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見到夏惠子同季炎如吵架,這回是真吵了,吵到拍桌子摔家什的激烈程度。
矛盾的孕育絕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自從季炎如協同彭永駿試辦新村失敗以后,心情就沒有舒暢過;又同他所器重的年輕人彭永驄發生爭論,雙方都說了重話氣話,鬧得不歡而散;隨后陪伴松谷雄次郎游杭州觀錢塘潮,原以為可以調節一下心情,結果在洶涌的潮頭前嚎哭了一場,哭得讓人莫名其妙,回到上海一直憋著氣,好像誰都欠了他的債。近些日子來,他就躲在書房里,沒完沒了的寫,閉門謝客,電話裝在客廳里,響個不停也不接,開起夜車來通霄達旦,拼命抽煙,該吃飯的時候不吃,別人吃完了他甘愿吃冷飯,便后不沖水,鈕扣扣錯眼,胡子懶得刮,頭發長了不上理發店,日子過得七顛八倒,夏惠子早就看不下去了,好說歹說都不管用,日式敬語漸漸地就被惡腔惡調所替代了。
正面沖突終于不可避免,導火索便是夏惠子的生日。
夏惠子向來看重生日。對她來說,三十五歲生日,不光是逢五的大生日,而且是一個標志著她進入中年的重要生日,一周前就跟丈夫商量,打算好好熱鬧一下。原想請松谷表叔也參加,不料一同游杭州游出了滿肚子氣,兩個男子成了冤家,不便照面了。季炎如說時運不濟,戰爭陰云正在逼近,常來常往的幾個好朋友也不大走動了,阿駿的心情也不好,你自己又有一份護理工作,責任挺重的,沒有精力操辦宴請事宜,要過生日就過得簡單一些吧。夏惠子尊重丈夫的意見,決定過一個樸素的生日,不請朋友,夫妻倆加上阿駿三人,一道去看一場新電影,看完電影就去有名的功德林素餐館吃素餐,聽說那里的廚師能夠把素菜菇筍豆腐制品做出雞鴨魚蝦的形狀和味道,不但能滿足既要敬佛吃齋又眼饞葷腥的佛門弟子的胃口,也能讓那些腸肥腦滿的達官貴人們在大快朵頤的同時少長些膘,這樣奇妙的葷式素餐,理應去品嘗品嘗,吃飽素餐再逛街買東西,以利消化。
生日那天,夏惠子預購了電影票回家,季炎如卻出門了,彭永駿在自己的房里翻譯英文資料,也沒有聽得季炎如交待一聲去哪里。兩人等啊等,等到過了電影開映的時間,還不見他的蹤影,也不打個電話來說一聲,夏惠子盛怒之下,就把三張電影票撕了個粉碎。傍晚的時候,老夫子回來了,胳肢窩里夾著幾本書,跨進家門,二話不說又進了書房。
夏惠子跟進書房,掩上門,坐倒在丈夫對面的沙發上,眼中就泛起了淚水。
“遇上什么委屈了?”季炎如抬起頭,錯愕地問。
“你去哪里了?”夏惠子反問。
“去圖書館啊,查一點資料,借幾本書。”
“我和阿駿干等了大半天。說好的事,怎么就忘了?”
“說好的事?什么事?”
“過生日啊!誰過生日,恐怕也忘了吧?”
季炎如一拍腦門,仰靠到椅背上,悶了。
夏惠子的神情和口吻都現出了嚴厲譴責的意味,“這樣的事,你也能忘!”
“無非是過生日嘛!”季炎如對任何譴責都會有一種本能的抵觸,淡淡地回答,“對不起!我連先總理孫中山的生日都忘了。”
這么一說,夏惠子真正地感到委屈了,淚水奪眶而出,開始埋怨宣泄,簡直像控訴,舊賬新賬一齊算,要緊的話,還說了再說,夾敘夾議,滔滔不絕。
“好了好了,我反省總可以了吧!”
“我的生日,當然不能跟先總理孫中山的生日相比,你何必反省呢?”
“那要我怎么樣?跪搓板?”
“你知道我要你怎么樣。”夏惠子用手帕使勁擦眼淚,“也許我想要的,你再也不在乎了,我終究三十五歲了嘛,年老珠黃了嘛!”
