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美女大賽與血腥殺戮（3）

　　任何良好意愿，在嚴酷的事實面前總是顯得那么脆弱，惡人作惡的迫切心情，更是為常人所難以想像。夏惠子萬萬沒有料到，僅僅相隔一夜，第二天下午，她正在鄭家伺候病人服藥，為辭別鄭家盡最后的責任，就接到彭永駿打來的電話，說他到一家商行送去翻譯好的英文資料剛回來，就不見了炎如叔叔，也沒見留下字條，地板上還散落著炎如叔叔正在寫著的文稿，情況好像有些異常，請惠子阿姨趕快回家來！夏惠子的耳際嗡的一陣響，眼前就金星亂舞，一個巨大的驚嘆號竄進了她的腦海：出大事了！

　　夏惠子火燒火燎般地趕回了家。此時，彭永駿已同報館通過電話，報館的一位副主編明明白白地回答說，昨天季主編在電話里跟他說好的，這一周有幾篇文稿要趕寫，不會去報館，有重要的清樣派人及時送到家中審看，可見報館的同仁也不知道他的去向。夏惠子和彭永駿又向鄰居探問，鄰居的女傭說，她在中午時分見到季府門外停著一輛黑色小包車，有兩個穿西裝的中年男子板著面孔，一前一后陪著季先生從屋里出來，一同上了包車，不知道去了哪里？

　　夏惠子在給德山方浩打電話的時候，臉色蒼白，說話的聲音都顫抖了。德山家中的電話沒有人接，打通了醫院的電話，值班員說德山院長正在參加一項重要會診，不能接電話。正當夏惠子和彭永駿一籌莫展的時候，報館的副主編帶著兩名同仁來到了季宅，了解季炎如失蹤的詳情，一同商量尋人措施。

　　當晚，報館幾位領導人召開緊急會議，分析主編失蹤的各種可能性，一致認為此事同《以戰止戰》一文的發表有關，純屬有預謀的政治性案件。但是，又覺得會對這篇文章產生仇恨者，既可能是日本人，也可能是反對抗戰的當局。比較而言，前者的可能性更大，如果是政府當局的主事人公開扼殺抗戰聲音，那么外交部長王正廷的可悲下場，便是前車之鑒，怎能沒有顧忌？

　　報館決定首先向市政府報告。市政府的答復是請他們直接向警察局報案，申請動用刑偵力量找人。值班警官向報案人詢問了具體情況后，進進出出好幾回請示上司，最后告知說：按照常規，尋人案件需要經過四十八小時以后才能立案，只有正式立案后才能動用警力開始查找。還說你們不要急嘛，失蹤人很可能并不是真正失蹤，說不定朋友請他喝酒喝醉了，過一會兒酒醒了就自動回家了。報館的代表說，季炎如先生是一位著名報人，他的突然失蹤，很可能跟他發表的《以戰止戰》一文有關，屬于政治問題，應當作為一個特例馬上采取行動。他又指指身旁的夏惠子說：這位季夫人是日本人，這個案件處理不好，會牽涉到國際關系，決不可馬馬虎虎。警官一聽這話，想了想說，既然牽涉到日僑親屬，你們應該趕快去找日本總領事館，如果季先生的失蹤跟日方插手有關，我們也就無能為力了。

　　真是病篤亂投醫。報館在向警察局報案的同時，又布置采訪記者和提供新聞素材的通訊員隊伍，漫無邊際地探聽消息尋找線索。彭永駿也找了三哥彭永驄，阿驄分析作案人最大可能是日本間諜，倘若真是這樣，要實施營救也就非常困難，因為日本間諜機構的組織紀律極其嚴密，便建議著重通過德山醫生走日本人的路子。夏惠子又找到德山方浩，德山連連嘆氣，斷定作案人是松谷雄次郎無疑，答應盡最大努力想辦法。不料松谷行蹤詭秘，一時聯絡不上，德山就陪著夏惠子一同去了日本總領事館。一位秘書十分歉恭地接待了二人，把所報情況作了詳細記錄后，表示說：“季先生是名人呵，當年寫過《東京廢墟巡訪》，日本國民都感激他呵，季先生又是日本國的女婿，我們當然是要關心這個案件的；只不過眼下支那的局勢很亂，要調查清楚得花時間，務請耐心等待。”

