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三人進入了關于溝通方法的實質(zhì)性探討。季炎如表現(xiàn)出了敢于自以為非的智者風度,他說等一會就去理發(fā),理完發(fā)洗澡換衣服,晚上搬回到臥室去睡,往后的飲食起居盡量按照夫人定下的科學制度辦,忘記生日的錯誤甘愿接受當事人的任何處罰,并且保證不再重犯同類錯誤,明天三人一同去功德林吃素餐,要讓我作東付款,算作賠禮道歉。
“怎么一下子變得這樣聽話了?。俊毕幕葑尤讨靡?,說,“不擔心別人說你怕老婆嗎?”
“幾千年來都是老婆怕老公,如今講自由平等了,為什么就不能讓老公怕老婆呢?”季炎如裝出十分嚴肅的神情說,“我家歷來講民主,在家里我是民,太太是主,一切由太太作主。太太說好,不好也好,太太說不好,好也不好。太太同我就是君臣關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p>
“又裝傻充愣說瘋話了吧,反正你知道我不會讓你去死。”
“當然,在我窮途末路的時候,是你讓我再生,給我幸福,給我信心,所以我服你,心甘情愿擁戴你為女皇。只怪我身在福中不知福,現(xiàn)在覺悟了,只好放慢一點寫作進度,認輸。”
“聽炎如君的口氣,倒像我在拖后腿。真對不起!也許又是我錯了?!毕幕葑拥娜帐骄凑Z重又回到了她的口中。
“我沒說你錯??!拖我的后腿,正是為了不讓我急急忙忙過早奔衰老嘛!”
對話對出了這樣的韻味,彭永駿知道自己該退場了。就在這個時候,恰好門鈴響了,剛才還臉帶怨女神情的夏惠子,以不亞于職業(yè)演員的高超技藝,迅速轉換了角色。她擦干眼淚,整一整頭發(fā)和衣服,用一副賢淑女主人的姿態(tài)起身去開門,笑瞇瞇地迎進了一位客人。她又有了好心情,絕對不是裝的。
來客說有要事拜訪季炎如先生和彭永駿先生。他是劉世璋。
一見劉世璋,季炎如自然就想到趙中義,當場就不給來人好臉色看,也不欠身讓座,冷冷地問:“是趙大人差你來的嗎?有何貴干呀?”
劉世璋僵立著,一副有口難言的狼狽相。終究是同學兼親戚,彭永駿上前寒暄,拉他坐到沙發(fā)上。
冷場了好一會兒,劉世璋出人不意站起來,朝季炎如撲嗵一聲跪下了。此時,夏惠子恰好端來三杯熱茶,大吃一驚,茶水都晃出了杯子,還好有托盤,沒有燙著手。
“季先生教我……”劉世璋帶著哭腔說。
“教你什么?起來,起來說。”季炎如疑惑地回應。
彭永駿攙起劉世璋,回到座位上。夏惠子給賓主捧上熱茶后,退出書房,掩上了門。
劉世璋苦著臉,說話了,有點語無倫次。他一開頭就責怪自己胸無大志,容易隨波逐流,沒有主心骨。聽了開場白,彭永駿便相信他說的是真話。他曾經(jīng)向阿芳透露過心中的秘密,說從小就很喜歡阿燕,阿芳問他為啥不跟阿燕好,反正領養(yǎng)的異姓妹妹又沒有血緣關系,他說阿燕既然改姓劉,怕人家會罵他亂倫,就想也不敢想了。后來他真心喜愛阿芳,在西湖邊上讓阿芳推了一個跟斗就泄氣,也說明他的懦弱;胞兄劉世璉投身上海赤潮慷慨捐軀,他聽了姨父趙中義的警告,連調(diào)查真相的勇氣也沒有,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怕受連累。他真是這么一個人。
“現(xiàn)在,我覺得自己面臨十字路口了?!眲⑹黎伴_始觸及正題,“我不知道何去何從?”
“聽說趙中義在官場商場都左右逢源,混得很好不是嗎?”季炎如問。
“這倒不假?!眲⑹黎坝∽C道,“我姨父新近還在杭州開了一家新式繅絲廠,有意招收家鄉(xiāng)工人,使用家鄉(xiāng)蠶繭,口碑相當不錯的?!?/p>
彭永駿說:“想不到阿芬的愿望,倒由趙中義來實現(xiàn)了!”
