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阿騮小珠和三個孩子就要回家了,彭汪氏一連幾天都是樂顛顛的,摩挲著早已死去蟈蟈的小葫蘆,就像摩挲著阿騮的手,出現了老年人少有的亢奮。一會兒要黃阿蓮幫她沐浴做齋飯,說要燒香拜佛謝恩許愿;一會兒又粘住陳銀鳳沒完沒了地嘮叨,說夜里做了什么樣的吉祥夢,預測香樟大院氣數未盡,還會有興旺之日……
對于彭汪氏的嘮叨,陳銀鳳只顧耐心傾聽。近年來老太太的聽力明顯衰退,反正也不便交流。不過,這一回陳銀鳳的心中不免有些犯疑,覺得婆婆的亢奮實在有點反常。
果然,還沒有等到阿騮一家子重新跨進香樟大院,她老人家就病倒在床上了。
彭汪氏的病勢不同尋常,全身癱瘓,不發燒不嘔吐,食欲驟減,雙目失明,語言功能幾乎喪失殆盡。可是,最使她痛苦又讓人著急的是,老人的意識還是清醒的,她焦躁地扭著頭頸,眼皮抖動,嘴巴張張合合,偶爾吐出一兩個單音節,看得出她有許多話急著想說又說不出口。葫蘆鎮上的中醫和西醫都來過了,切脈看舌苔量體溫聽肺音,分別折騰下來,都說不出個所以然,各自開了一些寬慰藥,問了年齡,聽說七十有八,都回答說夠有福的了,準備后事吧!
生死由命,彭謹祥只得開始考慮母親的后事。就在這愁腸百結的時候,到杜鵑嶺砍柴的彭瓦土氣急敗壞地空手奔回家來,向彭謹祥報告了一個驚人消息:阿騮死在杜鵑嶺上了。
簡直是晴天霹靂!
彭謹祥懷著一肚子的悲哀,走進母親的房間,想把這個噩耗告訴陳銀鳳。此時,見到母親正艱難地抬起一只稍微能夠活動的左臂,像在招呼什么人,嘴里咿咿呀呀地重復著幾個單音節:“……阿……阿……騮……騮……”他知道母親心中最放不下的就是從小最喜愛的二孫子阿騮,又無法給瀕死的母親最期盼的安慰,便把陳銀鳳叫出門,忍痛說出阿騮暴亡杜鵑嶺的事。說完就領著彭瓦土和彭小閂,帶了柴刀鋤頭,叫上來福,直奔杜鵑嶺去了。
陳銀鳳理解丈夫的心情,強忍著眼淚,對身邊所有人瞞住阿騮的死訊,把阿驊和阿燕叫到母親房中,頂替阿騮和小珠;又找來鄰居家的三個小孩,一男兩女,同阿庭與阿美阿麗年齡相仿,讓他們拉著汪氏的手,喊叫“太婆我們回來了!”彭汪氏看不見也聽不真切,朦朧中只相信阿騮小珠和三個孩子已經來到自己身旁,淚水就從眼角淌了下來。
杜鵑嶺上的情景慘不忍睹。在路邊的一棵松樹上,吊著彭永騮的尸體,雙手反綁,下身裸露,腸子暴突,生殖器被剜下,掛在同一根樹枝上,任憑老鷹亂啄。死者的胸前系了一條白布,上寫四個大字:“惡有惡報”。
來福最先找到尸體,叫了幾聲后卻又回頭逃開了,只站在遠處嗚嗚地低吠。它對這個死去的舊主人,已經不再懷有任何親近感。彭謹祥一見尸體,僵了片刻,便蹲倒在地,哇哇嘔吐。等肚子吐空了,再勉強打起精神,同彭瓦土和彭小閂父子兩人一同解下尸體,把割下的生殖器復歸原位,在灌木叢中挖了一個坑,草草地埋了。
彭瓦土說:“只好讓阿騮先委屈一下,等日后再遷葬吧!”
“遷不遷葬無所謂。”彭謹祥喘息著說,“這孽種不配進祖宗墳地的。”
“準準是仙仙嶺村人干的。”彭小閂一口斷定。
“仙嶺村來鬧冥親的那一回,不是說好了斷的嗎?”彭瓦土問。
“我就擔心沒有那么容易了斷。”彭謹祥說,“不甘凌辱有仇必報,本來就是我們越人的老脾氣,只是沒有想到這個仇會這樣報法子,報得這等狠心!”
