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久旱盼甘霖一樣,彭永駿總算盼到了小妹阿芳的信。信中寫到了家鄉新近發生的一樁樁大事,從鐵路施工、濫伐山林到鄉親慘死,嘆說往后天螺灣的日子恐怕更加難過了!信中也寫到了阿燕的情況,卻語焉不詳,只說自你離開以后,阿燕很想念你,她想給你寫信卻不方便,只讓我轉告,要你放心,自己多多保重身體。
彭永駿猜測阿燕的處境肯定不妙,卻又鞭長莫及難以照顧。他所能做的事情,就是加速留學的準備工作。其中最為難的是錢,除了出國開銷,如果把阿燕和阿驊接到上海,更需要有點積蓄才好。可是,他一時找不到薪酬豐厚的職業,要湊起大筆款子,還不曉得要等到哪一天。
季炎如和夏惠子理解阿駿的困境,暗中為他積錢。夏惠子原來擔任家庭護理士的工作,屬于慈善性質,現在換了一個殷實人家,護理對象是一位患腦萎縮病的鄭姓老先生。鄭家按月付酬,夏惠子每次領到錢就存起來,打算等到需要時一并交給阿駿。
彭永駿感到深深的寂寞。季家遠不如以前熱鬧了,費爾德去了新德里,柯愛成了長林孤鳥,也不愛串門了;彭永驄自從與季炎如發生正面沖突以后,再也沒有來過季家。德山方浩是忙人,無暇探親訪友,只是偶爾同夏惠子通個電話聊幾句家常話。夏惠子每周三天去鄭家護理病人,不上班的日子,有事也得隨叫隨到,再也沒有興趣舉辦和式家宴了。季炎如幾乎成了一個苦行僧,成天鉆在書房里埋頭研究和寫作,像一只孵蛋的老母雞。尤其使阿駿難以忍受的,是對阿燕的思念之苦。兩地相隔,阿燕明明會寫信,卻片紙只字都不給,斷絕了任何形式的交流,只能靠阿芳信中云山霧罩式的敘述來猜度,這種思念是一種寢食難安的思念,簡直憂心如焚!
面臨著從未有過的冷清,彭永駿別無選擇,只有把全部精力投入到閱讀和翻譯中去,有時候帶著兩個面包一小壺冷開水,可以在圖書館里泡上一整天,凝結思緒,用未來的目標沖淡現實的愁悶。
在季炎如家陷入異常冷清的時候,松谷雄次郎再度登門了。
星期天,季炎如和夏惠子都在家。松谷雄次郎依舊彬彬有禮。這一回帶來的禮物,是東京的民間工藝品——一套著和服的絹制玩偶,非常可愛。松谷說自己去了一趟東京,受惠子的父親小林哲所托,給惠子捎來了一封信。
夏惠子拆開信封,里面還有一個錦紙小包,包的是兩顆老殘脫落的牙齒。信是用毛筆豎寫的,端端正正的中文楷書,寫滿了三張紅格宣紙信箋,關鍵性的兩段話里流露著濃濃真情:
惠子:趁你表叔來東京出差的機會,請他帶給你這封信,同時附上我的兩顆廢牙齒,脫落好幾年了,沒舍得丟掉,想請你在我六十歲生日的那一天,幫我拋進黃浦江,讓我的牙齒代表我的身體和歷史,與上海骨肉相連。滔滔奔流的黃浦江,見證了我此生最難忘的一段日子。上海是我曾經享受過最大幸福的地方,是我的愛女惠子出生的地方,是我在事業上輝煌過的地方,又是我遭遇過失敗的地方,也是我做過錯事鑄下悔恨的地方。在黃浦江中留下我的牙齒,正是為了留下自己的懷念,刻骨銘心的懷念啊!形勢已經很嚴峻,日本就要和中國打大仗了,這不是秘密。我老了,身體也大不如前,我是不會再去上海了。我知道惠子的脾氣,我不敢期待你的原諒,我很想見你又不能見你,只好寫這封信,拜托最喜愛你和你最信任的表叔帶給你,表達一點我對上海的思念,對女兒惠子的思念。
問候你的炎如先生。關東大地震的那年他來東京,還來看我,我很感激。可惜沒有顧得上好好談談,也沒有條件請他吃一頓和餐,到現在都感到過意不去,務請他多多原諒!
