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時好健忘的季炎如,卻始終牢記著岳丈小林哲對女兒的一個囑咐,幾次提醒夏惠子要不失時機地辦好父親所托的事情。
夏惠子佯嗔道:“炎如君也真是的,把自己太太的生日可以忘得一干二凈,把一個薄情男人的生日倒記得一清二楚?!?/p>
“薄情男人可是你的親爹。”
“我親媽的生日您未必記得吧?我媽媽是一位多么善良的好媽媽呀!”
“不記得你媽媽的生日,不等于不記得你的好媽媽?!奔狙兹缟贽q,“何況,你爸爸托咐你辦的事,關系著他對上海也對女兒的一片真情,也包含著對你媽媽的真誠懺悔呵!”
“炎如君多慮了?!毕幕葑有α似饋恚捌鋵崳以趺磿涍@件事呢?我恨爸爸對我媽媽薄情,并不恨爸爸對上海和對女兒的一份真情??!”
說罷,她從抽屜里取出一個信封,信封里裝的便是小林哲請松谷雄次郎從東京帶回的那個錦紙小包,里面是小林哲的兩顆脫落的殘牙。夏惠子早已在信封上用中文寫好了一句話:“黃浦江,請接受我爸爸小林哲從遠方捎來的一份情意?!甭淇钐幒灹讼幕葑拥拿?。
小林哲的六十歲生日到來了。夏惠子在裝了父親殘牙的信封內塞進三枚銅板,粘好封口,鄭重地放進自己的手提包。這一天,季炎如認真修飾了一番,換上一套新西裝,系上一條色彩鮮艷的領帶,約了彭永駿,隨夏惠子一同前往外灘。
一出門,夏惠子就望著丈夫笑。
“笑什么笑,相親???”季炎如也笑。
“說相親有點夸張,說是去參加泰山大人的生日大典,倒是合適的?!迸碛莉E說。
“炎如君平常不修邊幅,稍稍打扮一下,蠻神氣的嘛,風采依舊啊!”夏惠子笑得更甜了。
“俗話說:人要衣衫馬要鞍。我這匹老馬本來就是一匹駿馬?!奔狙兹绨浩鹆祟^,“想當年,跟眼下的阿駿比起來,不相伯仲的?!?/p>
“我哪里能跟炎如叔叔比呢?”彭永駿說,“要不,怎么能把這樣高貴的東洋美女騙到手?!?/p>
“可不是他把我騙到手的,倒是我把他搶到手的?!毕幕葑诱f著,大大方方地伸出雙手,箍住了丈夫的一條胳膊。
“抓牢一點,小心我又給別的美女搶走了?!奔狙兹绲靡獾卣f。
“夸了你一句,還真要飄上天了。”夏惠子邊走邊咯咯的笑。
一行三人,就這樣說說笑笑來到了外灘。他們搭上一艘渡輪,進入黃浦江的中心航道,夏惠子就取出裝有父親殘牙的信封,捧到胸前,低下頭合上眼,柔聲地用日語說了幾句祝福的話,便將信封拋進江中。塞進三枚銅板的信封,有了重力,隨著波浪在江水中探了一下頭,好像有意同她告別,然后迅速沉入江底,只留下了一個小小的漣漪。季炎如望望妻子,仿佛江中的漣漪涌進了妻子的雙眼,她的眼眶中頓時也泛起淚水的漣漪。彭永駿瞥了季炎如一眼,發現他的臉上正蕩漾著欣慰。