季炎如說:“這是一種歷史的必然。每一次造反失敗之后,劊子手和得利者,總歸要為失敗者扮演遺囑執(zhí)行人的角色,不管愿意不愿意,或多或少都得這么做,否則一定會迎來新的造反?!闭f到這里,他朝劉世璋頷首道:“哦,對不起,扯遠了,你接著講。趙中義不是很重用你的嗎?”
“重用我不假,他是我的姨父,也不會虧待我……我講的事,務請二位不要外傳,性命交關的……”
“既然有顧慮,你可以不講,到此為止?!奔狙兹缯f。
“不講也是性命交關的……”
“那就快講吧!”彭永駿不耐煩了,“你應該知道季先生的為人?!?/p>
劉世璋狠吸一口氣,運足了內(nèi)力,開始敘述關鍵情節(jié)。他說:“姨父對我的確很好,常常稱贊我勤快誠實,做事細心有條理,不說假話不貪錢財,嫌只嫌我膽子太小,成不了大事,有心要調(diào)教歷練我,只是越調(diào)教歷練越使我害怕。上回姨父說的那一家滬越貿(mào)易公司,實際上是為他兒子注冊的,自己負責開路集資出謀劃策,借政府推行“大上海計劃”搭順風船,生意十分紅火,目前在杭州已經(jīng)設了分公司。去年他在杭州醫(yī)院開盲腸,不過是個小手術,留下一點粘連后遺癥,就說有大病必須到上海檢查治療,實際是坐鎮(zhèn)上海擴大經(jīng)營。他用各處弄來的古董,拍賣得巨額資金,又留出一部分賄賂市府要人,換得大塊低價土地,轉手高價出讓,投資證券業(yè),又疏通青紅幫暗中保護,成了浙江財團的新貴人。我姨父見自己的實業(yè)打下了基礎,就辭去副縣長職務,堂而皇之地登上了滬越貿(mào)易總公司董事長寶座,還混了個省參議員頭銜,更方便他甩開手腳賺大錢。他還借著杭江鐵路施工的機會,一路非法收購木材,刮起濫伐山林的邪風,造成多起人身傷亡和民事沖突,不少人告狀都石沉大海,一滴水花都不濺。為這一票生意,他要給我的獎賞,數(shù)額之大,都嚇得我不敢要……”
“為啥不敢要?”彭永駿插問。
“我覺得這是昧心錢。最近我回家鄉(xiāng),看到許多青山都成了癩痢頭,心痛啊,水土流失和山洪暴發(fā)的災禍,肯定還在后頭!”
季炎如嘆道:“你能這樣看問題,良心未泯。在百姓無權的時代,養(yǎng)官如養(yǎng)虎,無官不貪??!”
“良心未泯,就要受折磨?!眲⑹黎敖又f,言辭變得流暢了,有了一點破釜沉舟般的底氣,“就因為良心未泯,我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終究不是姨父一路子人,遲早要分手。我姨父嘴里敬崇孫中山先生,會背《總理遺囑》,書房里也掛著臨摹孫中山手書的‘天下為公’四個大字。他原名趙宗懿,后來改名趙中義,說是要‘昭示中華仁義’,光明正大做人;他還能唱岳飛的《滿江紅》,能誦于謙的《詠石灰》詩??墒?,他心底里卻完全是另外一套。今年上海紀念濟南慘案三周年,許多人上街游行示威,高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口號,就因為游行隊伍攔住了他的小包車,他就當著司機和我的面,忍不住破口大罵說:‘唱什么高調(diào)搗什么蛋!日本帝國主義你打得倒嗎?熱昏了頭!’我忍不住插嘴說:‘游行的人也是為了愛國嘛!’他哼了一聲又說:‘切實一點吧!講愛國是大人物的事,跟平頭百姓有啥干系?’”
“簡直是放狗屁!”彭永駿忍不住破口罵了起來。
劉世璋又說:“我擔心姨父遲早會當漢奸。我的大表哥,也就是姨父的大兒子,在東京留學,給他父親來過信,勸父親要為自己留后路,盡快離政從商,不要反日,反日必敗。這話,是姨父有一次到妓院吃花酒的時候,醉后吐的真言……”
“你跟姨父一道去過妓院了?”彭永駿好奇地問。
“阿駿你這就叫孤陋寡聞了。”季炎如說,“唐宋元明清以來,多少官僚商賈文人雅士,都跟名妓交往,能夠證明社會地位和個人魅力。趙中義既然躋身于富豪的行列,偶爾跟妓女玩玩又算得了什么?”