“我的天哪!又來了……”
又來了什么?是狼來了?不是。在季炎如心目中,又來了的東西就像幽靈,比狼還難以抵御。這個幽靈也是新近才出現的,它深藏在夏惠子的心中。
不久前,報館安排一名女編輯給季炎如當聯絡員,經常為他送資料送稿件送校樣,傳達董事會的指示和編輯部的情況,這位女編輯談不上多么俏麗,卻富有年輕職業女性的典雅魅力,說起話來笑靨迷人,一口一個季先生季主編的甜叫,兩人聊起來那個投緣啊,就像兩股山泉琮琮匯流到一起共同奔向大江大河。從此以后,夏惠子的眼神就有點異樣,說出話來也總是酸嘰嘰的,能夠把許多本來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歸攏到一個方向上去。比如季炎如早上忘了刮胡子中午刮,夏惠子就會問:“女編輯要來嗎?”比如季炎如臨時要出門,夏惠子就會問:“跟女編輯約好的嗎?”季炎如為圖夜晚寫作方便,又在書房里安了帆布床,夏惠子就會說:“干脆把雙人床支到你書房里吧,讓我獨自睡帆布床好了。”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遇到這類事,季炎如總覺得不值得解釋,越解釋反而越顯得心里有鬼,他頂多笑笑。也有受不了的時候,隨便一聲呵叱就會引起爭吵,他只好咒一句“秀才放個屁,刁婦吵斷氣”,躲進書房關上門。
向來恩愛的夫妻關系一旦出現隔閡,使夏惠子難以忍受。她想得很多,首先懷疑丈夫見異思遷了,天下哪有貓兒不貪鮮呢?她又想起當初那個美麗的“櫻花計劃”,要是如期實現該有多好,也不枉轟轟烈烈地愛一場!她又想到,如果丈夫真的拋棄自己,豈不重蹈媽媽的覆轍嗎?在上海除了一位沒有血緣關系的德山世伯,舉目無親,還怎么過日子?如果回到東京去,更會受到父親和繼母的嘲笑……她越想越哀傷,但沒有哭泣,只是躲進臥室,獨自開留聲機聽唱片,反復地放巴赫的《圣母頌》,聽得熱淚潺潺,一邊寫日記,抒發心中的苦悶。她的日記歷來是用日文寫的,從不對丈夫保密,說是永遠要向丈夫敞開心扉。她在最新一篇日記中寫道:“媽媽,我老是做噩夢,夢見自己好孤單,上街老是迷路。上海的馬路曲曲彎彎,我小時候,總是由媽媽帶著我一同上街的,從不迷路,要是媽媽您在我身邊,那該多么幸福啊……”季炎如讀完日記,鼻腔酸酸的,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那一天,彭永駿問季炎如:“惠子阿姨的情緒這樣反常,是不是您在什么地方得罪她了?”季炎如想來想去,估計是因為自己忽略了“醋”對女人的敏感,便立刻打電話到報館,要求把擔任聯絡員的女編輯換成男編輯,緣由不必明說,報社同仁們自然能理解。
聯絡員由女變男,伉儷關系并沒有改觀。老夫子不恥下問,求教于彭永駿:“阿駿你倒說說是怎么一回事情?女人鬧起別扭來,簡直像一堆亂麻,實在沒有辦法理出頭緒來,越理還越亂了。”
阿駿坦誠說:“我覺得不光是惠子阿姨的問題。炎如叔叔最近的脾氣很不對勁,整個生活方式都變了樣,是不是太專注您的書稿了,是不是有點走火入魔了?”
季炎如點頭說:“可能的,不過,我也是沒有辦法。早年留學日本的一位國民黨元老曾經說過:‘中國強,日本就是妾,中國弱,日本就是賊。’這位元老還說:中國和日本,面積和人口相差都在十倍以上,而文化的差異,卻是差了幾千年。當中國文化的黃金時代,日本人還是穴居野外的生蕃。然而當中國文化輸入日本以后,便造成了日本民族的統一,越來越強大,而中國卻一天比一天墮落。中國民族如不衰敗,日本何敢起侵略中國的野心……”
彭永駿打斷他的話,笑道:“現在是說夫妻關系的事,您怎么扯到國家關系上去了?”