三人覺得辦完了一件莊嚴的大事,下了渡輪,在碼頭邊一家小飯店里吃了中飯,溜達到浦東的寬闊田野上,舒展胸襟,飽吸了在鬧市區少有的新鮮空氣,不知不覺間過了兩個多小時,懷著愉快的心情,踏上了歸程。
當渡輪靠近外灘碼頭的時候,他們發現了異常情況。人行道上行人擁簇,學生在散發傳單,報販在兜售報紙和號外,各種車輛已經停駛,馬路中間,有大批青年手執白色小旗,揮拳高呼著口號,憤怒地朝著虹口方向涌去。一幅幅巨大的橫標上,寫著觸目驚心的大字:“世世代代不忘‘九一八’!”“抗議日軍強占沈陽!”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打倒不抵抗主義!”游行隊伍的兩旁,有一隊隊的警察在奔跑調動,氣氛極度緊張……
季炎如和彭永駿迫不及待地擠下渡輪,在碼頭上各自向報童買得一份提前出版的晚報,向正在宣傳鼓動的學生要了幾份傳單,立在一旁瀏覽起來。一條遲到的新聞,使他倆驚呆了:就在幾天前的九月十八日深夜,日本駐中國東北境內的關東軍,蓄意炸毀柳條湖旁南滿鐵路的一段路軌,反誣中國軍隊破壞,以此為借口,突然出動精銳部隊,向沈陽中國東北軍駐地北大營發動猛烈進攻,于次日清晨占領沈陽全城;同一天,又占領長春、營口、本溪、鞍山、撫順等二十座城市,二十一日,又占領吉林市。東北三省的中國守軍不予抵抗撤回關內,日本關東軍正在向東北全境迅速推進。
“多么野蠻無恥的強盜罪行!令人發指?。 奔狙兹缍秳又种械膱蠹?,獨自發出慨嘆。
彭永駿想起五卅運動的時候,曾經出現過憤怒的中國人毆打日本僑民的現象,擔心有人會認出夏惠子是日本人,成為盲目泄憤的無辜對象,提醒季炎如注意夏惠子的安全。季炎如點點頭,就和彭永駿一左一右地護著夏惠子,穿過密集的游行人群,雇乘黃包車,匆匆回到了家中。
季炎如一進家門,沒顧得上休息,就給報館打電話,探聽最新消息。報館的同仁告訴他說:“中央通訊社的消息拖了好幾天,到今天才報道沈陽等二十多座城市被日軍攻占的重大事件,還是含含糊糊,語焉不詳,對東北守軍為什么不抵抗一事更是只字不提,眼下有些戰況,還是西方通訊社從日本的通訊社和電臺新聞中轉發過來的。隨著事態的迅速擴大,看來要想封鎖消息是不可能了,估計接下去會出現一場全國民眾要求抗戰的大浪潮。”季炎如剛與自家報館通完電話,又有朋友相繼打來電話,想聽聽他這位資深報人對形勢趨向的分析。他頓時心煩意亂,推說我好久沒去報館上班,也是局外人,形勢到底會怎樣發展,實在不清楚。說罷就干脆拔掉電話的線路插頭,靠倒在沙發上閉目思索起來。
夏惠子依然保持著平時的沉靜,她脫下外衣,洗過手,給丈夫和彭永駿沏了熱茶,才開始認真研讀起報紙和號外上的重大新聞來。其實新聞都很簡短,一目了然。她看完以后,喃喃嘀咕:“對不起!真是對不起??!”
