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永駿比季炎如晚了十多天回到上海。吃夜餐的時候,季炎如陪在一邊,打聽新村收攤事宜完成得怎樣,“屁股”擦得干凈不干凈。彭永駿邊吃邊匯報說,都按照您臨走前議定的方案辦妥了,沒有留下什么后遺問題,鄉親們窮管窮,還是通情達理的。
夏惠子坐在彭永駿的對面,雙肘支著桌沿,手掌托著下巴,對新村話題并不在意,只是一個勁兒朝著彭永駿笑,笑得他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惠子阿姨笑什么啊?”
“奇怪!”夏惠子說,“試辦新村一定很辛苦,一路上車船顛簸又勞累,你的氣色還這么好,臉上紅樸樸的,眼睛亮閃閃的,多么精神,為啥呀?”
季炎如說:“試辦新村失敗了,有所失必有所得,除了得到經驗教訓,阿駿在天螺灣多留了十幾天,一定收獲了愛情。”
“愛情的力量真是神奇啊!”夏惠子感慨說,“果真是有志者事竟成。追求愛情就是要勇敢嘛,雄獅追求愛情的時候,那可是要經過廝殺的呵。快說說,阿燕向你正式表白了沒有?”
彭永駿點了點頭,喃喃說:“幸好我同她講了炎如叔叔的主意,讓她看到了希望。”
夏惠子感到非常欣慰,“聽炎如君回來告訴我,你爸爸很同情你和阿燕。”
“我跟媽媽和二媽也說通了。”彭永駿補充道。
“太好啦!”夏惠子拍手歡呼起來,“有了好開頭,就會有好結果。反正要再接再厲!快吃快吃,吃完洗個澡就休息,睡個好覺。明天一早醒來,神清氣爽,就更加有信心了。”
“看來你得向阿狐學習。”季炎如贊賞地瞟了妻子一眼,笑道,“她迎接新的一天,都像迎接一份新的勝利,永遠信心百倍,一往無前。”
兩天后,彭永驄和柯愛來到了季家,一同為試辦新村的事作個總結。
夏惠子問柯愛:“你的約翰牛怎么沒有來?”
“他不會來了。”柯愛凄惶地說,“他正在忙著辦理出境手續,去新德里接受姑媽的遺產,很快就可以動身的。不提他了吧!”
新村以失敗而告終的結局,彭永驄還剛聽說,雖然吃驚,卻沒有悲傷,只是沉重地嘆了一口氣。
試辦新村的經驗教訓很多,各人的看法不盡相同。一展開爭論,討厭政治的夏惠子便躲進了廚房。郵差送來當天的報紙,要聞版有杭江鐵路建設的報道,季炎如感嘆孫中山先生的‘大鐵道計劃’總算有了實際行動,彭永驄卻質疑搶修杭江鐵路跟孫中山先生的美好遺愿無關,只是為了打內戰。他說:“誰不知道,贛南、閩西鬧紅已經鬧得熱火朝天了,上百萬的農民分得了土地,工農武裝的根據地已經連成了一大片,這就是‘四一二’開出的花朵。當局幾次‘圍剿’失敗之后,搶修杭江鐵路正是為了盡快運輸大軍進入閩贛戰場,想撲滅野火。”
季炎如心悅誠服地認同了這個分析,因為它符合“攘外必先安內”的既定方針,感慨道:“在日本人虎視眈眈的危局下,還要打內戰,中國人真是苦命啊!”
話題重又回到了新村上,爭議再起。
彭永驄說:“回過頭來想一想,我們是不是太老實?當初,如果借用孫中山創立興中會的方式,形成權力組織,有嚴格的紀律約束,加入新村的農民也就不會因為一點屁事鬧散伙了。”
彭永駿說:“按你的意思,恐怕還得簽字畫押對天盟誓,只許進不許出,那豈不成封建幫會了嗎?”