當天傍晚,張小珠帶著三個孩子,回到了天螺灣。此時,彭汪氏剛剛咽下最后一口氣,她那本來已經失明的雙眼卻沒有閉上,是由陳銀鳳幫她合起的。張小珠拉著孩子們在老人的遺體前跪拜磕頭后,痛哭不止。彭謹祥和陳銀鳳明白她不僅為老人哭,也為丈夫哭,便扶起她走進隔壁房間,安慰她不要過度悲傷。
張小珠從懷中掏出寫有“棄舊圖新”四個血字的紡綢衣襟,訴說了事情的經過:前天半夜,來了三個壯漢,其中有個手握盒子炮的漢子一進門就說:“還記得吧,我就是仙嶺村的阿梗。”阿騮曉得脫不了身,就講一人做事一人當,只提一個要求,死也死到天螺灣去。
“阿騮是真心要棄舊圖新的呀!”張小珠捶胸頓足地哭喊,“老天爺,為啥棄舊圖新都不讓啊?”
彭謹祥已經鎮定了下來,說道:“欠債總是要還的,立地成佛只是講講而已,哪有這么容易!”
陳銀鳳和傅靈芝只曉得阿騮暴死在杜鵑嶺,卻不曉得詳細情形,向彭謹祥探聽,就說死了就死了,不要再問了。二人就把彭瓦土叫到房里,像審案那樣的審。彭瓦土回應說老爺交待過不讓細講的。陳銀鳳說阿騮死了,怎么連嫡母和生母都不該曉得怎么個死法,情理上說得過去嗎?彭瓦土拗不過,就如實招了。兩個女人聽了就放聲大哭。彭謹祥來到房里,喝走彭瓦土,就一道哭,又哭著說:“人死不能復生。既然都是命里注定的,就不要再哭了,保重身子最重要。香樟大院就靠我們三個了,多想想往后的日子怎么過?總得咬緊牙關挺下去,挺到哪天是哪天。”
當天,劉青燕就從阿芳嘴里知道了阿騮的下場。阿芳是從小閂嘴里打聽到的。劉青燕開頭嚇得發抖,第二天卻又帶上家犬來福,獨個兒躲進盤龍岙去放鞭炮慶賀,慶賀別人幫她報了仇泄了恨。百子炮剛剛響了十幾下,她又戽水把火捻子澆滅了。她對來福說:“人都死了,阿珠要守寡,三個孩子要當孤兒,遭到了這么大的報應,為啥還要惡待死人!來福你說是不是?”
既是出于孝心,也是出于好奇,彭謹祥很希望知道母親臨終前在想些什么。母親發病太突然,又意外地失去了語言能力,通過她渴望表達的神情,不難猜測到她一定有重要的話想說,可惜既不能說又不能寫,她是帶著巨大的遺憾離開人世的。彭謹祥向所有陪護過母親的女眷們打聽:老太太念叨得最多的字音是什么?眾人回憶下來,先是老念叨一個“騮”字,無疑是思念阿騮;后來念叨得最多的是一個“紅”字,她是念叨著“紅”字咽氣的,這就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想了又想,彭謹祥終于想起了母親在彌留之際念念不忘“紅”字的原因。
記得母親在過五十壽辰的時候,曾和父親吵了一架,就是為了要穿紅裙子。穿紅裙子,是母親懷抱了幾十年的一塊心病。按照歷來的規矩,只有正室嫡妻才能穿紅裙子,偏房小妾是沒有資格穿紅裙子的;到了嫡母過世后汪氏扶正那會兒,恰逢天螺灣與杏源畈鬧械斗,沒有舉辦扶正禮儀,還是沒有穿上紅裙子顯露一下新身份,使她耿耿于懷。相傳小妾扶正穿上紅裙子不吉利,自從彭謹祥一個同父異母的兄長死于械斗后,父親也就聽從堂宗耆宿的勸誡,不再讓汪氏穿上紅裙子。當時母親就哭著對父親說,你得告訴后輩,等我死了大殮之日,無論如何要給我穿上紅裙子,總不能讓我升了天還像個小妾吧!作為汪氏的親生兒子,彭謹祥想起這件事,覺得母親一生含辛茹苦,這樣一個小小的心愿,理應讓她滿足才對。
彭謹祥立刻雇了裁縫師傅,突擊為母親新做了一套送終壽衣,寶藍色上衣配大紅裙子,都是綢緞面料,有心讓母親的靈魂安然升天,去和父親相會。彭謹祥悲戚地想:如果母親泉下有知,一條紅裙子比起阿騮的暴亡來,又能為她帶來多少快慰呢?