夏惠子讀完信,眼淚已經掛下了臉頰。她注意到父親的信中一字也沒有提到繼母清子,說明父親對自己的脾氣了解得果然透徹,甚至不巴望著女兒有所改變。確實,惠子對清子的排斥情緒,一如既往,過去十多年了,還是不想妥協。
松谷雄次郎說:“我離開你家的時候,清子拿出了許多好東西,吃的用的玩的都有,讓我帶給你,我也愿意帶,恰恰讓你爸爸擋下了,他說何必讓惠子生氣呢?還是不帶的好。清子當場就哭了。可見清子是真心喜愛你惠子的呵!”
季炎如受了感動,勸夏惠子說:“借這個機會給父親寫封回信吧,寄一張近照去,順便問候一下清子繼媽,續上本來就不該割斷的親情,應該的。”
“不!”夏惠子只回答了一個字,直截了當,毫不含糊。
提起繼母清子,也就會牽動夏惠子對生母美雪的痛苦記憶。這個話題注定是不愉快的。松谷也就知趣地避開了,迅速轉向另一個話題。
“我有個想法,但愿二位贊同。”松谷說,“我來上海工作兩年多了,說來遺憾,因為公務在肩,身不由己,一直沒有能夠和二位一起玩玩。兩次小酌,話不投機,雙方都不開心,是我的錯。最近有一點空閑,很想一道出門去旅游幾天。就像當年二位離開東京之前,我們去箱根旅游一樣,好不好?”
“好啊!好極了!”夏惠子歡叫起來,“同游名勝地箱根,餞別環翠樓酒館,題寫名士梁啟超的《壯別》詩,往事好像就在眼前,終生難忘啊!眼下秋高氣爽,正是旅游的好季節哩!”
“恐怕不行……”季炎如猶豫道,“我的一部書稿正寫到關鍵部分,思路一斷就會接不上氣的。”
“炎如君也真是的!”夏惠子有點兒撒嬌了,“成天窩在家里,出去親近一下大自然有啥不好?何況做人也不能無情無義啊!沒有松谷表叔會有炎如君的阿狐嗎?會有我阿狐的炎如君嗎?一定要答應表叔的好心要求,不去就綁架。”
“是啊!是啊!”松谷應和道,“那一回話別在箱根,我和炎如大哥還舉杯盟誓,一齊表示要永遠情同手足,至死不渝,就像早年阿倍仲麻呂與李白的友情那樣純真。”
“這么說,倒也該將心比心,以情還情。”季炎如開始動搖了,“那么松谷君覺得去哪里好呢?”
“就去杭州。”松谷說,“先游西湖再看錢塘潮。”
季炎如經不住誘惑了,笑道:“西湖去過好多次了,當然去不厭;錢塘潮一次也沒有看過,倒是非常值得一看的。”
能夠同松谷表叔一同外出秋游,夏惠子興高采烈。自從季炎如同松谷雄次郎出現齟齬以來,夏惠子做夢都在期待著他倆能夠重歸于好。游覽,是懷舊敘情的最佳機會。動身的日子確定以后,夏惠子好似準備過年一樣,喜滋滋地上街采購出游食品,回家后更是情不自禁地哼著《櫻花謠》,趕做和式飯團和壽司,有心使這次旅游始終快樂和諧,不但要借這個機會努力修復丈夫和松谷表叔間的裂痕,還要讓西湖美景和錢塘大潮沖掉丈夫心中的愁苦。
三人到了杭州,在湖濱路上一家旅館訂好房間,就踏上一艘小畫舫,品龍井香茗,聽絲竹美聲,觀旖旎風景,心曠神怡,全身都放松了。
文人蕩舟西湖,總會牽出詩情畫意。季炎如說:“要是日本詩人松尾芭蕉有幸來西湖一游,肯定會留下膾炙人口的俳句作品的。”
“中國人會喜歡日本的俳句嗎?”松谷問。