“靠強制,即便暫時成功,最后也要失敗。”柯愛說,“正因為這樣,基督教布道就不靠強制。”
“新村新在哪里?首先就在于講自愿講民主。”季炎如點頭,“新村的目標,應該是自由人聯合體。一搞強制,也就走上了太平天國老路。新村還是個試驗中的夢想,靠權力推銷,只會造成災難,權力越大災難越大。”
彭永驄說:“按照我們的國情,面對一盤散沙,沒有權力什么事也休想辦得成。”
“哥,我覺得你的看法有問題。”彭永駿搶白,“你這樣看重權力,要是某一天掌了權柄,是會隨意殺人的,不光殺敵人,也殺自己人,就像太平天國的頭領們那樣。”
彭永驄反駁:“輕視權力,無非是用自由平等的名義取消斗爭,為軟骨頭打掩護。”
季炎如說:“漠視規律迷信權力,無非是想一步登天。有一位哲學家說過,妄想依賴權力改變社會的人,簡直就是十分賣力的陽萎病患者……”
爭吵到后來,火石交迸,彭永驄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短命的新村曇花一現。等彭永駿離開天螺灣回上海,劉青燕的胸膛便空落落的,她的心讓阿駿帶走了。
劉青燕經受著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思念之苦。甜蜜、饑渴,擔憂,種種復雜的情感糾纏在一起,攪得她寢食不安了。她時刻在期待,期待與阿駿的重逢,重逢在向往中的美好情景中。她想,要是阿駿許諾的那一天真的到來,要是親生父母也能看到,該有多好啊!
劉青燕耐著性子做起了剌繡活計。她繡的是一塊手帕,左上角有一只飛燕,右下角是一匹駿馬,互相呼應。剌繡是個精細活,穿針走線中,可以平復自己的思緒,帶來一些寧靜。
煩惱就像不速之客,總是不期而至。
傍晚,有個衣衫襤褸的獨腳中年人拄著拐杖,來到香樟大院門口,哭求著要見見劉青燕。黃阿蓮可憐這個跛子,便將阿燕領到大門口。長工彭瓦土懷疑這人是瘋子,叫來看家狗來福把他趕走了。第二天,彭小閂告訴劉青燕,說那個跛子躺在村口土地廟里,快死了,連連念叨著想再見一見你。阿燕覺得事有蹊蹺,便讓彭小閂陪著趕到廟里。跛子對阿燕說,“你伸出左手讓我看一眼好嗎?”當他看到阿燕手腕上有個疤痕時,眼圈就紅了,喃喃說:“你果真是野囡!你嫁到了天螺灣的大戶人家,我死也能閉上眼睛了。”說罷,就從挎包中取出一個軍用水壺猛喝水。阿燕突然驚悟地問:“你是不是我爹?你是不是叫劉有田?”跛子的臉上漸漸出現了痛苦的神情,嘴角也冒出了白沫,點點頭,口齒不清地回答:“我是你爹……那年離家以后,我就當兵去了北方,丟了一條腿,身上還嵌著好多塊彈片……我到處流浪,拼死拼活又回到南方,只為找到我的野囡,只求看看你,并不想連累你,連累不起的……我再看你一眼……就走……”
跛子躺倒在地上,邊說邊扭曲著身子,他用最后的力氣,將右手伸到阿燕的面前,隨即合上眼睛,停止了呼吸。他手中握著一只小小的銀手鐲。這個銀手鐲是野囡在五歲前一直戴在左腕上的。劉青燕還記得,弟弟出事的那天,父親拎起她的身子,狠狠地將她甩出老遠,石塊刮破了她的手腕,也砸落了手鐲。