彭汪氏的喪事辦得簡單快捷,沒法跟彭榮燦的喪事排場相比,一是家中財力有限,也沒有理由申請堂宗補貼;二是同彭永騮的死正好湊到了一起,家人也都亂了方寸,顧不上太多講究了。
喪葬結束,陳銀鳳吩咐長工彭瓦土把婆婆的拔步雕花大床拆卸開來,清洗一遍,去掉幾十年積下的污垢。彭瓦土在拆卸床架的時候,忽然發現床架內側有一個秘密小柜,里面藏著一個白綢包裹,便原封不動地捧給陳銀鳳過目。陳銀鳳拆閱后大吃一驚,連忙把原物捧到丈夫面前。彭謹祥先看了一摞“香花券”,是給寺廟捐款施善的憑證。白布包中還有一個花布包,里面有一張蓋了手印的作廢文書,是已經死去的長工彭石柱的賣身契,寫有彭石柱自愿賣給彭榮燦終生為奴等語。另外還有一塊男人用過的長汗巾,汗巾上有被煙頭燒出的焦洞,一角繡有一朵小小的梅花。
彭謹祥知道彭石柱就是瓦土的父親,死于壯年,而母親的實名就叫梅花。坊間一直有人悄悄傳說,謹祥是石柱的種,還傳說石柱后來贖了身,由家奴變成了長工,還結婚成了家,全靠汪梅花的情與錢。一張賣身契和一條繡了梅花標記的汗巾存放在一起,便成了印證傳說的確鑿憑據。
平時覺得互不關聯的若干往事,突然間涌到了彭謹祥的眼前。
早年的一次酒宴上,幾個半醉的老酒鬼公開談論彭汪氏的私事,說她打年輕的時候起就是個與眾不同的角色,懂得盡孝道卻不懂得盡婦道。同樣喝得半醉了的秦文光忽然大聲問了一句:“聽說榮燦公在立汪氏為妾的時候,不知道汪氏已經有了身孕,是真是假?”這一問,問得滿座鴉雀無聲,秦文光自己先嚇醒了酒,推說頭痛逃離了宴席。彭汪氏說他喝酒過量中酒毒發酒瘋,差人請來郎中為他診治,還托何朗慶去探望,轉達彭汪氏的一個心愿,想把當時身邊的一個婢女許配給他,秦文光說自己正是為了逃避婚姻才躲到天螺灣來的,謝絕了彭汪氏的美意,從此再也不敢談論彭汪氏的私事了……
不知有多少回,彭謹祥總覺得母親對彭瓦土有著一種特別的關照,超出了通常開明主子對仆傭的關照程度,有時候還不免會流露出一份長輩式的親情……
彭謹祥想起,父親常常用一種陌生和嫌棄的眼光看自己,使他感到疑惑又畏懼。自己當上族長以后,因為辦事不力,曾使父親非常失望和惱火,有一回還當面奚落他是個窩囊廢,說他老實得跟瓦土一樣。父親一人說說氣話倒也罷了,村里也常有人說他跟瓦土相像,不光是脾氣相像,連眉眼都相像……
彭謹祥突然悟到,父親能文能武多才多藝,性格豪爽,閑下來還常常彈奏箜篌以寄情消遣;可自己卻不一樣,生性軟弱,厚道有余,剛氣不足,愛讀書又少點靈氣,全靠死記硬背,絲竹樂器更學不會,連哼個小曲都五音不全……
天哪!難道自己果真是彭瓦土同父異母的兄長嗎?難道自己這個單丁獨傳的彭家承嗣人,果真不是老族長彭榮燦的親生兒子,竟會是個野種!彭謹祥的腦袋嗡的一聲響,似乎要爆裂了。他好想立馬去問問何朗慶,何朗慶肯定知道內情。稍一思忖,又覺得沒有意思,何朗慶死心塌地忠于彭榮燦,這樣的事,他就是知道也斷斷不會說真話的。如果去問村里的老人呢?有些老人在茶余酒后會吐露一點實情,真要問他們,那就對不起,為尊者諱,為敬者諱,這便是德,這便是義,彭榮燦是天螺灣第一圣人,他們也不會公開輕慢圣人。
認了吧!無處不在的命,五十多年前就已經鑄定了的命!彭謹祥絕望地想。
陳銀鳳帶著顫抖的嗓音小聲感嘆:“料不到!真料不到!”
