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美女大賽與血腥殺戮（2）

　　“接下來該談到我了吧？”彭永駿笑笑道，心中卻是苦澀的。他覺得炎如叔叔的這一番夜談，倒有點像是在做臨終囑托的味道。

　　“當然要談你。我對你寄望太高了。”

　　“寄望太高是一定要失望的。”

　　“不管是誰，把人生目標定得高一點，就可以走得遠一點。你去法國留學的事，要盡快付諸實施才好。”

　　“我原來想等著多積點錢，同時預先把學校聯(lián)絡好，一到巴黎就能跨進校門。”

　　“錢是可多可少的，我和惠子可以給你湊一份，大不了到巴黎后再去勤工儉學。你立馬就跟柯愛好好商量一下，她樂于助人，在巴黎還有親戚朋友，相信她會助你一臂之力的。現(xiàn)在有點火燒眉睫了，沒法考慮得太周全了。”

　　“您說的火燒眉睫是什么意思？”

　　“連日來，日軍在東北勢如破竹，誰也擋不住他們對整個東三省的全面占領了。有消息說，日軍發(fā)動‘九一八’事變之初，只不過一萬多兵力，而在當?shù)氐臇|北軍共有二十多萬，竟也不敢抵抗，慌忙撤到了關內。日俄戰(zhàn)爭爆發(fā)的時候，正是滴水成冰的季節(jié)，俄國人曾經(jīng)依賴奇寒戰(zhàn)勝過拿破侖的四十二萬大軍，原以為日本人不敢在嚴冬跟俄國人打仗，料不到日軍竟在最冷的天氣發(fā)動大規(guī)模進攻，并且取得了大勝。不能不承認，日軍的確厲害，中國不到全民總動員的一天，阻止不了他們的腳步。他們無疑會向全中國進軍，上海一定會是重點攻擊目標。所以你得越快出國越好。我們想把阿燕和阿驊接到上海的事，也只好緩緩再說。”

　　“現(xiàn)在出國，會不會有人說我想逃避抗戰(zhàn)？”

　　“你以為抗戰(zhàn)是一兩天的事啊！”季炎如瞇上眼睛，沉吟道，“人生太短暫了，正因為短暫才顯得珍貴。愿你抓緊時光充實自己，用好這一生吧！中國要解決內憂外患至少得一百年，即使打跑了入侵者，也極需要一代新人。眼下這塊古老的土地，實在板結得太厲害了，在這樣板結的土地上，除了政客、軍閥與豪紳，千人一面，萬人同腔，鴉雀不鳴，天地同悲，黃鐘毀棄而瓦釜雷鳴，很難容忍新人的誕生。趕緊換個地方去看看吧！你早一天出去，爭取早一天學有所成，這對于從根本上解除阿燕的困境，也可能是最好的辦法。”

　　季炎如說罷，從抽屜中取出一幅字，是用草書寫成的一首短詩：

　　做人不怕鬼神欺，

　　未敢茍安悲別離。

　　此身既已許華夏，

　　紅燒清燉皆相宜。

　　“這首打油詩，是我給軍閥政府關進班房那回寫的。”季炎如用沉重的語調說：“當時剛剛受過酷刑，身上都是血，準備著就此了結一生，沒想能夠活到今天，算是白賺了幾年。我特地把這首打油詩書錄下來送給你，作個紀念吧！我不知道拿什么留給未來，只有將腳印交付歷史了。”

　　彭永駿捧起筆墨酣暢的字幅，眼圈就紅了。他終于明白炎如叔叔此時的心情。

　　門外響起清脆的篤篤聲，是過街串巷的餛飩挑子在敲竹管。季炎如說，聽得這篤篤一敲就覺得肚子餓了。稍過一會兒，夏惠子就送來了夜宵，正是門外餛飩挑子現(xiàn)包現(xiàn)下的熱餛飩。

