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悄悄。讓人無法看透的深宅大院里半點秘密也遮不住。人人幾乎都永遠像生活在露天里一樣。家家戶戶吃午飯,用晚餐,拌嘴斗氣都在大門。路過這里的外鄉人被他們品頭論足,逐個兒分析。從前,到內地來的人總不免被挨家挨戶地取笑,由此而產生一段段故事;擅長編制市井笑料的安茹居民也從而取得“牛皮大王”的美名。老城區像樣的舊宅都坐落在街道的高處,原先這都是當地頭面人物的公館。我們要講的故事就發生在這樣的一所凄涼的舊宅中,這些房屋,只成了世道人心還樸實的舊時的遺物。因為今天法蘭西淳樸的民風已經衰微,順著這條古色古香的曲折街道走去,連最不足掛齒的小東西都能喚起你思古的幽情,整個氣氛讓你不得不浮想聯翩。你會發現有一處拐角相當陰暗,格朗臺先生的公館的大門就龜縮在這凹處的中間。若不跟你說說格朗臺先生的身世,你就無法領會在內地把誰的家稱作公館該有多大分量格朗臺先生在索繆城里很有聲望,只有在當地住過相當長時間的人才能弄清這種聲望的前因后果。他被當地人稱做格朗臺老爹,不過這么稱呼他的人大多年事已高,人數日益減少。他在一七八九年的時候,是位很有實力的箍桶匠,能讀能寫,善于算賬。
共和政府在索繆地區拍賣教會產業的那個年月,箍桶匠才四十左右,同一位富裕的板材商的女兒結婚不久。格朗臺用手頭現款再加上妻子的陪嫁錢,湊成一筆價值兩千金路易的資本,攜款直奔縣政府;他用岳父給的二百枚面值加倍的金路易,從監賣國有地產的兇狠的共和政府官員手中,低價買到區里最好的幾片葡萄園。一座修道院與幾塊按收成交租的分種地。雖然格朗臺得了大便宜,卻是合法的。革命思想索繆城的居民本來就沒多少,他們把格朗臺老爹看成敢作敢為的共和黨,熱衷于新潮流的愛國派。實際上箍桶匠只看中葡萄園。他成了索繆地區行政機構的委員。他的息事寧人的處世態度對當地的政治與商業都產生過明顯的影響。政治上他包庇貴族,千方百計阻撓當局拍賣流亡貴族的產業;商業上他承包供應共和軍一。兩千桶白葡萄酒,共和政府把原來計劃留作最后一批拍賣的地產,幾片屬于一家女修道院的肥沃的草場,送給了他,算是付給他的酒錢。到拿破侖的執政府上臺時,好好先生格朗臺被委任為市長;他治理有方,葡萄園的收成更好上加好。拿破侖稱帝之后,格朗臺成了無職權的白丁先生。共和黨不被皇帝喜歡,有“紅帽子”嫌疑的格朗臺的職務被撤銷了,職務被一位有貴族頭銜的大地主接替;那人后來在第二帝國時期晉封為男爵。丟掉官職,格朗臺先生并不惋惜。他當政時百姓得到了實惠,修了好幾條高質量的公路,從城里直達他在鄉下的產業。他的產業在丈量登記時占了非常大的便宜,只需繳納微薄的稅金。他在各處的莊園自從官方登記上冊之后,憑他持久而精心的耕作,在這一帶享有盛譽,這一術語專指那些能生產極品佳釀的葡萄園。
為此,他簡直有資格申請榮譽團的勛章。一八○六年格朗臺被免職,當時格朗臺先生五十七歲,他的妻子三十六歲,他們合法愛情的結晶。獨一無二的寶貝女兒剛十來歲。大概是老天爺憐恤他丟官,想給他一點安慰吧,那一年三筆遺產被他接連繼承:先是他的岳母谷迪尼埃太太的,接著是他妻子的外公拉倍特里埃先生的,最后是格朗臺自己的外婆讓蒂葉太太的。三筆遺產數目有多大?沒有一個人知道。三位老人生前愛錢如命,拼命攢錢,私下里以把玩金銀當成消遣。拉倍特里埃用揮霍來形容放債,總覺得守著金錢比放高利貸實惠。所以索繆城的居民只能根據面上的收入估計他們究竟有多少積蓄。于是格朗臺先生得到新貴的頭銜,那是我們拚命講平等也抹煞不了的殊榮,他成了當地最舉足輕重的納稅人。他經營共有七十公頃的葡萄園,碰上好年景,可以生產七。