　　用不著耐心等待，下落很快就有了，竟是一個令人義憤填膺悲痛欲絕的下落！

　　季炎如失蹤的第三天，他所任職的報紙就在頭版顯著位置，刊登了主編季炎如發表《以戰止戰》抗日檄文之后即告失蹤的消息，同時登載了他的肖像，實際就是一則詳盡的尋人啟事。只隔兩天，報館就接到讀者電話稱，在黃浦江與虬江交匯處的灘涂上，發現一個麻袋包，里面裝著用利刀劈成六塊的尸體，臉容還算清晰，根據報紙上的照片對比，可以斷定是季炎如先生。

　　報館立刻派人派車接回了季炎如的遺體，當即轉往殯儀館冷藏，又打電話告訴了夏惠子和彭永駿。殯儀館還沒有來得及為遺體拼接整容，夏惠子就涕泗滂沱吵死吵活非要立刻相見，一見就當場昏倒在地，經過搶救才蘇醒過來。一蘇醒，她反而鎮靜了，也不哭了，仿佛融入了大悲無痛的境界，只是嘴里不停地嘀咕：“炎如君真對不起啊！前幾天我不該為生日這樣的小事煩您，讓您不高興！我真不該啊！”

　　當晚，報館召開了全體同仁會議，作出一致決議，成立季炎如先生治喪委員會，發布季炎如先生失蹤與蒙難經過的報道，為死者定下獻身抗戰的崇高評價，用沉痛送別愛國英雄的悲情基調貫穿整個追悼活動。遺憾的是，直到大殮之日，一直沒有找到任何足以指控兇手的證據，也只好籠統地對罪惡目標作空泛的憤怒聲討。市府和市黨部為了擺脫干系，特地委派數位高官出席追悼儀式，并且敬獻了花籃花圈，發布了盛贊季炎如先生精忠報國的悼詞。

　　追悼大會的隆重程度遠遠超出預料，靈堂內外人頭攢動，哭聲哀哀，各界民眾自發地前來與英雄告別。因為季炎如的遺體被嚴重肢解，又經過江水浸泡而變形，沒有陳列出來供追悼者瞻仰。

　　悼念會場還沒有布置完畢，彭永驄就急急趕來了，跌撲著沖到在季炎如的遺像前，失聲痛哭。柯愛也早早來了，一直陪在夏惠子的身旁，用教友的語言安慰著不幸的未亡人，反復說像季先生這樣的好人，死后一定會進天堂，在天堂里一定會過得很快樂，上帝也一定會降福給他的至親好友。

　　使夏惠子大為驚訝的是，在追悼亡靈的來賓中，發現了表叔松谷雄次郎的身影。他身穿筆挺的黑色西服，胸別白花，向季炎如的遺像莊嚴鞠躬后，來到了夏惠子的面前。

　　“惠子你可要節哀保重呵！”松谷用日語說，“炎如大哥能夠得到這么多支那人的敬重，也算不虛此生了。”

　　莊嚴肅穆的悼念大廳內，突然響起啪的一聲，是夏惠子揚手扇了松谷一記耳光，引起全場震驚。

　　“我理解惠子的心情。”松谷紋絲不動，臉不改色，又沉著地說，“你打的是浪士松谷。而眼下站在你面前的，是你的表叔松谷，是炎如大哥的學弟松谷。從今以后，只要你不拒絕，我隨時都會關照你，一如既往。你考慮一下，如果想回到東京去生活，表叔可以為你安排，過幾天我會派人來跟你接洽的。”