“當然。芭蕉的俳句寫得真是好啊!”季炎如肯定地回答,“他的《古池》,三句十七音,我讀了第一遍就會背了,一生都記住了。”
“吹牛,我不信。”夏惠子說。
季炎如就背誦起《古池》來了:
閑寂古池旁,
青蛙跳進水中央,
噗嗵一聲響。
“不錯,一字都不錯。”松谷贊道。
季炎如又說:“吟詠起芭蕉的俳句來,簡直就像口渴的時候吃生黃瓜一樣,清脆爽口撲鼻香啊!難怪日本人稱芭蕉為‘俳圣’。”
夏惠子鼓勵松谷:“既然身在西湖,觸景生情,表叔也來一首詩吧。”
“我哪里會寫詩啊?這不是強人所難嗎?”松谷推辭道。
“你不是中國通嗎?隨便賦幾句,絕句律句古體都成。”季炎如說。
“說我中國通,也不過是日本人中間矮子拔將軍。”松谷作難地說,“中國五千年文化博大精深,誰能通得了?尤其是中國的詩詞,一碰平仄韻律我就頭痛。”
季炎如說:“那就來日本的俳句,古典短詩,不難的。”
“我愛詩但不會做詩,俳句也講究格律,我對格律是一竅不通。”松谷還是搖頭。
“管它格律不格律,不是有自由律俳句嗎?”夏惠子說,“您就自由一下吧,有意境就好。”
松谷覺得真情難卻,心中確實也有點詩興蠢蠢欲動著,便用手指叩擊桌面,沉思起來。半晌,就吟出了一首自由律俳句,自稱是不倫不類的現代仿俳詩:
人間多蛾眉,
只有西湖堪比西子顏,
富士見了也迷醉。
季炎如讓松谷一連吟了三遍,點頭稱贊說:“有意思,特別是第三句,富士山來到西湖邊也會迷醉得失去巍峨雄姿,甘愿折腰把倒影落在西湖里,太妙了!這首現代仿俳詩,一反日本古典俳句的清寂幽玄風格,大有武士式的粗獷韻味。”
夏惠子也拍手叫好:“呵!表叔成詩人了,不簡單哪!”
“現在該炎如大哥了,也吟一首吧。”松谷說,“我這是后發制人,不能賴的。”
季炎如思索片刻,步著松谷的韻也吟了一首現代仿俳詩:
西湖勝蛾眉,
英雄美人相對盡汗顏,
淺薄書生枉迷醉。
松谷聽罷就笑了。夏惠子趁勢就批評說:“不好,不好,這是做的填充題嘛,還是抄襲表叔的,羞羞羞!”
季炎如說:“我曉得你們要見笑的,沒有料到這樣不留情面。”
松谷用手指頭點了點夏惠子的鼻尖說:“你以為我的笑是諷剌的笑啊,我是會心的笑。詩言志。你的御主人胸臆不凡,你這位內里還渾然不覺呵!”
季炎如連忙擺手:“松谷君你就饒了我吧!幾句歪詩言的什么志?我可沒有你想像的那么深沉。”
跨出畫舫,三人來到了棲霞嶺南麓的岳王廟。
面對岳飛塑像,松谷感慨說:“歷史無情啊!岳飛想力挽狂瀾反而飲恨風波亭,何苦!”
季炎如的臉色霎時變得冷峻了。他沉默一會兒,仰望著書有“還我河山”四個大字的巨匾,直率地問:“松谷君,中國有著大片河山,仍在你們日本國手里,什么時候還啊?”
松谷雄次郎張口結舌,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夏惠子意識到一對冤家的對立思緒又狹路相逢了,連忙搖著丈夫的胳膊撒起嬌來。
“啊呀,我肚子餓了!”她裝出一副饑渴難熬的痛苦狀,“帶來的點心都吃完了,快到樓外樓去吧,我要吃杭州特色菜,想起東坡肉、西湖醋魚、龍井蝦仁、莼菜湯,我都流口水啦!”