劉青燕想起往事,嚎啕大哭。彭小閂跑進香樟大院找到彭謹祥,強忍磕巴,小聲唱說了事情的經過。彭謹祥又連忙趕到杏源畈,找劉家梁商量。二人念及劉有田好歹是阿燕的生身之父,既是劉家的族人,也算是彭家的親戚;但又顧慮劉有田在外流浪十多年才回鄉,自殺暴亡,不吉利,兩家合議后便著人備了一口薄板棺材,將遺體抬上杏源畈的墳山,悄悄地埋了,連墓碑也沒有立一塊。
當天夜里,劉青燕通宵沒有睡著。她想起了新婚第三夜上吊時的情景。當她把脖子套進打了死結的綢帶,隨著一聲踢翻板凳的炸響,感覺到喉頭梗塞腦子膨脹,卻沒有太大的痛苦,轉瞬間就覺得身子慢慢飄浮起來了,飄啊飄啊,飄向遠方,飄過一個大黑洞,隨即看到一片光明,身子像羽毛似的升上了天空。她看見了媽媽抱著弟弟,站在一團彩云上,正揚起手臂在呼喚她。她無聲地哭著,一邊喊:爸爸呢?爸爸呢?總也喊不出聲音。這時候,忽聽得有人在叫她小姐,一邊搖她的身子,掐她的人中。她醒來了,發現自己重又躺回到床上,俯身床邊的是女傭人黃阿蓮……
爸爸的死,給劉青燕帶來巨大的痛苦。爸爸離鄉以后,阿燕不曉得他的下落,過了十多年,帶著破爛的身子回家鄉,就是為著最后看一看他的野囡,他以為野囡成了殷實人家的媳婦,一輩子都好過了,才吞了毒藥放心地死去。爸爸哪里曉得野囡盡管有了顯貴的身份,而一顆心卻在流浪。
彭永驊見阿燕不停地哭,就叫來了母親和祖母。陳銀鳳一眼瞥見阿燕剌繡的手帕,正想為她藏掖,卻被彭汪氏一把搶了過去。老人家愣愣地望著手帕上的飛燕和駿馬,臉色霎時就變了,氣得說不出話,順手抓起桌上的火柴,當即燒了手帕,拂袖而去。阿燕越哭越傷心,陳銀鳳就命黃阿蓮叫來了阿芳,讓阿芳留下來勸她。
燒掉了精心繡成的手帕,就像燒掉了劉青燕心中最后的依托,當時她真想咬牙一頭碰死在墻壁上。經不住阿芳的坦誠勸慰,她才緩過神來,哭道:“奶奶親眼看到了我繡的手帕,讓她知道過去的謠言都成真的了,往后的日子還怎么過啊?”
彭永芳為自己無力幫助阿燕而感到深深的愧疚。她沉默了半晌,認真地思索了一番后,問道:“你該明白了阿駿對你的真心,難道就沒有一點自己的主意嗎?”
劉青燕停止了啜泣,抬頭望著窗欞上的風鈴,出起神來了。她想起了愚人節時美好的惡作劇,想起了阿駿在外灘碼頭上的真誠表白,也想起了《夏娃日記》中的奇妙境界。她兩度到過上海,原本大大地開寬了眼界,從排斥阿駿到與阿駿的靈肉結合,她的心就像由蛹化成了蝶,再也回復不了原來狀態,她正期盼著振翅飛翔。
彭永芳說:“要想改變苦命,還得靠自己。有一句名言說:‘不自由,毋寧死’,惠子阿姨和阿芬姐姐就是走的這條路。”
“照阿芳姐姐的意思,我該怎么辦?”
“你從小不就是個野囡嗎?要緊時候為啥不拿出一點野勁來呢……”
第二天清晨,劉青燕又哭又笑,一跳下床,披頭散發半袒內衣,赤著雙腳就跑下了樓,圍著前院的香樟樹轉起圈來。彭永驊跟著追下樓,狂喊著“阿燕發瘋了!阿燕發瘋了!”
全家人如聞驚雷,紛紛來到香樟樹下,只見阿燕一邊奔跑,一邊爹爹媽媽的亂叫。黃阿蓮沖在最前面,使勁抱住阿燕,傅靈芝急忙為她掖上敞開的內衣,掩起一對雪白豐盈的乳房,兩人連拉帶推地要將她送回到自己的臥房,阿燕卻掙扎不依。
“阿燕是好人!阿燕是好人啊!”彭永驊可憐兮兮地哭著,盡管說出話來不著邊際,他對阿燕的同情卻是極為真誠的。
陳銀鳳上前攙住自己的傻兒子,安慰道:“阿驊乖,不哭,不哭,沒有誰個說阿燕不是好人。”
循聲來到現場的彭永芳一邊梳頭,一邊發議論:“阿燕親生父親的死,對她的刺激實在太大了!”