“你對不起誰了?”季炎如問。
“我的祖國又給鄰邦添麻煩了?!?/p>
“什么添麻煩?你還是免開尊口吧。”季炎如沒好氣地說,“你平時討厭政治,政治找上門來了,你鬧不清是怎么一回事,說不到點子上的?!妒ソ洝防镎f,上帝要拯救一個人,首先要使他發瘋。上帝要拯救一個民族大概也是這樣。日本正在發瘋,不發瘋不能得救?!?/p>
夏惠子望望丈夫,見他一臉冷峻,暗暗地感到遺憾。丈夫的心情剛剛好轉,突然間一個殛雷,又罩上了滿天陰云。她能理解丈夫的心情突變,又找不到適當的話語可以安慰他,只好當寒蟬。
彭永駿說:“日本侵略中國,這同惠子阿姨沒有關系,您用不著說對不起,您是多么善良啊,從來沒有對不起誰。要遭難,您會和我們一同遭難的?!?/p>
“大和民族的希望,也許很大程度要寄托在日本女人身上?!奔狙兹鐞蹜z地望著夏惠子,苦笑道,“等到哪一天,日本的女人獨立了,不再唯唯諾諾聽男人使喚了,不再成為單純生產小武士的工具了,日本民族就有了內制力,武士們可能就不會那么嗜血好戰了?!?/p>
“日本的民間諺語說:‘打架以不打為勝’?!毕幕葑有÷曊f,“人類流的血都是紅的,為啥非要打仗呢?愿上帝保佑大家都不要遭難?!闭f罷,她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就起身下廚房準備晚餐去了。
“九一八”事變發生的前夕,日本人正在上海舉辦日僑美女大賽。在一片歌舞升平的繁華氣氛中,正當稱作“上海小姐”的日本美人在大上海的舞臺上盛裝亮相之際,日本軍隊就在我國東北地區,制造了攻城略地燒殺搶掠的大規模戰爭暴行。
一九三一年的秋天,是中華民族的多事之秋。這一年的八月間,長江暴發特大洪水,淹死十四萬多人,哀鴻遍野。與此同時,三十萬政府大軍沿著剛剛修通的杭江鐵路大舉南下,進入江西福建,對”四一二”政變中沒有斬盡殺絕而重新崛起于閩贛地區的共產黨人,進行第三次大“圍剿”。從血腥的“四一二”以后,全國民氣低沉,相隔不足四年半,迎來了無情的“九一八”,萬眾震怒,民氣又如狂潮一般洶涌澎湃起來了。
烈火首先從大城市開始燃燒。各界市民同時發起游行示威、罷課罷工,強烈要求政府抗日救亡,甚至有大學校長和教師公開宣布絕食,譴責當局的不抵抗主義。上海、杭州、北平、濟南、武漢、太原等地,一時出現十余萬學生臥軌攔車赴南京請愿的浩蕩場面。激憤的請愿學生還沖擊國民黨中央黨部和政府機關,打傷了外交部長王正廷和其他高級領導人,搗毀了《中央日報》。
中華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民意不可侮!季炎如感到振奮。從鴉片戰爭以來的多次外寇入侵,朝廷割地賠款,喪權辱國,百姓逆來順受,麻木不仁。這一回終于大不一樣了,“九一八”的罪惡槍聲響起,國人不再沉默,一盤散沙開始凝聚。作為一個民族歷史的節氣,猶如熬過嚴冬到了驚蟄,沉睡的雷神蘇醒了,驚天動地,令蟲豸惶恐,促冰雪消融。驚蟄,具有非凡的震撼力。驚蟄,是一個播種希望的節氣!
季炎如同時感到深深的憂慮。他明白,要讓當局放棄“攘外必先安內”的方針談何容易!中華民族面臨著嚴峻的考驗。這天晚上,他把妻子請進書房,真誠地告訴她說,必須趕寫幾篇重要文章,否則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如果全神貫注,生活上難免會隨便一點,希望妻子諒解。夏惠子預感到丈夫有一種以命相搏的沖動在胸中激蕩,要擋也是擋不住的,含淚點了點頭,只懇求丈夫不要過于勞累。隨后便幫著丈夫,又一次把單人帆布床搬進了書房,為他整理好了獨用的被褥。
幾天后,季炎如寫出了檄文《以戰去戰》。文章開篇就引用春秋軍事家孫子的話:“以戰去戰,可以戰?!敝毖詢葢鸩坏萌诵?,禍起蕭墻,遺患無窮,故不可戰;而對待異國的野蠻入侵,必須用正義之戰加以制止,人心所向,定將愈戰愈勇,最后戰而勝之。文章說到當今日本,比較起以漢族為主體的中華民族,短少了幾千年的文明進化史。這個民族勤勞堅韌凝聚卻又缺乏理性,信奉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用武士道精神培育出來的日本軍隊,在文化上完全不具備征服中華的優勢,除了殺人立威以外別無選擇,大舉入侵后,旅順和臺灣的大屠殺就會遍地再現。文章的最后結論是:“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家有惡鄰當自強。退讓必亡,唯有萬眾一心,全民抗戰,置之死地而后生!”