“是料不到!”彭謹祥應和道。眼前的原配夫人陳銀鳳,是他唯一可以吐露真情的忠實對象,他沉默良久,無所顧忌地接著說:“料不到母親的雙面人做得這樣地道!平常,母親是遵循祖訓嚴守婦道的楷模,不斷教導后輩女子要講三從四德,要笑不露牙,行不動裙,白天閨房不關門,夜里閨房不開門,梁上不讓落雙棲燕,窗前不許種并蒂蓮,不跟外面的男子說話,男女不到同一口井里去打水,男女的衣服不能掛在一起,身為閨女就得安心呆在閨房里做針線搖紡車。哪里會想到,她自己老早就紅杏出墻了……”
說著說著,彭謹祥抱頭痛哭起來,邊哭邊說:“老天爺,香樟大院到底作了什么孽啊?”
陳銀鳳說:“婆婆早年惹下這等風流事,需要有多大的膽氣呵,她老人家還敢留下這些東西,那可是性命交關的哩,還好逃過了別人的眼睛,又保住了名節,實在是終生大幸!”
彭謹祥說:“她老人家要不是相信自己能夠長命百歲,早一點把這些東西丟進爐膛里燒燒掉,那末,至少在我這個兒子心目中還有一位賢淑的慈母在。”
陳銀鳳說:“現在燒掉也不遲,萬一讓小珠和阿芳看到,還會生出是非來的。”
彭謹祥暗暗尋思,千古禮教盡管強大,也還有比千古禮教更為強大的力量。至于這是一種什么力量?這樣的力量中是否含有合乎情理處,他卻一時想不清楚,也不愿多想了。
打開拔步床中的一個秘柜,好比打開了一個古老家族的后窗,讓彭謹祥和陳銀鳳夫婦窺見了過去所無法想像的隱密。起初,彭謹祥有一種遭到五雷轟頂的震蕩感,頓時萬念俱灰,覺得世事無常,常事無真,突然間生出了一個想出家當和尚的怪念頭。可是,思前想后,父親仙逝了,母親也作古了,能夠幫著“司晨”的“牝雞”都沒有了,自己成了名實相符的一家之主,倘若意氣用事甩手一走,這香樟大院也就到了末日,出家的念頭斷斷不可有。于是就稱病臥床,三天三夜不出門,靜靜地調養心中的傷痛。他總算悟到一點常理:人間本來就隱藏著無數深不可測的大小秘密,誰能鬧得清爽!包括彭家祖宗致富和衰微的真正原因,母親從一個通房丫頭變成小妾又扶正成夫人,都是謎。他又和陳銀鳳一起琢磨自己的來歷,如果父親真的不知道,則說明母親既敢貪圖天生欲念,又能勒馬于懸崖,保住隱情不外露,終生守著丈夫守著家,至少稱得上是個才智非凡又顧全大局的女人。如果父親早已識破母親的隱情又半輩子不動聲色,既原諒妻子又疼愛子孫,則更說明父親的寬容與豁達堪比古圣賢。
彭謹祥想通了,面對妻子自我安慰說:“《史記》載叔梁與顏氏女野合而生孔子,既然孔子也是私生子,私生子照樣能成為大圣人。圣人非禮而生,也照樣可以為禮而死。”
最后二人互相勉勵說,眼下連怨恨和傷心都顧不上了,為天螺灣和香樟大院的命運著想,趕緊收拾殘局克已復禮才是頭等要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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