“真作孽啊!”彭汪氏無奈地嘆息,“是不是把她送回娘家去休養幾天看看?”
“在婆家發的瘋,送回娘家去休養,不是丟人現眼嗎?”彭永芳激昂慷慨地說,“沒有別的辦法,只有趕緊再往上海送。”
“看來也只有走這一條路了。”彭謹祥苦著臉沉吟道。
“爹走不開,就由我送她去吧。”彭永芳自告奮勇地請纓,“有炎如叔叔和惠子阿姨真心相幫,三哥和四哥也在上海,沒啥問題的。”
傅靈芝和黃阿蓮好不容易把劉青燕送回房間,侍候她上了床,給她擦臉,哄她安靜下來。她依舊亂喊亂叫,說要跟阿爹去。陳銀鳳還得請來阿芳陪護她,臨出門還領走了阿驊,怕傻兒子給病人添煩。
等房間里只剩下姑嫂兩人,彭永芳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壓低嗓音說:“阿燕真聰明,戲演得不錯!”
劉青燕一下子滿臉通紅,眼眶中又泛起了淚水。
“你用不著難過的。”彭永芳一邊假模假式地喂她吃粥,一邊又說,“當今世道,誰個不在演戲?有位大作家寫文章說,翻開歷史,滿篇寫著‘仁義道德’,擺的卻是‘人肉筵席’,到處都在吃人。可不是嗎?不會吃人的人,就要讓人吃掉。你的戲文還得接著唱下去,抽空趕緊收拾行李,我去向阿爹要盤纏,三兩天內就動身去上海。”
“我一走,阿驊會難受的,他的心地和善……”
“等你在上海落下腳,過些日子再讓人送大哥去上海,還是按照炎如叔叔的主意辦,就在上海成家立業,由阿駿和你照料大哥一輩子,眼下不過是先走一步而已。”
一片美好的憧憬展現在眼前,劉青燕激動得有點喘不過氣來了,她推開彭永芳手中的碗勺,目光閃閃地望著彭永芳,喃喃說:“阿芳姐姐真好!”
“你不該叫我姐姐。”彭永芳又笑了起來,“你是我大嫂啊,雖說年紀比我小,可是高我半個輩份,我是在孝敬長輩哩!”
劉青燕聽了這話,忍不住也笑了,臉膛上一點兒病態也不見了。
就在劉青燕將要動身去上海的前一天,劉家梁和姚素娟風風火火地來到了天螺灣,一來便求見彭汪氏、彭謹祥與陳銀鳳三人。他倆是為劉青燕的事上門發難來的。
劉家梁劈面就對劉青燕的三位長輩說:“這回可不是謠言了。我們不但得知,阿燕夭折的孩子并非阿驊的骨肉,而是阿騮的孽種;我們還得知,身為小叔子的阿駿不安好心,正在挖空心思勾引阿燕。一個堂堂的書香門第,怎么可以接連鬧出這種傷風敗俗的丑事啊?”
姚素娟接茬說:“阿燕和阿驊的婚事,明媒正娶,四面八方都曉得,出這種丑事,叫我們的老臉往哪里擱?”
劉家梁又說:“我們得知阿燕和阿騮阿駿的事,已經有些時候,就為礙著面子,不忍心捅破這個膿包。既然阿燕又要去上海,又要見到阿駿,非得趁早講講清楚不可了。”
彭謹祥倒吸了一口冷氣,心中霎時全清楚了。阿燕再次要去上海的事瞞不住,可是阿燕和阿騮阿駿之間的事,外人是不知道的,分明是張小珠在背后告惡狀,只要一封短信就可以燎起一場野火。小珠自己不幸,又何苦要把全家人都拖進火坑呢?
