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炎如的死因,雖然沒有脫離人們的猜測范圍,但是,會死得這樣慘烈,還是超越了人們的想像。夏惠子知道真相后,憤怒得幾乎咬碎自己的牙齒,悲痛得就像撕裂了肝膽。她一度想過要為丈夫復仇,但又覺得自己最信任的表叔,會對他最信任的好友下這樣的毒手,并不是表叔個人的品質出了問題,而是一種民族意志的表現。炎如君只要不屈服,即便表叔不下毒手,遲早也會遭遇同樣的結局。非要殺害炎如君的并不是表叔,而是控制著表叔靈魂的一種罪惡力量,就是殺了表叔也解不了心頭之恨……
連復仇也找不準對象,更使夏惠子感到無比的懊喪。連續幾天,簡直感到天塌地陷一般,總是昏昏沉沉,渾身虛弱無力,仿佛成了飄蕩在空中的游魂。
季炎如死了,夏惠子實在不能適應殘酷的現實,每次郵差送來報紙信函,她照樣會輕輕地叩響書房的門,總以為炎如君仍舊在伏案工作;每次到了吃飯時間,她都會想到該叫老夫子洗手用餐了。可是,每次站到書房門口,見到寫字桌旁的空藤椅,才會意識到炎如君真的走了,一去不復回了。尤其使她難過的是,只要踏進臥室,總會見到炎如君的笑影,可是眨一眨眼,那狡黠的笑影就消失了,再也捕捉不到了,曾經充滿溫馨的臥室從此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她受不住這種驀然而至的孤零,就決定搬到書房里去睡覺,睡到炎如君平常睡過的單人帆布床上。她常常夢見往事,依舊和炎如君在一起,從夢中驚醒過來,總是真假難分,只好獨自傷神,靜靜地聽著座鐘嘀嗒響,敲過一點敲兩點,再也沒法入睡。有幾回她干脆起身打開電燈,坐到丈夫的書桌旁,添水磨墨,聞著上等徽墨的醇香,浸筆展紙,不停地書寫“季炎如”三個漢字,品味著初戀時向季炎如求教中國書法的迷醉情景,用甜蜜的記憶充塞悲痛的時光。
夏惠子不能不考慮自己的未來。考慮來考慮去,似乎只有兩條路,第一條路是回東京。可是,那里除了早已鬧僵關系的父親以外,已經沒有其他活著的親人了,就連患有老年癡呆癥的奶奶,也在她隨炎如君離開東京后的第三年去世了。夏惠子更不愿意看到繼母,不管繼母是否能夠真心接納自己,終究是繼母奪走了親媽的愛,這個可恨的事實永遠不能原諒。至于第二條路呢?便是死。
夏惠子無法忍受碧落黃泉永相隔的斷腸之苦,經過再三考慮,決定選擇死,用新的形式去實現早年的“櫻花計劃”,去追逐炎如君的亡靈。這一天,趁彭永駿出門,她穿上初戀時沾上大雁墨漬的連衫裙,一件件反復欣賞了季炎如留下的書法作品,又走進和室,端詳一番松谷雄次郎贈送的一對龍鳳仿古倭刀,從刀架上取下短刀,來到書房,靠近季炎如生前常坐的藤椅旁,捧起短刀,觀賞著描龍繪鳳鎏金嵌銀的刀鞘,摩挲著赤銅護鐔上鐫刻著的松柏花鳥,慢慢地拔刀出鞘,迎著閃閃爍爍的耀眼紫光,喃喃說:“也算對得起表叔的一片盛情,表叔為我帶來了渴望得到的幸福,又親手葬送了我已經得到的幸福。或許這是一種宿命,我只有認命了,就讓表叔贈送的倭刀了斷我的一生,從此永遠相伴在炎如君的身邊吧!”
她右手握刀,切向左腕。畢竟是一刀下去攸關生死,她的雙手不免微微顫抖,剛一見血,腿骨一軟,腦子便眩暈起來,身不由己地向一邊傾斜,在撞歪花盆架的同時,自己的身子首先倒在了地板上。
也許是命不該絕,就在花盆落地的炸響聲中,彭永駿恰好跨進了家門。他沖進書房,只見夏惠子躺在墻邊,雪亮的短刀落在身旁,左腕有一條傷口正在流血,還好沉重的紅木花盆架壓在她的手臂上,減少出血量,延緩了死亡時間。彭永駿迅速用手帕包扎好夏惠子的傷口,給德山方浩醫生打了緊急求助電話,及時來了救護車,終于獲得有效急救而脫離了生命危險。彭永駿哭著求夏惠子一定要堅定地活下去,活著看到殘害炎如叔叔的罪惡勢力受到報應。
就在夏惠子康復出院的第二天,一個日本男子帶著松谷雄次郎的親筆短信,來見夏惠子,交出一張巨額支票,說是遵照她父親小林哲的托付,要接她回東京。夏惠子當即退還支票,回答說:“我已經嫁給中國人季炎如先生了,按照基督徒的方式在教堂舉行過婚禮,面對圣像宣過誓,要愛他一輩子。如今他死了,我也要守在他的祖國,守住他的靈魂。我相信這不是我爸爸的錢,要我回東京也不會是我爸爸的主意。請你回去告訴松谷表叔,我不要他的錢,我也決不去東京。除非殺了我,把我的尸體搬回東京去。”
來人悻悻地走了。夏惠子隨即找到柯愛,說要出家當修女,請柯愛幫忙介紹修道院。柯愛聽了非常震驚,拉了德山方浩和彭永駿一道勸說她改變主意。德山誠摯地說你還年輕,不應該走這條路,可以重新嫁人,嫁個跟炎如君一樣的好男人,炎如君真心愛你,他的亡靈也會祝福你的。阿駿更是懇求她千萬不要看破紅塵,還說可以把阿燕接到上海來作伴,又能幫阿燕養病,即使我出國了,有阿燕跟您在一起也就不會寂寞了。
夏惠子聽了勸告,開頭很受感動,尤其覺得幫助可愛可憐的阿燕,原是自己的一份責任,答應再好好考慮考慮。不料就在第二天,突然又接到德山方浩的電話,這位歷來悉心關照她的世伯,用悲哀的聲調說,我身為一名保留日本國籍的居留民,終究擺脫不了日本政府的控制,已經接到日本駐滬總領館的通知,作為日本醫學專家,奉天皇的征召命令必須立刻回國,接受訓練,即將擔任組建野戰醫院的重任,就要去效忠天皇為殺人強盜救死扶傷了。德山又對惠子說:“實在是身不由己啊,也來不及同你告別了,請原諒!關于你想出家當修女的想法,我現在正式表示收回原來的勸導,全由你自己拿主意吧。看來,為求得潔身自好,達到心靈安寧,當個修女嬤嬤,也不失為一種高尚的選擇。往后,還望惠子多多保重了!”
