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前天第一次會見“詩孩”,談話之間,說到我可以對于《文學周刊》投一點什么稿子。我暗想倘不是在文藝上有偉大的尊號如詩歌小說評論等,多少總得裝一些門面,使與尊號相當,而是隨隨便便近于雜感一類的東西,那總該容易的罷,于是即刻答應了。此后玩了兩天,食粟而已,到今晚才向書桌坐下來豫備寫字,不料連題目也想不出,提筆四顧,右邊一個書架,左邊一口衣箱,前面是墻壁,后面也是墻壁,都沒有給我少許靈感之意。我這才知道:大難已經臨頭了。
幸而因“詩孩”而聯想到詩,但不幸而我于詩又偏是外行,倘講些什么“義法”之流,豈非“魯般門前掉大斧”。記得先前見過一位留學生,聽說是大有學問的。他對我們喜歡說洋話,使我不知所云,然而看見洋人卻常說中國話。這記憶忽然給我一種啟示,我就想在《文學周刊》上論打拳;至于詩呢?留待將來遇見拳師的時候再講。但正在略略躊躇之際,卻又聯想到較為妥當的,曾在《學燈》——不是上海出版的《學燈》——上見過的一篇春日一郎的文章來了,于是就將他的題目直抄下來:《詩歌之敵》。
那篇文章的開首說,無論什么時候,總有“反詩歌黨”的。編成這一黨派的分子:一、是凡要感得專訴于想像力的或種藝術的魅力,最要緊的是精神的熾烈的擴大,而他們卻已完全不能擴大了的固執的智力主義者;二、是他們自己曾以媚態奉獻于藝術神女,但終于不成功,于是一變而攻擊詩人,以圖報復的著作者;三、是以為詩歌的熱烈的感情的奔迸,足以危害社會的道德與平和的那些懷著宗教精神的人們。但這自然是專就西洋而論。
詩歌不能憑仗了哲學和智力來認識,所以感情已經冰結的思想家,即對于詩人往往有謬誤的判斷和隔膜的揶揄。最顯著的例是洛克,他觀作詩,就和踢球相同。在科學方面發揚了偉大的天才的巴士凱爾,于詩美也一點不懂,曾以幾何學者的口吻斷結說:“詩者,非有少許穩定者也。”凡是科學底的人們,這樣的很不少,因為他們精細地研鉆著一點有限的視野,便決不能和博大的詩人的感得全人間世,而同時又領會天國之極樂和地獄之大苦惱的精神相通。近來的科學者雖然對于文藝稍稍加以重視了,但如意大利的倫勃羅梭一流總想在大藝術中發見瘋狂,奧國的佛羅特一流專一用解剖刀來分割文藝,冷靜到入了迷,至于不覺得自己的過度的穿鑿附會者,也還是屬于這一類。中國的有些學者,我不能妄測他們于科學究竟到了怎樣高深,但看他們或者至于詫異現在的青年何以要紹介被壓迫民族文學,或者至于用算盤來算定新詩的樂觀或悲觀,即以決定中國將來的運命,則頗使人疑是對于巴士凱爾的冷嘲。因為這時可以改篡他的話:“學者,非有少許穩定者也。”
但反詩歌黨的大將總要算柏拉圖。他是藝術否定論者,對于悲劇喜劇,都加攻擊,以為足以滅亡我們靈魂中崇高的理性,鼓舞劣等的情緒,凡有藝術,都是模仿的模仿,和“實在”尚隔三層;又以同一理由,排斥荷馬。在他的《理想國》中,因為詩歌有能鼓動民心的傾向,所以詩人是看作社會的危險人物的,所許可者,只有足供教育資料的作品,即對于神明及英雄的頌歌。這一端,和我們中國古今的道學先生的意見,相差似乎無幾。然而柏拉圖自己卻是一個詩人,著作之中,以詩人的感情來敘述的就常有;即《理想國》,也還是一部詩人的夢書。他在青年時,又曾委身于藝圃的開拓,待到自己知道勝不過無敵的荷馬,卻一轉而開始攻擊,仇視詩歌了。但自私的偏見,仿佛也不容易支持長久似的,他的高足弟子亞里士多德做了一部《詩學》,就將為奴的文藝從先生的手里一把搶來,放在自由獨立的世界里了。