　　“好香啊，謝謝惠子阿姨！”彭永駿接過一碗熱餛飩，用夸張的喜悅表情吮著口水，掩蓋心中的悲戚。

　　“唔，鮮！阿狐真好！”季炎如嘗了一個熱餛飩，既贊餛飩，又夸夫人。

　　夏惠子輪流看看兩個男人的表情，似乎有點什么異樣，猜不透，也不便多問，也許又在討論什么政治問題。她覺得自己對政治既不感興趣，也一竅不通，還是不插嘴的好。

　　《以戰(zhàn)止戰(zhàn)》一文經(jīng)報館編輯委員會討論定稿后，以季炎如的真實署名發(fā)表了出來。文章一見報，最先受到震驚的是夏惠子。就在當天上午，季炎如和彭永駿都不在，她接到第一個電話是彭永驄打來的，說是要向炎如叔叔致敬。夏惠子說你不是在生炎如君的氣嗎？阿驄說生氣歸生氣，致敬歸致敬。又說炎如叔叔的文章肯定會剌痛很多人，以防萬一，要惠子阿姨和阿駿勸炎如叔叔到天螺灣去避一避，最好盡快動身。隨后，不同的電話就一個接一個地打了進來，有向季炎如喝彩鼓勁的，也有勸說他明哲保身的，還有謾罵恫嚇的。夏惠子意識到又不得安生了，政治又惹事了。她第一個念頭是怨，怨丈夫寧死也不肯同政治離得遠一點兒，使她這個當妻子的伴著丈夫也等于伴著煩惱和擔憂。而同時，她也進一步體驗到文字的力量，他幾乎難以想像，丈夫用毛筆寫出了幾張稿紙的漢字，竟會掀起這么大的波瀾，牽動這么多人的心！她告誡自己：炎如君既然冒著兇險在做文章，作為一個忠貞的妻子，就沒有理由去責怪他。

　　彭永駿和季炎如先后回到了家中，夏惠子轉告了彭永驄的電話，阿駿同意阿驄的建議，也勸季炎如外出避險。季炎如說：“我原以為阿驄不睬我了呢！謝謝他的真誠關心。不過，眼下要求抗戰(zhàn)的呼聲正如浪潮涌起，真正害怕的應該是侵略者和不敢抗戰(zhàn)的人。”

　　《以戰(zhàn)止戰(zhàn)》有多家報刊轉載，有的群眾團體還翻印成單張傳單，四處散發(fā)和張貼。讀者們除了議論文章本身以外，也紛紛關注起作者的身份來。有人立刻就想起了八年前的《東京廢墟巡訪》一文，如今讀了同一位作者的《以戰(zhàn)止戰(zhàn)》，大家覺得作者既然對日本的正反兩面的本質都有研究，他的新觀點便更加具有說服力，有好幾所大學還懇請季炎如前去演講，進一步闡述《以戰(zhàn)止戰(zhàn)》中的觀點和依據(jù)，以求激勵抗戰(zhàn)斗志。

　　第四天傍晚，夏惠子接到了德山方浩的電話。電話很簡短，只說炎如君可能有危險，最好立刻離開上海。夏惠子警覺到事情的嚴重性，接完電話就直奔德山的寓所探聽詳情。德山說，松谷雄次郎的同事矢島修吉先生常來找我看病，因為我救過他的命，把我當成恩人和知已，什么話都對我說。今天他談起，松谷讀了《以戰(zhàn)止戰(zhàn)》以后極為惱火，說本來還想繼續(xù)爭取炎如君，現(xiàn)在看來不可救藥了。松谷還說：“像季炎如這樣了解日本的才子不多，要是不能為大日本帝國所用，也決不能為支那的抗日派所用，季炎如倘若死心塌地同日本作對到底，我非親手劈了他不可！”德山還透露，松谷雄次郎的真實身份是日本黑龍會上海分部的負責人，還有軍方的重要兼職，握有很大的權力。最近，日本駐上海總領事館舉辦過一次歡迎國內要員的隆重儀式，松谷一身戎裝肩佩大佐軍銜腰挎軍刀出臺亮相，神氣得很。因此，德山鄭重地告誡夏惠子，隨著“九一八”事變的爆發(fā)，松谷的身份已經(jīng)公開，會更加無所顧忌，炎如君非得提防不可了。

　　夏惠子憂心忡忡地回到家中，當即向丈夫轉達了德山方浩的話。

　　“你覺得松谷會同我徹底決裂嗎？”季炎如試探著問。

　　夏惠子想起松谷在觀看錢塘大潮時突然露出的陰鷙眼神，費解地說：“我從小把表叔看成世界上最好的男人，真沒法想像他也會變壞。”