　　松谷雄次郎說完，就在好幾名壯實保鏢的護衛下，走出悼念大廳，消失在人群中了。

　　當天傍晚，德山方浩向季炎如的遺體告別后回到家，遇見矢島修吉正靜立在門口等候，說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須當面告訴他。矢島剛喝過酒，臉色赭紅，雙眼充血，情緒顯得有些激動，不過說起話來口齒還是清楚的，神志依然正常。

　　進入客廳，矢島落座后低下了頭，半晌不說話。德山鼓勵道：“一個男子漢，有什么話不能說出口的呢？既然非找我不可，該說什么就說什么吧！”

　　矢島抬起頭，眼中已泛起了淚光。他說：“因為職務需要，當初我一到上海，就調查過德山先生的社會關系，早就知道德山先生同夏惠子和季炎如夫婦的深厚情誼。后來，德山先生憑自己的精湛醫術治好了我的重病，就成了我的再生恩公。說來真讓人痛心！季炎如死了，死得好慘哪！我是現場目擊者，要是不把真相說出來，對不起德山先生，也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啊！”

　　“謝謝你！我作為惠子的世伯和季炎如的好友，理應知道事情的真相，請矢島君照實說吧！”

　　矢島修吉強忍著哽咽，敘述了季炎如的罹難經過。

　　矢島參加了對季炎如的綁架行動。松谷命令說，季炎如先生是一位有學問的名人，我邀請他來喝酒吃飯，你們要有禮貌，不過，前提是一定要請到。季炎如知道“邀請”的實際含義，沒有抗拒，只是把寫字桌上的文稿猛的擼到了地板上，起身說道：“我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走吧！”

　　來到松谷雄次郎的一處秘密寓所，酒席已經擺好，是中餐。門旁和窗邊站著帶手槍的值勤人員。季炎如從容入席，笑笑說：“正好肚子餓了，即便是鴻門宴，我也不管了，吃飽喝足了再說。”

　　松谷單獨陪著季炎如吃喝，兩人話不多。季炎如的胃口挺好，并不在乎死神已經守候在他身邊。

　　松谷終于言歸正傳，推心置腹道：“炎如大哥啊，不瞞您說，就在大作《以戰止戰》見報的當天，我的上司就下令立刻處決您。我再一次為您求情，不做到仁至義盡總不甘輕言放棄。我的內心實在太矛盾了。反反復復的想呀想呀，想起您我之間的珍貴友誼，想起惠子對您的癡情，想起我跟表哥小林哲作過的保證，讓他相信惠子嫁給炎如大哥以后，一輩子都會幸福，遇到任何困難，我也會關照惠子。如果真的結束您的性命，等于毀了惠子的一生，毀了我對表哥的承諾，我會痛苦一輩子的呀！”

　　“痛苦？有什么痛苦?!”季炎如反問，“你們的大圣人福澤諭吉不是說過嗎：壓迫別人是人生最大的愉快。你把我殺了，不是可以享受人生最大的愉快嗎？說不定還能加官進爵榮獲旭日勛章哩！”

　　松谷沉默了片刻，逼問道：“炎如大哥果真死不回頭了？”

　　季炎如啪的一聲擱下筷子，說：“若要你松谷回頭背叛自己的祖國，你回頭不回頭？我若回頭出賣中華，就成了遺臭萬年的賣國賊，我豈能回頭！”

　　松谷離開座位，用日語斷喝一聲：“把他捆起來！”

　　季炎如當然不會回頭。一切程序都是預先設定好了的。酒席還沒有結束，季炎如就被幾名武士推進了一間開著電燈的無窗汽車房，將他四肢攤開綁在一塊床板上。隨即，松谷雄次郎換上了一身戎裝，腰挎軍刀，來到了季炎如身旁。

　　“還有什么話要說？”

　　“要說的話多著哩！”季炎如居然還笑，“今天看見松谷君以武士身份帶刀與我相見，讓我想起一個故事。”

　　“什么故事？”

　　“一個很有名的故事呵！是日本官修史書中的一個經典故事，也就是兄妹原始神互相賭氣的故事。”　