“二位親家且息怒。”陳銀鳳說,“說來話長啊,我們當長輩的也正在為這件事犯愁哩!”
彭汪氏因為聽力衰退,便前傾上身,保持著極為專注的神情。她聽清了別人的話,長嘆一聲,掏出手帕開始抹眼淚。
“阿燕同阿驊的婚事,不光是我們兩家的事情。”劉家梁干咳兩聲,清了清嗓門,表示出一種高度的嚴肅感,“杏源畈和天螺灣的長年積怨并沒有完全消除,有干柴就得防烈火,這件事情弄不好,重開械斗再打人陣,不是沒有可能的呵!”
“是這個理,是這個理。”彭謹祥頻頻點頭,“正因為如此,我們兩家都需要顧全大局,從長計議才好。當然,首先是我們有錯,錯在我們當長輩的教子無方,在此先要向二位親家陪個不是。”
彭汪氏飲泣道:“一代不如一代了。要是老爺子在,還當這個家長族長,就斷斷不會出這種事情。”
“是的,是的,母親說得對極了。”彭謹祥說,“慚愧啊,我這個家長和族長都沒有當好。”
陳銀鳳說:“謹祥也是想管好孩子的,并非有意放縱。前些天阿騮回家來,謹祥一時發怒,叫人把他捆綁起來,若不是半夜逃走,還真要閹掉他的禍根。”
“唉!常言道:養兒不孝,賽過強盜。”彭汪氏嘆說,“阿騮這孩子,小時候聰明伶俐的,不曉得中了啥個魔,會變成這副樣子?”
“都怪我無能。我對不起祖宗,也對不起親家。我真是有罪啊!”彭謹祥說著,嗓音開始打顫,雙膝的慣性作用又來了,他離開座椅,趨前兩步,毫不猶豫地朝著劉家梁夫婦跪倒了下去。
這一跪,頓使客人對主人的真誠堅信不疑,連忙將彭謹祥攙扶起來。
“不要這樣,這樣我們也不好受。”姚素娟說。
“聯姻聯姻,反正把我們兩家都聯在一起了,只得榮辱與共。”劉家梁沉吟道,“謹祥兄說得沒有錯,是該顧全大局,是該從長計議。先聽聽你們的想法吧,接下去該怎么辦才好?”
彭謹祥說:“阿騮在本村本鄉的名聲壞到了頂,已經無立錐之地了,我看再要作孽也作不到哪里去了。比較難辦的是阿駿這孩子……”
陳銀鳳接上說:“阿駿對阿燕倒是真心的。”
“真心的也是錯的。”彭汪氏斥責道,“親家面前掩不了丑,也用不著掩丑,今天我想講啥就講啥。我看是彭家的風水壞了,再也談不上詩禮傳家了。當初我就不主張讓孫輩都讀書,有了詩就沒有了禮。讀書讀書,都讀出了啥名堂?如今倒好,書讀得最多的小少爺,連亂倫的事都想做了。”
姚素娟感嘆說:“阿璋倒也常說阿駿的好,當初要讓阿駿配阿燕,那就不會有如今這種麻煩……”
“吃后悔藥是沒用的。”劉家梁打斷夫人的話,“和親既成事實了,行過大禮,要上宗譜的,當初就是錯了也得將錯就錯,沒有通融的余地。”
“是這話,是這話。”彭汪氏點頭說。
彭謹祥和陳銀鳳互相望了一眼,都噎住了。
劉家梁提出要立馬見阿燕,他說:“看起來兩年前的謠言并非空穴來風。阿燕既然在相親的第一眼就相中過阿駿這個替身,心里不會沒有邪念的。我們這就跟她講明白,斷不可以有這種非份之想。”
“不急不急吧……”陳銀鳳嘴里說著不急,自己卻急得有點語無倫次了,眼中也閃起了淚光,“阿燕剛剛發病,就怕她一時受不了。”
“非得告訴阿燕,進城看病可以,但是,無論去哪里也不能去上海。”劉家梁說得斬釘截鐵。
“要么,由我們來對她講,慢慢對她講,好不好?”彭謹祥也想找個緩沖辦法,囁嚅著征詢道。
