了她的精神世界,像一團云一樣,裹住了她的身軀。她的思緒同這奇特景象的種種細節全都合拍,并且心中的和諧與自然的和諧融匯貫通。當陽光照到一面墻上時,墻縫里茂密的鳳尾草像花鴿胸前的羽毛,色澤變化多端,這在歐葉妮的眼中,簡直是天國的光明,照亮了她的未來。她從此愛看這堵墻,愛看墻上慘淡的野花,藍色的鈴鐺花和枯萎的小草,因為那一切都與一件愉快的往事聯系在一起,與兒時的回憶密不可分。在這回聲響亮的院子里,每一片落葉發出的聲音,都像是給這少女暗自發出的疑問,作出回答;她能夠整天倚在窗前,不覺時光的流逝。
接著心頭涌起亂糟糟的騷動。她忽然站起來,走到鏡子前面,像誠實的作者推敲自己的作品,吹毛求疵地挑自己的毛病,不客氣地責備自己”我的相貌配不上他。“歐葉妮就是這么想的,這種自卑的想法,引起無盡的酸楚。可憐的姑娘對自己太不公平;但是謙虛,或者不如說懼怕,不正是愛情的最初征兆之一嗎?歐葉妮是那種體質強健的孩子,美得有些俗氣,同小市民家的孩子一樣;但是她的外形雖然像米洛的維納斯,可是,使女性純潔清靈的基督徒的高尚情操,自有雋永的味道,賦予歐葉妮一種古希臘雕塑家所認識不到的高雅氣質。她的頭很大,像菲迪亞斯雕刻的朱庇特的前額,雖有男子氣概,但卻仍然清秀,灰色的有著炯炯光芒的眼睛里蘊含著她全部貞潔的生活。圓臉蛋的線條曾清新稚嫩,出天花的那時,被弄得粗糙許多,多虧老天保佑,沒有留下瘢痕,只破壞了皮膚表面的一層絨毛,皮膚仍很柔軟細膩,母親純潔的一吻會在臉上留下片刻即消的紅印。她的鼻子大了點,但同朱紅的嘴唇倒也相配,唇上一道道細紋顯出無限的深情和善意。脖子圓潤完美。飽滿的胸部遮得嚴嚴的,既惹人注目,又引人想入非非;古板的裝束,多少削弱了應有的嫵媚,然而,在鑒賞家看來,這種苗條身材的刻板挺拔,也應算作一種風韻。因此,高大結實的歐葉妮不具備一般人所喜歡的那種漂亮;但她是美的,而且這種美不難看出,只有藝術家才會對之領會。
想要在塵世尋找一個像圣**那樣貞潔典型,想從天然的女性身上發現拉斐爾揣摩到的那種不卑不亢的眼神和那些端莊的線條,盡管往往出自構思的巧合,但是保持或培養出這樣的典型只有基督徒的清心寡欲的生活才能做到。熱衷于尋求這種難以求得的模特兒的畫家,會突然在歐葉妮臉上發現連她本人都沒有覺察到的內在的高貴氣質:安詳的額頭下,有一個深情的世界;她的眼睛,甚至眨眼的動作,都有一種說不出的神圣的靈氣。她的五官,她的臉部的線條,從來沒有因為大喜過望的表情而走形,而松弛,就像平靜的湖面在天水相接的遠方呈現的線條,柔和清晰。安詳而紅潤的臉龐,像迎光開放的花朵,周邊特別明亮,使心情舒暢,并且讓你感到它映照出一股精神的魅力,你不能不凝眸注視。歐葉妮還只是在人生的岸邊,那里幼稚的幻夢像花朵盛開,摘一朵雛菊占卜愛情時,心里特別痛快,這是經歷過世故之后不可能再有的心情。她還不知道什么是愛情,只對著鏡子心里想道:”我太丑,他不會看上我的接著,她打開對著樓梯的房門,探出頭去聽聽家里的動靜。“他還沒起床,”她想道,這時聽到娜農在咳嗽,在走來走去不停地打掃客廳,生火,拴狗,還在牲門棚里對牲口說話。歐葉妮連忙下樓,去找娜農,只見她正在擠牛奶“娜農,我親愛的娜農,給我的堂弟調些鮮奶油吧,讓他就著喝咖啡”唉,小姐,那得改天調,“娜農直著嗓門笑道。”現在做不成奶油。你那位堂弟真漂亮,真英俊,地地道道的小白臉兒。你沒見他穿著那件金絲的綢睡衣的模樣多俏呢。我見到了。他的內衣用那么細的布料,就跟神父先生的白祭袍一樣“娜農,你做些薄餅吧”誰給我木柴。面粉和黃油啊?“娜農以格朗臺內務大臣的身份說道。她有的時候在歐葉妮和她母親的心目中是很了不起的。”總不能去偷他的東西來招待你的堂弟吧?你去向他要黃油。面粉。木柴,他是你父親,會給的。看,他下樓查看早飯來了歐葉妮聽到樓梯被她父親踩得顫顫巍巍,嚇得連忙溜進花園。她已經感到心虛和不安了。我們遇到高興的事,常常……也許不無道理……以為自己的心思一定都流露在臉上,讓人一眼就看透。歐葉妮感到的正是這種發自內心的羞臊,唯恐被人看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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