　　說到兄妹原始神互相賭氣，誰都清楚是指《古事記》中刊載的一個神話：原始神伊耶那美在生下最后一個孩子火神的時候，陰部被燒傷而死，另一個原始神，也就是他的兄長兼丈夫伊耶那岐好心到黃泉國去探望，偷看了她滿身蛆蟲的丑態，伊耶那美就發怒與伊耶那岐決絕，起誓要在伊耶那岐的國度里每天殺死一千人，作為報復。伊耶那岐回答說，你如果那樣做，我就建立一千五百個產房，每天生下一千五百人，讓你殺個夠，殺不完。

　　“這個故事好啊！”松谷雄次郎認真回答，“日本的教課書就評論它‘極其生動地表現了古代日本人相信生命戰勝死亡的樂觀精神’，難道炎如君有異議嗎？”

　　“何止是異議，是抗議！”季炎如憤怒地說，“夫妻兼兄妹之間為了一點小小的誤會，賭氣每天殺死一千人，又賭氣每天生下一千五百人，生了再殺，殺了再生，拿生命當賭注，這就是大和民族的生命觀！視軍刀為魂魄，以殺戮代耕作，這就是日本武士的傳統。我身為華夏文人，能夠死在日本軍刀下，值得引以為榮，說明我終究沒有被淫威所屈服。”

　　緊接著，兩人就開始對罵，用日語夾雜漢語對罵。松谷雄次郎罵支那人生來只配當奴隸，改變不了亡國滅種的命運。季炎如罵東洋武士忘恩負義喪盡天良，想用屠刀征服文化母國泱泱中華，最終也逃脫不了失敗的下場。罵著罵著，松谷雄次郎嗖的一下抽出了閃亮的軍刀，使出全力猛砍一刀，先剁下了他的右腿，血涌如泉，季炎如只是渾身彈跳了一下，哼也不哼一聲。松谷又一刀剁下了他的左腿，季炎如的身軀似乎已經麻木，不再有劇烈的反應，只是圓睜雙目，直視著劊子手。松谷嘴里嘟噥：“看看支那文人的骨頭硬，還是大和武士的軍刀硬？”繼續揮舞滴血的軍刀，接連剁下了季炎如的雙臂；當季炎如還沒有完全停止呼吸的時候，又一刀砍下了他的頭顱……

　　德山方浩靜靜地聽著，不說一句話，而眼淚卻默默地淌下了臉頰。

　　矢島修吉突然跪倒在德山面前，鞠躬到地，一邊說：“德山先生在中國行醫救人，我在中國卻成了殺人幫兇，我愧對恩公，也愧對良心。我希望恩公為我指點迷津，怎樣才能結束這種血腥的日子？”

　　德山知道矢島并不是一個天生的殺手，他生長在一個公務員家庭，性格比較脆弱，在重病治療期間，德山就覺察到他有縱欲過度和胡亂服藥故意毀損健康的行為，差一點喪命。當德山悄然點穿矢島的自虐傾向后，矢島在無奈中坦露出自己的內心秘密，原來是想借病脫離松谷雄次郎的組織，回到故鄉大阪去另謀職業，也可以照顧年邁體弱的雙親。德山同情矢島，勸說他千萬不可孤注一擲，慢慢等待機會才是上策。這一回，矢島說準備破釜沉舟了，他從季炎如的視死如歸中，看到中國的民心不可侮，斷定日本滅亡不了中國，因此打算立刻以健康原因正式提出辭呈，即使讓松谷懷疑自己斗志衰弱對天皇不忠，受到嚴厲處分也在所不顧了，只求盡快回到老家去。德山當場表示支持矢島的辭職申請，答應為他開具相應的病情證明，還強調說，本醫院開出的病情證明，是不會有破綻的，請他放心。

　　矢島修吉離去的時候，夜已深了，德山方浩還是借著急診的托辭，命司機駕車送他到了夏惠子家，坦率地對她說：我已經知道炎如君的被害真相了，要不及時告訴你，我就對不起炎如君，對不起你爸爸和你惠子，只是希望你一定要嚴守秘密，否則，提供真相的人會有生命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