八百桶好酒。他還有十三處按年成交租的分種地和一座老修道院。為了省錢,他把修道院的門窗連同彩繪玻璃大窗統統用磚砌死,既可以免稅,保存也更方便。他還有八。九十公頃草場;一七九三年,他在那里種了三千棵白楊。他現在住的房子也是他買下的產業;這些都是面上的財產。至于他手頭的資金,知道大體的數目只有兩個人:替格朗臺先生放債的公證人克呂旭先生與索繆城里最殷實的銀行家格拉珊先生。格朗臺只在他認為合適的時候才私下里同格拉珊做點賺錢交易。在內地,要想得到別人的信任,或者若想發財,就得像克呂旭先生和格拉珊先生那樣守口如瓶。盡管他們從未向外人說過什么,但他們公然對格朗臺先生畢恭畢敬的態度,也足以使旁觀者揣度前任市長財力的雄厚。索繆城里人人相信格朗臺家有個堆滿錢財的秘密金庫,并且傳說他每天深夜都要去察看成堆的金銀,從中得到無法形容的快慰。愛財如命的人看到格朗臺的眼睛里透出一股仿佛已被染上金色的黃澄澄的目光,更加相信這事決非虛傳。大凡習慣于靠利滾利賺大錢的人,總難免跟色鬼。賭徒或馬屁精一樣,眼神中自有一些習慣難以界定,躲躲閃閃。貪得無厭。神秘莫測的表情,跟他們有同樣癖好的人很容易辨別出來。這種心心相通的暗語好比是著迷于酒色財氣的人們之間通用的行話。格朗臺先生從來不欠誰的人情;為了收成,要制作一千只酒桶還是五百只酒桶,老箍桶匠是種葡萄的老手,計算起來精確得好象天文學家;他從來不曾打錯算盤,每逢酒桶的市價比酒價還高的時候,他總是有酒桶出售,并設法把自己的葡萄酒藏進地窖,等酒價上漲到二百法郎一桶他再拋出,而一般小地主早在五路易一桶時,把酒賣光了。所以格朗臺先生取得大家的敬重。一八一一年的收成是臭名遠揚的,那年他明智地緊收慢放,把貨一點一點賣出去,一次收成就給他二十四萬法郎的收入。說到理財的本領,格朗臺先生就像猛虎,像大蟒。他懂得躺著。蹲著,耐著性子打量獵物,隨即猛撲上去,打開血盆大口的錢袋,把成堆的金幣往里倒,接著又靜靜地躺下,像填飽肚子的蛇,不動聲色地。冷靜地,按步就班地消化吞下的食物。他從誰跟前走過,誰不感到由衷的敬佩?對他既抱幾分敬重,又懷幾分恐懼。在索繆城里誰沒有嘗過他利爪的滋味?抓一下會讓你疼得入骨三分。有人為了買地,找克呂旭貸款,利率是百分之十一。
有人用期票到格拉珊那里去貼現,先要扣除一筆大得驚人的利息。市面上難得有哪天沒有人提到格朗臺先生的大名;連晚上街頭的閑聊也少不了要談起他。有些人甚至認為這位種葡萄的老手的殷實家產稱得上當地引以為榮的一寶.所以不止一位做生意的或開客棧的索繆人,得意洋洋地在外地的來客面前吹捧:“先生,我們這一帶百萬元戶有兩三家,可是,格朗臺先生哪,連他本人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大的家底兒!”一八一六年,索繆城里最擅長計算的人作過估算,這位老先生的地產大約值四百萬法郎;可是,要是以一七九三年到一八一七年之間以每年平均收入十萬法郎來推算,他手頭積攢的現金應該跟他的不動產的價值差不多。所以,當人們打完一局紙牌,或者談過一陣葡萄收成,最后提到格朗臺的時候,自以為聰明的人們會說:“格朗臺老爹?……總該有五。六百萬吧。”倘若遇上克呂旭先生或格拉珊先生在場,聽到這話準會答腔:“你倒比我還在行,我可是從來都沒有辦法知道這個總數。”要是巴黎來的客人提到羅啟爾德或拉菲特等銀行巨頭,索繆城的居民就趕緊打聽,問他們是否跟格朗臺先生一樣有錢。若是巴黎人付之一笑,不屑地答道“是的”,索繆人就會面面相覷,難以置信地搖搖頭。這么大的家產給這位富翁的為人行事披上了金絲編織的外衣。就算最初他的生活起居有些特別曾是人們說話的話柄,那么這話柄早已陳舊得無人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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