　　季炎如說：“從日本國民的角度看，今天的松谷承擔起了為大和開拓新疆土的重大使命，不是變壞了，而是變得更好了。不過，他不明白我作為中國人，也有自己的神圣使命，那就是愛國救亡。”

　　夏惠子眼中噙滿熱淚，覺得心都要碎了，“我知道政治是殘酷無情的，朋友間說翻臉就會翻臉。表叔既然是搞政治的人，翻臉不認人也就不奇怪了。記得小時候聽爸爸說起過表叔家的事，姑爺爺就是用武士精神教育他的，冬天讓他赤膊在雪地里打滾，夏天在烈日下帶他登山，到農村看殺牛殺羊殺豬就讓他捅第一刀，同別的孩子打架，從不制止和勸阻，打敗流血還不許哭。我總算明白了，表叔和炎如君的最終信念是不一樣的，我想扯也扯不到一塊兒去。我真傻呀！”

　　季炎如愛憐地說：“認識到這一點，說明阿狐長大了，不再是個‘永遠十五歲’的天真姑娘，成為一個非常懂事的中國媳婦了。”

　　“德山世伯是醫(yī)生，有善心，他不會騙我們。炎如君趕快躲一躲吧，求您啦……”

　　夏惠子說著，嚶嚶地哭出了聲。季炎如的胸膛揪緊了，他想起了同松谷雄次郎的最近一次長談。

　　在觀看了錢塘大潮后的當晚，季夏夫婦與松谷一道，從海寧鹽官鎮(zhèn)回到杭州旅館內，趁著夏惠子盡情享受著熱水浴的時機，松谷把季炎如約到隔壁房間里，開始了一次面對面的直率對話。

　　松谷說：“看到大哥在錢塘潮前的一哭，使我有一種預感：從此我要失去大哥了，大哥可能要同我徹底分手了，我心里很難過。”

　　季炎如說：“我和惠子歷來把松谷君看成是我們倆的恩人，我也不想和你分手啊！可是從你到上海后的兩次對話中，我已經(jīng)預感到分手怕是在所難免了。還記得我倆結識之初的一件往事吧？那一年的十二月十四日，你請我到東京港區(qū)的泉岳寺游覽。泉岳寺原是日本‘忠臣藏’的紀念勝地，這一天正是‘赤穗四十七浪士’的殉難日，你告訴我說：公元一七○一年，江戶城的藩主吉良污辱了赤穗城的城主淺野，淺野切腹自殺，他的四十七名家臣又合謀殺死吉良，然后又集體切腹自殺。這個赤穗事件便成為日本近代廣為傳頌的忠誠典范。日本人談起‘赤穗四十七浪士’來，就像中國人談起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一樣崇敬。我一直感到納悶，不管主子是什么烏龜王八蛋，做的事對與不對，值與不值，只要忠誠于主子，樂于為主子盡忠切腹就是英雄好漢，這樣的武士道精神難道就值得頌揚千古嗎？今天的松谷君，是不是也在踏著‘赤穗四十七浪士’的腳印往前走呢？”

　　“是的。”松谷坦然回答，“世界太不公平，一些劣等民族占據(jù)著大片肥沃的土地，竟不會利用寶貴的資源，而優(yōu)秀的大和民族，卻只能守著貧瘠和地震多發(fā)的狹小土地望洋興嘆，匱乏的資源將會導致大和民族前進動力的斷絕，最終的命運可能會覆滅于海底，大和的出路只有依靠軍刀去拓展。所以，武士道就成了大和民族的核心精神，是日本道德傳統(tǒng)的不死鳥。講忠信、尚勇武、重名譽，正是武士道的信條。大日本帝國之所以戰(zhàn)無不勝，靠的正是偉大的武士道精神。支那要想與日本為敵，絕對不會有好結果。我作為炎如大哥的好友和惠子的表叔，不能不為你倆的前途考慮。炎如大哥事業(yè)有成，和惠子恩愛相守，正當盛年之際，本來該是含英咀華品嘗人生幸福的時候，為什么偏要面臨厄運而渾然不顧呢？”

　　“中國文人也有自己的信條，就是：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胸中懷有這樣的信條，不怕天崩地裂。”

　　“天崩地裂算得了什么？大日本的軍刀足以撬起整個地球。”

　　“地球是圓的，無論撬到哪里都不會倒下。李白說：‘乃知兵者是兇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你們妄想靠軍刀征服天下，是注定不會有好下場的。”