“我的心情變化確實關連著中日關系的變化。”季炎如說,“從眼下的各種跡象看,日本決不會滿足于對臺灣和遼東半島的占領,新的侵略戰爭已經是箭在弦上了。正是考慮到這一點,我才感到緊迫啊!我的書稿對國人了解日本想必會有幫助,不抓緊不行。在日本,所有書店里都充滿著各種研究中國的書,他們是為著吃掉中國研究中國,還是這位國民黨元老說:‘日本人研究中國精細深刻,不遺余力,‘中國’這個題目,日本人不知放在解剖臺上,解剖了幾千百次,裝在試驗管里化驗了幾千百次’。而眼下在中國的書店里,幾乎看不到一本研究日本的書,對日本的情況兩眼一抹黑,似乎身邊并不存在日本這條吃人的惡狼。我把寫了一半的太平天國專著停下了,就是想早一點完成這部介紹日本的書稿。我在日本呆了十來年,有點發言權,時不我待啊!我得分秒必爭才是,可惜惠子不理解我的苦衷。”
“要不要我跟惠子阿姨說說,讓她體諒您?”
“不必,也不會有效果,惠子對政治極度反感,你去解釋反而會使她加深錯覺,以為我把政治看得比她重要,故意冷落她,是政治搞得我瘋瘋癲癲,不可救藥了。還是冷一冷,再想想辦法吧!”
正當季炎如有心想與妻子調節關系的時候,又暴發了生日大爭吵……
“我看重生日,也包含著紀念和感謝母親的意思,難道這一點心情,炎如君也不能明白嗎?!”夏惠子步步進逼。
“我當然能明白。”季炎如節節退讓,“中國也有句古話說:‘我生之日,母難之時。’過生日的確離不開對母親的感恩。這樣吧,我愿意立功補過,把原定計劃改到明天,好不好?”
“生日就是生日,錯過了生日怎么能補過生日,難道我可以推遲一天出生嗎?更重要的是,在你的心里,早就沒有我的位置了。你不想一想近來的窩囊樣,還不是存心要推開我啊?”
“人都有個性嘛,你總不能處處按照你的標準來改造我吧!”
“是你把自己的好標準改造成了壞標準。瞧你像什么樣子?書法也丟了,音樂也不聽了,我的花道茶道也不睬了,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常常把開水燒干,烤個面包成木炭,餓了就把前一天的剩飯剩菜統統倒在一個鍋里燴,燴成豬食模樣,一頓接一頓的連著吃,還稱什么‘神仙燴’,一點美食家的風度也沒有了。更讓人惡心的是十天半月不洗澡,連腳也不肯洗,簡直成豬了,難怪日本人要罵‘支那豬’!”
一聲炸響,季炎如用手掌狠擊桌面,震得懸掛式筆架上的一排毛筆都搖晃起來。他吼:“‘支那豬’三個字,是可以從你惠子的嘴巴里吐出來的嗎?最近中國政府還向日本政府發出抗議,抗議在公文中使用‘支那’這個歧視性的詞語,日本政府也不得不改正錯誤。你不過問政治是你的自由,可是你不能糊涂到這個地步,連自己嫁給什么人都忘記了!聽著,你看不起‘支那豬’,可以滾回老家去,我不攔你。”
夏惠子終于失去了自制,她把茶幾上的花瓶抹到了地下,砰的一聲砸碎了,發狂地哭嚷起來:“是我看不起你還是你看不起我?為了你,我背井離鄉,又跟父親斷絕了往來,為了你,我可以不要自己的性命。自從和你結婚以來,我哪里對你不住?你過生日,都是我主動為你安排,你兩次坐牢,為了救你,我擔驚受怕到處奔波,我對你這么好,你倒可以忘了我的生日?還覺得有理了,你有良心沒有啊?!”
“你不要這樣,把我折騰死了有什么好處?誰來給你打蟑螂趕壁虎?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你一個東洋婆,要早點想一想,我死了你怎么辦?”
“你死我也死,有什么了不起!怕死,當初就不會安排‘櫻花計劃’了……”
彭永駿突然沖進了書房,瞪圓眼睛,大喝一聲:“不要吵啦!”