季炎如會意,略一沉思,恢復了他作為東道主的謙和,朝松谷一笑說,“好吧!走,我們這就去西湖的百年老菜館樓外樓。吃完飯就去觀潮。”
公元一九三○年,也就是民國十九年,歲次庚午。這一年的十月九日,給季炎如帶來的視覺震撼與心靈感悟,是前所未有的。
這一天是農歷八月十八日,為一年一度的杭州觀潮節,民間奉為潮神的生日。這一天的錢塘潮,因為月相與潮汐作用,是全年中的最高潮,形成了“八月十八潮,壯觀天下無”的千古勝景。這一天,在杭州東郊外的最佳觀潮位置海寧鹽官鎮,人山人海,爭睹大自然創造的氣勢恢宏的奇異場面。
隨著時光流轉,觀潮的最佳位置在由杭州市區向東推移,而觀潮場面熱鬧依舊。而今,在鹽官鎮江岸的安全地帶,到處都是觀潮人。其中有一大批是來自南京和上海的達官貴胄和騷人墨客;尤其讓人側目的是許多西洋人和東洋人,他們從上海的租界趕來,從杭州市區的拱宸橋日租界趕來,他們反客為主,以占領者自居,趾高氣揚,把中國的形勝地當作自家的后花園。他們在嬌妻美妾情侶娼妓的擁簇下,遮著彩色太陽傘,喝著爽口飲料,高歌長吟故作風雅,嬌呼浪嘯直沖云宵。相比之下,一些國人觀潮者反倒自慚形穢,躲躲閃閃地與這些外僑保持著距離。小販們難得有這樣的賺錢機會,吆呼穿梭,把洋人視作財神,頻頻獻媚。衣衫襤褸的乞丐是國運衰微的伴產品,他們以求生為最高目的,不知尊嚴為何物,更是作揖跪拜向洋人低眉求乞。
隨著一縷清風,隱約的轟隆聲從天際傳來,背后的呼叫聲也訇然響起。極目東方,開頭只見一條細細的銀線,從水平面上微微躍動著向西推進。漸漸地,銀線放大,再放大,發出了雷霆般的震響,似玉城舞動,像高山雪崩,所向披靡地呼嘯而來,一種至陽至剛的偉力,眼看著越逼越近,傲睨一切地磅礴于天地之間……
靜靜地坐在江畔候潮的季炎如夏惠子和松谷雄次郎三人,突然啊的一聲大叫,同時站立了起來。
季炎如凝神屏息,卻又熱血沸騰。他的思緒也好像涌潮一般翻滾了,無遮無攔……
他想起當年宋高宗趙構被金兵一路追逐,逃到杭州依舊驚魂未定,歇腳于錢塘江邊的歸德院內,一日睡到半夜,忽聽得一片喧囂聲,以為千軍萬馬殺到了跟前,翻身又要逃跑,侍衛報告說并未發現金兵,只是錢塘潮聲。趙構一夜惶恐到天明后,故作姿態寫了“潮鳴”兩個大字,賜給歸德院,自此,歸德院改稱潮鳴寺,腐朽變成為神奇,卑怯化作了皇恩……
他想起才華橫溢的青年作家郁達夫的成名作《沉淪》,描寫一個負笈東瀛的炎黃后生,在異邦受盡屈辱后走向沉淪,透過無邊無涯的大海,面向故土發出絕命的呼喊: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來!強起來吧……
他想起孫中山在辛亥革命勝利后的第五年來到鹽官鎮觀潮,從涌潮聯想到革命洪流,喊出了昂揚的時代之聲:“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又書寫了“猛進如潮”四個大字激勵國人……
面對壯闊山河與奔騰狂潮,季炎如浮想聯翩,不能自已。他又想到屈原投江的悲憤,想到秦始皇橫掃六合的雄勢,想到龔自珍“我勸天公重抖擻”的宏愿,想到背后棲霞山麓的沉默岳墳,想到血腥的濟南慘案,想起兇殘的外寇至今蹂躪著我國大片國土……
想到了這些,一股揪心的愧痛頓時壅塞了肺腑,深責自己無能報效祖國,難遏感傷情懷,覺得對不起祖宗,無地自容,禁不住嘶聲狂喊:“孫中山先生,我們民族的腳步,何時才能實現你所期待的‘猛進如潮’啊?”喊罷,忽然痛哭起來,似乎恨不能奮身一躍,沒入狂濤而成終古。
夏惠子慌了神,抓住他的胳臂連連搖撼,“這是怎么啦?有啥不舒服嗎?說呀,快說呀!”
季炎如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放肆地大哭,讓面前的潮聲掩蓋著他的哭聲。身邊的一些觀潮人用奇怪的目光在看他,無非是懷疑他有神經病。
只有松谷雄次郎不動聲色。想必他突然窺透了這位昔日好友的內心秘密,便獨自佇立一旁,面對洶涌的錢塘潮,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夏惠子瞥了松谷一眼,心中暗暗一驚。她還是頭一次見到表叔的眸子里,迸射出一種特殊的神情,既像是失望和痛苦,又像是警覺和憤怒。這種逼人的陰鷙目光,她只有在舞臺上才見過,那是戲劇中的大和武士在作出重大決定之前才會有的目光。此時的夏惠子,開始朦朧地意識到,要想撮合松谷表叔和炎如君這兩個男人和好如初,或許是沒有指望了。
夏惠子流下了眼淚,心亂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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