在同德山方浩通完電話后,夏惠子橫下一條心遁入空門,不再猶豫。可是,身為教友的柯愛仍然覺得不妥,再次勸她說,時代進步了,當修女不時興了,寡婦改嫁也不違反基督教規,你這么年輕漂亮,重新組織家庭并不困難,為什么非要過清教徒的生活呢?柯愛還告訴她,放棄一名基督教新教徒的身份,進天主教修道院當一個隱修士,意味著復歸傳統的舊教旨,是一種后退行為,還非得許下嚴厲的“三愿”:一“絕財”,不置私產;二“絕色”,不再嫁人;三“絕意”,不持私念。還要宣誓恪守隱修要務,一輩子潛心敬主,修行讀經,勞動自養,完全隱退于世俗之外。這一些,你都想過沒有?
夏惠子回答說,這些我都想過了,我的決心完全定下了。我愿意人人都是好人,我愿意天天都是春天,既然世道這樣兇險,好人不得好報,惡人不得懲罰,我救不了炎如君,也救不了阿燕,我反正改變不了世道,只好改變我自己,從此守住本身,清心寡欲,干干凈凈的當好一個修女,便是我的最佳歸宿。夏惠子又說,由新教改信舊教,是后退啊,可是,為了避開罪惡的世道,后退又怎樣?我都恨不能后退到媽媽的子宮里去。進了修道院以后,我一定遵照隱修戒律,專心修道終生,決不反悔。
話都說絕了,不再有挽回余地。夏惠子的固執,在她的親友中間是出了名的,也曾經為季炎如又贊賞又無奈。既然她最終下定決心要出家當修女,誰也左右不了她的抉擇。最后,干凈利索地變賣了自己的房產,所得錢款一部分捐獻給慈善事業,一部分用來資助彭永駿出國留學。同時,又由柯愛為她聯絡了一家處在上海遠郊的修道院,幫她辦好獻身隱修的契約手續,也不跟表叔松谷雄次郎和父親小林哲通個音訊打個招呼,就此無牽無掛,悄然消失在親友們的視線之中了。離去的時候,丟下了滿柜子的漂亮衣裳,只帶走了一只古瓷乳皿,用來紀念心中不朽的媽媽。
彭永駿是最后一個離開虹口狄思威路季宅的。因為得到柯愛的真誠幫助,出國的事已有眉目。他在附近租了一間房子,作為遠行前的臨時住所。關于遺物的處理,夏惠子囑托彭永駿全權負責。季炎如生前的幾千冊藏書,還有近期準備撰寫的幾篇時評的提綱,都獻給他生前供職的報館。對于《太平天國覆亡考》和《日本文化簡史》兩部半成品書稿,以及相關的資料,彭永駿卻不敢交給報館,因為這家報館成了日本人和不抗戰當局的眼中釘,隨時會遇劫難。彭永駿有一份真誠的心愿,想著自己留學歸來后,或許可以捧起炎如叔叔的未了遺作,沿著他的思路把這兩本書稿寫完,即便是狗尾續貂,總比永遠埋沒要好,對炎如叔叔的泉下之靈也是一個交待。因此,他不敢輕易托人保管,就跟三哥阿驄商量,阿驄說我也很快要離開上海去南方,何時回來和能否回來都難說,沒法代為保管;不過,我能轉托一個可靠的人選,便是芽囡劉珍珍,她這幾年一邊做工一邊自學文化,剛被一所技工學校聘為圖書保管員,有了比較穩定的職業,有條件保管好這些珍貴文稿。
彭永駿最近在阿驄的宿舍里遇見過劉珍珍,她已經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此時便探問三哥為什么不帶她一道去南方?阿驄說不是她不想去南方,只是在上海也有自己的事業,走不開。阿驄還說:當初芽囡在當繅絲工的惡劣環境下,尚且能夠保護好阿芬的遺物,現在讓她保護季先生的書稿資料是不成問題的。彭永駿心中猜測,芽囡聰明又堅強,肯定是作為阿驄常說的火種留在上海的,只是不便多問,便一迭聲說好好好,托芽囡我就放心了。
季宅人去樓空。彭永駿在這里由少年長成為青年,對這里的一切都產生了感情。被夏惠子當作盆景蒔弄的小花園,依舊竹木蔥翠秋花嬌艷,更覺得依依不舍。而一生中最為親近的兩個好人卻先他離開了這里,季炎如已成永訣,夏惠子也不知道是否還能再相見,內心的傷痛難以言喻。當彭永駿跨出大門的時候,禁不住熱淚滔滔,不顧行人向他投來驚異的目光,獨自佇立在即將告別的故宅前,久久不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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