季炎如和夏惠子同時呆住了,直楞楞地望著彭永駿,他倆還從來沒有見過阿駿這樣一副黑臉判官模樣。夏惠子在吃驚之余,還止住了哭泣。
長時間的冷場。彭永駿挺身屹立好似一尊石像。石像的心腸是熱的,季夏二人眼看著他的淚水慢慢地淌下了臉頰。
季炎如有心想扭轉緊張氣氛,調侃道:“沒想到,阿駿一個文弱書生,怎么變成猛張飛了!”
彭永駿勻了勻呼吸,說話了,聲音降低了八度,“對不起!我一時氣急,忘記了自己的小輩身份。我同炎如叔叔和惠子阿姨相處了十多年,這還是頭一次見到二位吵架,而且是真的吵,不是假的吵,吵得這樣兇,我受不了!”
季炎如苦笑道:“俗話說,公公婆婆,不吵不和嘛。”
“這樣吵法會吵死人的,完全是打‘三岔口’,根本用不著吵。”彭永駿又說。
季炎如仰身靠到藤椅背上,饒有興味地說:“不妨談談你的看法。”
面對季炎如的從容,彭永駿的情緒也放松了。他望望夏惠子,見惠子阿姨淚眼婆娑,似乎懷著滿肚子委曲,便有意不急著說話,先拿來掃帚畚箕,收拾了破碎的花瓶,然后像應對論文答辯一般,條分縷析地陳述起了自己的觀點。他說:“根據我的觀察,可以得出兩點結論:第一、炎如叔叔最近的生活邋遢,脾氣煩躁,神魂顛倒,忘性大,并不是有意對惠子阿姨不好,純粹是因為時局糟糕諸事不順寫作辛苦的緣故;第二、炎如叔叔跟報館派來的女聯絡員談得來,只是業務聯系,又是眼下傳遞消息的一條現成渠道,無關男女私情;即使有點曖昧什么的,炎如叔叔當機立斷提出要求,把女編輯換成了男編輯,也不愧為大丈夫氣概……”
說到這里,彭永駿拿眼角掃描了一下,發現季炎如和夏惠子都偷偷的笑了,兩人旋即又都板起面孔,裝出不共戴天的模樣。
彭永駿繼續陳述:“至于炎如叔叔和惠子阿姨之間的伉儷感情,是經過考驗的,歷來稱得上楷模。前些年炎如叔叔寫文章罵軍閥,當局雇用流氓砸壞家中的門窗,炎如叔叔讓惠子阿姨出門去罵,用日語夾著上海話罵,罵得越響亮越粗魯越好,說是這批走狗的主子就是日本人的走狗,走狗的走狗比主子更怕日本人,一通狠罵硬是把流氓嚇跑了,那一出夫唱婦隨的雙簧演得多么精彩啊……”
季炎如和夏惠子又偷偷的笑了。
彭永駿越說越動情,自己首先被深深地感染了,語辭愈來愈流暢。他接著說:“炎如叔叔頭一回給軍閥當局逮捕,惠子阿姨用日本僑民的身份,敢到監獄去大吵大鬧,鬧出了一番別開生面的光景,典獄長把惠子阿姨請進辦公室,又讓座又沏茶,當貴客接待。惠子阿姨在茶杯旁留下了銀票,后來我也可以一道去探監了。那一次惠子阿姨不光帶食品,還帶鮮花,勇敢地沖到牢房過道上,隔著牢門,把手伸進鐵柵欄的空檔,攬過炎如叔叔的腦袋親吻,弄得獄卒非常緊張,囚犯們卻大聲起哄,有的說這輩子碰上這樣的好老婆,立馬去死也心甘情愿,有的說有了這樣的好老婆誰還舍得立馬去死啊!”
說到這里,彭永駿用手指推一推眼鏡架,開始大膽地正視季炎如和夏惠子,觀察他倆的反饋表情。反饋表情是令彭永駿十分鼓舞的,季炎如的眼圈紅了,輕輕假咳著,掩飾自己的動容。夏惠子就把手帕折成長條,堵住雙眼,阻擋著熱淚的決堤式噴涌。
該是作總結發言的時候了。彭永駿說:“我在一本書上讀到過一番話,說女人一輩子都在捉摸男人的心思,從來也捉摸不對;男人一輩子愛一個女人,從來也捉摸不清女人到底需要怎樣的愛。這么看起來,世界上最最缺少的不是愛,而是表達愛的方法,也就是溝通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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