“哪里是偶爾玩玩!”劉世璋說,“他還在上海買了洋房,金屋藏嬌,出大價錢,包下一家大妓院的一個美貌‘清倌人’,才十九歲,作為暗妾養(yǎng)在身邊。這還不過癮,說起來真替他臉紅,他又讓我陪他去寧波路逛外國青樓,那里有許多洋妓,英國的、俄國的、意大利的、西班牙的、日本的,都有,他鼓勵我說,你不是也主張打倒列強嗎?我們這就去打倒一回,有錢就所向無敵,有錢照樣能把洋人壓在身子下面,為中華民族出口氣。那一回,在一家有名的日本妓院里,還認識了一個叫松谷的日本人……”
“叫松谷的日本人?全名叫什么?”季炎如問。
“全名叫松谷雄次郎?!?/p>
季炎如和彭永駿同時一聲輕呼:“??!”
劉世璋接著說:“這個日本人的中國話說得非常好,還夸耀日本妓女好玩,懂技法又講衛(wèi)生,不會傳染臟病。我看到日本妓女在嬌艷的外表下照樣藏著悲哀,看到平常道貌岸然的姨父,在東洋妓女面前一副惡行惡狀的樣子,心里就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就假托肚子痛,逃出了日本青樓?!?/p>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季炎如問。
“就在兩天前?!眲⑹黎按穑疤映鋈毡厩鄻且院?,我躲在一個老同學家里,心里就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想立刻脫離姨父。所以到現(xiàn)在還沒有跟姨父見面,只打過一個電話,騙他說遇上一點私人的急事,過后再向他稟報。”
季炎如嘆道:“太巧了,你們居然在妓院里認識了松谷君!”
“季先生也認識松谷?”劉世璋問。
“不光認識,過去留學東京時候的老朋友了,最近還一同到杭州去玩過哩!”季炎如說,“哦,你往下說,打算怎么辦,是不是想就此跟你姨父分道揚鑣?”
彭永駿問:“如果分道揚鑣,你姨父會不會認定你要背叛他,對你下毒手?”
“就是說呀,所以我才擔心?!?/p>
季炎如燃起一支煙,沉默了。
“我到底該怎么辦才好呢?”劉世璋哭喪著臉,自怨自艾,“我已經(jīng)落到了進退不能的地步。姨父的事,我知道得太多了,他不能不防。真要滅口,容易得很,就像掐死一只小貓。”
“如果立刻回到他的身邊,繼續(xù)給他當狗腿子呢?”季炎如試探著問。
“他知道我的弱點,當然還會接納我。不過,我自己再也不能原諒自己了,我甚至會發(fā)瘋的。至少我會流露出對他的厭惡,引起他的反感和警惕,最終也不會有好結果?!?/p>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彭永駿說,“走得遠遠的,從此井水不犯河水。”
“那也不成?!眲⑹黎皳u頭,“我爹媽會傷心死的。我哥哥暴亡,對二老的打擊已經(jīng)夠大的了,我一走,他倆身邊就沒有親人了,還不等于剜了二老的心?。 ?/p>
“有一個辦法你斟酌一下?!奔狙兹缬谜髟兊目谖钦f,“你這就回去,回到姨父的身邊去,撒個謊……”
“撒個什么謊?我不擅長撒謊的!”
“你先聽著,我來給你編一個謊試試。”季炎如苦笑道,“你不妨這么說:我新近交了個女朋友,阿駿介紹的,是季夫子所在報館的女編輯,因為自己踏進日本妓院,良心上過不去,一不謹慎就說漏嘴,女編輯很氣,任憑我怎么解釋,死都不相信我并沒有同日本妓女沾過邊,又哭又吵非要分手,我只好求季先生幫忙說情,沒想到季先生就把您姨父扯了出來,因為他料定是您姨父大人拉我進的日本妓院……”
彭永駿像開會發(fā)言一般舉手嚷嚷:“有戲!有戲!我補充。你就說這位女編輯是個少見的好姑娘,阿駿和季先生都為你痛心,報館同仁們也知道了這件事,全都憤憤不平,責怪拖你下水的闊佬姨父,說要寫花邊新聞捅到社會上去,你又趕緊求季先生千萬不要讓他的手下這樣做,只怪自己不好,不怪姨父……”
“是這個思路。”季炎如又搶回話茬說,“你可以進一步告訴姨父,季炎如有好多新聞界的同行,還有外國同行,無冕之王不好惹的,松谷雄次郎也是他的好朋友,還是成全他婚事的媒人,不信可以讓他去找松谷當面對證。說這些,無非是要給你姨父一點暗示;你阿璋也有點背景,而且已經(jīng)成了社會輿論的關注對象了,誰都不可以對你輕舉妄動,稍不小心就會把事情鬧大的。在中國,新聞界當然斗不過大亨,不過,無冕之王的筆多少有點像馬蜂屁股上的刺,可以在大亨臉上螫起一個紅包來,喪不了性命,卻讓他丟人現(xiàn)眼痛入骨髓,這一點小意思還是做得到的?!?/p>
彭永駿又補充:“對呀,先鎮(zhèn)住你姨父,同時你要強調(diào)你的女朋友是個有身份的女編輯,名牌大學出來的,留過洋,又能干又正派……反正越往高處說越好,又說你怎么怎么的愛她,失去了她沒法活,苦苦哀求你姨父開恩?!?/p>
“假如我姨父借機做人情,說要見見我的女朋友怎么辦?我到哪里去找一位又能干又正派的女編輯啊!這不是弄巧成拙嗎?”