《以戰去戰》的第一個讀者是彭永駿。他讀過以后,坦率地說:“這篇文章一箭雙雕,會打痛兩個對象,一個是堅持內戰反對抗戰的執政當局,另一個是堅持侵略必欲滅亡中國的日本。這樣的文章不止是匕首,而是砍刀了,兩個對象都會恨您的呀!”
季炎如說:“一篇小文章,不過為民代言而已,何況眼下堅決要求抗戰的呼聲興起于全國各地,就是執政黨內部,力主抗戰的愛國者也不在少數,何慮之有?至于日本侵略者,不光要打痛它,還需消滅它,它恨我也沒有辦法,在所不顧了。”
談完文稿就談人。夜已深,季炎如好像還有很多話要談。他先談自己:“我在事業上犯了錯誤,沒有選定一個目標專攻到底,逐二兔而不得一兔。同時抓著兩部書稿,一部暫名《太平天國覆亡考》,一部暫名《日本文化簡史》,都是大難題,首鼠兩端的結果,兩部書稿都是半成品,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和讀者見面,很可能成為兩堆廢紙。要是開頭就先咬住日本這個選題,到現在肯定已經寫完并且付梓,可以趕上火候派上用場了。一耽誤,失去了時間,要改正都很難。面對眼下的形勢,又不得已把兩個半成品都擱下來,另起爐灶寫點小文章?!?/p>
彭永駿說:“小文章也能起大作用?。 ?/p>
季炎如嘆息道:“也只好這樣寬慰自己了。當年《東京廢墟巡訪》沒有寫好,心里一直有內疚。今天寫了這一篇《以戰止戰》,也算是一個書生的靈魂救贖吧,我死了也不至于愧對泉下祖宗了?!?/p>
季炎如談完自己又談妻子。他說:“或許,惠子到現在還沒有意識到,她跟上我,很可能會以悲劇收場的。作為一個自然人,惠子和我們同是東方的黃種人;可是作為一個社會人,惠子身上的和族屬性已經很淡薄了,某一天如果想回到老家去,可能會出現排異效應,她會十分孤單的?!?/p>
彭永駿說:“炎如叔叔對這個問題似乎沒有必要考慮?;葑影⒁虖男〗邮芰酥腥A文化的熏陶,只要我們這塊土地不排斥她,又何必要回日本,她在這里永遠不會感到孤單的?!?/p>
談過夏惠子,話題就轉到了彭永驄身上。季炎如說:“阿驄實在是個很有個性的小伙子,愛憎分明,嫉惡如仇,只是有些想法太簡單,犯了幼稚病。”
彭永駿說:“一個嬰兒滿地亂爬,看似幼稚,那是他將要直立奔跑的前奏?!?/p>
季炎如愣了好一會,說:“阿駿能說出這樣的話來,讓我意外,更讓我高興?。∧阏f得對,上帝也允許年輕人犯錯誤,何況像我這樣不年輕的人也在經常犯錯誤。阿驄最可貴的是有一股子獻身精神。如果‘四一二’前后他在上海,很可能也會走上獻身者的道路。上一次同阿驄爭論,我有些話說得太偏頗了,心里一直不安,有適當的機會,真想當面給他道個歉才好。”
“到底是什么話?有這么嚴重!”
季炎如懊悔地說:“就是那次爭論該不該過度迷信權力的時候,我說有些妄想依賴權力改變社會的人,簡直就是十分賣力的陽萎病患者。我這話雖然也是拾人牙慧,不過用在阿驄身上太過火了。仔細想想,阿驄有些觀點也是對的,譬如有一回我說到‘君子不黨’,他就當面頂撞說:小人都結黨了,君子不結黨怎么對付得了?其實我心里越來越清楚:‘四一二’是一黨制造的,‘九一八’也是一黨政策的產物;有了‘四一二’的殺伐異己,就必然會有‘九一八’的外寇入侵?!?/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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