“公婆跟媳婦總是隔一層,不如當父母的可以對女兒講重話。”彭汪氏說,“依我看,親家既然來了,就面對面的跟阿燕直講了吧,就趁阿燕剛剛發病的時候講,她還能聽得進去,等弄到沒法收拾的時候,要講都來不及了。”
“這倒也是,倒也是。”姚素娟連連點頭。
明擺著是三票對兩票的局面,而且主導一方還占著神圣道統的上風,彭謹祥夫婦盡管心中忐忑,也不敢阻止了。
劉家梁姚素娟夫婦由彭謹祥陳銀鳳夫婦陪著,一同來到阿燕的房間。阿燕和衣躺在床上,正翻閱著《夏娃日記》,突然見到義父母到來,急忙將書藏進被窩,壓根兒忘了阿芳要她繼續演戲的囑咐,拗起身,脹紅著臉,愣住了。陳銀鳳吩咐黃阿蓮把阿驊領到了隔壁屋里,房間里的氣氛就分外緊張了起來。
劉青燕怯怯地喊爹媽,沒有得到平常時候那樣的親切回應,臉色就灰了去,預感到有災難將要來臨,便獨自坐到床沿的一頭,雙手緊緊抱住紅木大床的雕花柱子,低下了頭。
沉默了好久,彭謹祥先開口了,他囁嚅道:“阿燕啊,你爹媽專程來看望你……”
劉青燕求援似的抬頭望望婆婆陳銀鳳,忽然見她為難地別轉了臉。這便是一個不幸的征兆,阿燕的心怦怦地狂跳起來了。
劉家梁示意姚素娟先說。姚素娟移身到床沿上,緊緊地挨著阿燕,摟住她的肩,卻不說話,內心深處顯然在進行著情與理的選擇。最終的選擇,必定是丈夫的選擇。夫妻出門之前,到底該怎么應對,都是商量好了的。
姚素娟柔聲道:“阿燕啊,你頭一次從上海回鄉的時候,媽問你:傳說阿駿喜歡你,你和他好上了,到底有沒有這樁事?你講哪里會呢?反正到死都跟定阿驊了。不曉得這個話還作數不作數?”
“阿燕有委屈,爹媽也心疼。”劉家梁緊跟著說,“可是人生在世,不能樣樣事情都稱心如意,既然吃穿不愁,你還是收收心安生過日子吧。做女人總得守婦道。歷來都講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好歹都是命里注定的。古時候的賢人不是講過嗎:‘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要‘存天理,滅人欲’,要‘破山中賊,破心中賊’。何況你嫁到天螺灣來,為杏源畈和天螺灣兩村的息爭講和立了大功,爹媽和堂宗的長輩們,都是把你當作西施娘娘一般看待的。好女兒,你可要對得起大家的信任,菩薩和祖宗的眼睛都在看著你哩!你要是不聽話,爹媽就要一齊給你下跪了……”
語重心長一席話,理喻伴著哀懇,顯示了長輩的真情,背靠千古名教的砥柱,帶有泰山壓頂之勢。突然之間,劉青燕的思緒全亂了,剛剛萌發的一點反叛意識,傾刻間被沖得無影無蹤,腦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沒等劉家梁和姚素娟雙雙下跪,劉青燕忽然聽到了悅耳的玎玲聲,覺得有人在呼喚她,一個激靈,猛的抬起頭,睜大美麗的眼睛,定定地凝視著窗口的風鈴。此時沒有風,風鈴并不動。過了好一會兒,只見她收回神往的目光,落到無所依傍的空蕩處,雙手緩緩地松開紅木大床的雕花柱子,上身微微搖晃幾下,整個軀體便軟綿綿地滑下床沿,癱倒在地板上了。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