第三種是中外古今觸目皆是的東西。如果我們能夠看見羅馬法皇宮中的禁書目錄,或者知道舊俄國教會里所詛咒的人名,大概可以發見許多意料不到的事的罷,然而我現在所知道的卻都是耳食之談,所以竟沒有寫在紙上的勇氣。總之,在普通的社會上,歷來就罵殺了不少的詩人,則都有文藝史實來作證的了。中國的大驚小怪,也不下于過去的西洋,綽號似的造出許多惡名,都給文人負擔,尤其是抒情詩人。而中國詩人也每未免感得太淺太偏,走過宮人斜就做一首“無題”,看見樹丫叉就賦一篇“有感”。和這相應,道學先生也就神經過敏之極了:一見“無題”就心跳,遇“有感”則立刻滿臉發燒,甚至于必以學者自居,生怕將來的國史將他附入文苑傳。
說文學革命之后而文學已有轉機,我至今還未明白這話是否真實。但戲曲尚未萌芽,詩歌卻已奄奄一息了,即有幾個人偶然呻吟,也如冬花在嚴風中顫抖。聽說前輩老先生,還有后輩而少年老成的小先生,近來尤厭惡戀愛詩;可是說也奇怪,詠嘆戀愛的詩歌果然少見了。從我似的外行人看起來,詩歌是本以發抒自己的熱情的,發訖即罷;但也愿意有共鳴的心弦,則不論多少,有了也即罷;對于老先生的一顰蹙,殊無所用其慚惶。縱使稍稍帶些雜念,即所謂意在撩撥愛人或是“出風頭”之類,也并非大悖人情,所以正是毫不足怪,而且對于老先生的一顰蹙,即更無所用其慚惶。因為意在愛人,便和前輩老先生尤如風馬牛之不相及,倘因他們一搖頭而慌忙輟筆,使他高興,那倒像撩撥老先生,反而失敬了。
倘我們賞識美的事物,而以倫理學的眼光來論動機,必求其“無所為”,則第一先得與生物離絕。柳陰下聽黃鸝鳴,我們感得天地間春氣橫溢,見流螢明滅于叢草里,使人頓懷秋心。然而鵬歌螢照是“為”什么呢?毫不客氣,那都是所謂“不道德”的,都正在大“出風頭”,希圖覓得配偶。至于一切花,則簡直是植物的生殖機關了。雖然有許多披著美麗的外衣,而目的則專在受精,比人們的講神圣戀愛尤其露骨。即使清高如梅菊,也逃不出例外——而可憐的陶潛林逋,卻都不明白那些動機。
一不小心,話又說得不甚馴良了,倘不急行檢點,怕難免真要拉到打拳。但離題一遠,也就很不容易勒轉,只好再舉一種近似的事,就此收場罷。
豢養文士仿佛是贊助文藝似的,而其實也是敵。宋玉司馬相如之流,就受著這樣的待遇,和后來的權門的“清客”略同,都是位在聲色狗馬之間的玩物。查理九世的言動,更將這事十分透徹地證明了的。他是愛好詩歌的,常給詩人一點酬報,使他們肯做一些好詩,而且時常說:“詩人就像賽跑的馬,所以應該給吃一點好東西。但不可使他們太肥;太肥,他們就不中用了。”這雖然對于胖子而想兼做詩人的,不算一個好消息,但也確有幾分真實在內。匈牙利最大的抒情詩人彼彖飛(A.PetoCfi)有題B.Sz.夫人照像的詩,大旨說“聽說氖鼓愕惱煞蠔芐腋#*希望不至于此,因為他是苦惱的夜鶯,而今沉默在幸福里了。苛待他罷,使他因此常常唱出甜美的歌來。”也正是一樣的意思。但不要誤解,以為我是在提倡青年要做好詩,必須在幸福的家庭里和令夫人天天打架。事情也不盡如此的。相反的例并不少,最顯著的是勃朗寧和他的夫人。
一九二五年一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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