　　“那就走著瞧吧！”

　　“走著瞧吧……”

　　正當舌戰(zhàn)進入短兵相接的時候，夏惠子來到了隔壁房間，她穿著睡衣，兩腮紅樸樸的，身上散發(fā)著幽香，臉上掛著浴后的愜意。松谷和季炎如一見夏惠子，都知趣地停止了爭論。

　　夏惠子望望丈夫和松谷兩人冰霜相對的臉容，立刻皺起了眉頭。

　　“呵，貴妃出浴了！”季炎如努力掩飾緊張氣氛，故意插科打諢。

　　“唔，惠子真漂亮，真像出水芙蓉。”松谷含笑跟進，他也不希望讓惠子掃興。

　　夏惠子嗔怪道：“好啊，趁我泡浴的時候躲到隔壁房間來，又吵政治了是不是？還裝蒜。”

　　季炎如辯解：“怎么是吵政治呢？我們是在談文化問題哩！我正要向你表叔奉獻一份良好心愿，希望日本就像發(fā)起偉大的明治維新一樣，再來一次偉大的文化維新，喚醒大和民族的良知，用理性替代野性，講人道，講文明，改革不分善惡的原始宗教，不要再把天皇尊為萬世一系的現(xiàn)世神，不要動不動殺人和自殺，不要拿侵略別國當作本國的生存前提。更希望能把福澤諭吉創(chuàng)立的‘一身獨立，一國獨立’的強國原則，適用到日本境外去，也尊重別人和別國的獨立。如果這樣，就真的變小和為大和了，大和民族也就名至實歸了，日本人不論到哪個國家，都不會再讓別人罵成鬼子，而當成貴賓了。”

　　松谷勉強地笑道：“炎如大哥又在夫子自道了……”

　　這一次對話，因為夏惠子的出現(xiàn)而中斷。而從兩個男人的尷尬笑容中，夏惠子已經(jīng)覺察到劍拔弩張的氣勢。至于具體的交鋒內容，季炎如一直瞞著妻子。眼下，老夫子覺得有必要讓妻子知道實情了，便扼要地講述了松谷一心想策反他的意向，并且不得不承認面臨著危險。

　　“那得趕快想辦法呀！”夏惠子著急地說。

　　“辦法是有，只要丟掉良心，就能解除危險。”季炎如苦笑道：“可是我除了有個好妻子，只剩下良心了，丟了良心也就不是我季炎如了。既然你表叔是搞政治的，又是個有實力的頭目，豢養(yǎng)的漢奸爪牙遍布各地，無論我躲到哪里，他都能找到。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在這抗日烽火熊熊燃起的時候，誰反對抗戰(zhàn)，誰就是民族罪人。我要是茍且偷安躲起來，也就失去了生存的價值，活著也沒有意思啊！”

　　夏惠子無法說服丈夫，自言自語道：“我想，從小時候起，表叔就非常疼愛我，表叔即使看在我的面子上，也還不至于難為炎如君吧！我們兩個的婚事，全靠表叔一手促成的啊！”她思忖了片刻又說，“我是不是去找表叔談談，求他開恩。”

　　“你千萬別去找他。”季炎如連忙阻止，“你也未必能找得到他。我捉摸，二十幾年的友誼了，你表叔總不至于太絕情，況且我一介書生也沒有那么重要，就是殺了我，對日本帝國到底會有什么好處呢？只會激起更多的仇恨。我想他和他的上司，還未必會愚蠢到這等地步。再說，眼下的上海，畢竟不是沈陽，還是個國際化的大都會，我諒你表叔一時間也不敢輕舉妄動。”

　　“那就看看情況再說。”夏惠子顯得十分無奈，擦去眼淚道，“我已經(jīng)明白，表叔和炎如君的肩膀上，各自承擔著不同的使命，兩種使命沒法調和。可我不能不擔心啊！炎如君面臨大難了，這幾天千萬不要出門，我明天就去辭掉護理工作，好好照顧炎如君。一旦有什么不祥的消息，德山伯伯會來電話，我就馬上陪炎如君去天螺灣，去天螺灣總比在上海要安全些。炎如君不是說過，大丈夫要能屈能伸嗎？”

　　此時此刻，個人的命運，家庭的命運，以至民族的命運，一切都是未知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