“戲眼兒不就出在這上頭了嗎?”季炎如坦然道,“你可以繼續(xù)發(fā)揮說,女編輯是個孝女,她遵照父母的吩咐,向你提出了苛刻的條件,約法三章:一、立下字據(jù),保證痛改前非;二、同你姨父斷絕一切往來;三、自立門戶,從此做自己的事業(yè),過清白日子。”
“對呀!”彭永駿興奮地說,“約法三章不兌現(xiàn),你可以推說女編輯拒絕同你見面呀,這不是挺符合邏輯嗎?跨進日本妓院,這是多么丟丑的事,當然不可以輕易罷休的?!?/p>
劉世璋點頭說:“倒也是。等危機過去之后,有沒有這個又能干又正派的女編輯,都無所謂了?!?/p>
季炎如說:“萬一需要證明這個謊言不是謊言,這個女編輯也是現(xiàn)成的,我只要打個電話,讓她出面客串一下,也不會有問題。即便這個謊言需要編到底,以后再說跟女編輯吵崩了也屬正常,結了婚的還要離婚哩,一點不奇怪的。你姨父盡管財大氣粗,心底里肯定很虛弱。天下哪個貪官污吏黑心財主沒有一本見不得人的爛賬?都擔心小不忍亂大謀。我猜想,他一定會識事務,很可能順水推舟,還會主動出資幫你另立門戶過日子,好讓你領他的情,堵上你的嘴。你信不信?”
“這倒是信的?!眲⑹黎坝贮c頭,“我早就想獨立做生意了,從小生意做起,用不著太多本錢,沒有他資助也成。父親也好多次提醒過我:跟著姨父做事要當心,有了本錢趕緊自立門戶。我父親有一本宋代歐陽修的《洛陽牡丹記》古書,配插圖的,是用來懷念故鄉(xiāng)的傳家寶,姨父說借去看看,就再也不還了,父親早就看透了他。不過,這約法三章的頭一章,要立下痛改前非的字據(jù),真要立嗎?我的確沒有跟日本妓女沾邊啊,談不上前非啊,是不是嘴巴說說就可以了?”
“不可以?!奔狙兹缯f得斬釘截鐵,“你這就起草字據(jù),措辭分寸由你自己把握,我這個當主編的給你審定,抄正后作為未定稿面呈姨父過目,表示尊重,讓他一開頭就信以為真。”
好像是一個偉大的作戰(zhàn)方案誕生了,彭永駿首先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露出了光輝的笑容。
夏惠子進門給賓主續(xù)茶,見老公和阿駿都笑得很自在,就朝他倆回報一個放心的微笑,出門去了。
季炎如對彭永駿說:“你惠子阿姨總以為談政治非吵架不可,她并不知道我們剛才也是在談政治。其實,好笑的政治話題多的是?!?/p>
“有句成語叫沐猴而冠?!迸碛莉E說,“沐猴而冠的人中間,最多的還不是跟政治有關的要人名人嗎?”
“當猴子多好,不論在哪一棵樹上都能自得其樂。”季炎如說,“猴子戴上官帽商帽儒帽,那就更加神氣活現(xiàn)了。哦,又扯遠了……”說著,他用下巴一指劉世璋,催促道:“趕快行動吧,說不定你的姨父正在打電話哩……”
“打電話!給誰打電話?”劉世璋問。
“給警察局打電話呀!報案捉拿逃犯呀!”彭永駿搶答。
“猜得不錯。”季炎如說,“就當一件大事來辦,抓緊起草‘痛改前非’的字據(jù)吧?!?/p>
劉世璋再一次點頭,莊重地說:“謝謝季先生和阿駿指教,我這就照辦?!?/p>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wǎng)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