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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震遐文集(卷二)  文/邊震遐

第五十四章    懲罰與報復

  就在季炎如和柯愛將要動身返回上海的前一天,天螺灣發生了一件少見的怪事。

  晌午剛過,從葫蘆鎮南側四里外的仙嶺村來了一支山民隊伍,白幡開道,響器班吹奏著出殯的哀樂,在一口由八人合抬的黑漆棺材后面,緊跟著三四十號人,個個披麻帶孝,婦幼老弱手握哭喪棒,青壯漢子則一律腰扎勾刀肩荷鋤頭鐵耙,腳穿山襪草鞋,像出征的士兵一般殺氣騰騰。這支送殯隊伍一到彭家祠堂,便集合在前坪上,把棺材停放到孝節坊邊,著手燃放驅魔炮仗,婦幼們便開始嚎喪,哭聲震天,引來了大批天螺灣民眾聚攏觀看。

  明眼人一見這陣勢,就知道來者不善,急忙請來了族長彭謹祥。

  領隊一把揪住彭謹祥的衣襟控訴:前天晚上,仙嶺村的后生阿梗結婚,民防隊長彭永騮帶著兩個保鏢不但上門白吃喜酒,等新郎新娘進了洞房,還以懲罰新郎領頭抗稅為由,揮著駁殼槍,讓保鏢用麻繩捆住新郎,強行跟新娘睡頭夜。昨天一大早,彭永騮前腳出門,新娘就上吊了,新郎也離開家門不知去向,臨走時給父母留下話說要進會稽山落草,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領隊一說完,他的手下人就振臂吼叫,誓死要向天螺灣討回公道,不怕拼個魚死網破。

  彭謹祥的腦袋嗡的一下脹大了,半天說不出話來,稍后就命彭小閂和幾個年輕人,火速叫來何朗慶與幾位堂宗代表,又通知黃阿蓮趕快燒好茶水送來給仙嶺村人解渴。彭謹祥領著何朗慶與堂宗代表們,與仙嶺村的代表們一同進入祠堂廂房商談,對方開出的條件非常明確:一是將彭永騮以強奸民女罪送官懲辦;二是新娘尚未和新郎圓房就尋了短見,靈魂無處歸屬,既不算夫家人,又回不了娘家,只能算成作孽人的小妾,得安葬在彭家墳地,舉行婚典結為冥親,補償新娘的清白。

  又得歸功于何朗慶的思維敏捷和能言善辯。正當彭謹祥涕淚交流向受害親屬代表們跪下認罪的時候,何朗慶邊吸水煙邊說話了。他說:“一人犯罪一人當。結冥親的事,我看還是免了的好,民國成立快二十年了,葫蘆鄉人還講這種迷信,會讓人笑話的。既然拜過堂,新娘子也就名正言順的成了夫家的人,她為保住名節自尋短見也稱得上烈女,遺體自然應該安葬在夫家墳地上。到底是讓她做個堂堂正正的烈女好呢,還是做個屈死又改嫁的小妾好?請大家平心靜氣的斟酌斟酌吧!”

  一席不偏不倚的公道話,說得仙嶺村的代表們面面相覷,都不知道該怎么應答才好。彭謹祥接著說:“出了人命案子誰不著急難過!作孽人是我的兒子,我逃脫不了教養不力的責任,理應在經濟上做一點力所能及的賠償……”

  沒等彭謹祥把話說完,何朗慶又插話:“我得補充幾句真心話。來客們興許并不清楚我是什么人,其實我不是彭氏子孫,我姓何,原是彭謹祥的父親早年收留下來的一個落難漢,我在大半生中體察到彭謹祥這個家是個仁義之家,有口皆碑啊!常言道,古來忠門出逆子。這個仁義之家也出了一個敗家子,便是彭永騮。彭謹祥族長剛才答應經濟賠償,我也贊成,不過,希望受害人家也要多多體諒彭家的困難,彭謹祥有個兄長死于過去打人陣,老父親剛過世不久,大兒子夫婦都有病,小兒子失業,天螺灣耕地少,年景又不好,他的手頭實在不寬裕,這賠償,恐怕也只能是賠個心意了。”

  幾位堂宗代表頻頻點頭稱是,紛紛插話說是這個理,又表示同情受害人家的悲痛和困難,分別愿意捐出一些錢財,以盡仁義之責。

  發難人明顯地受感動了,臉上脫去了憤怒神色,只顧嘆息。

  “有道是‘忍片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何朗慶又說,“至于告官的事,我看也值得思量。彭永騮固然罪不容赦,可是他一個小小民防隊長,怎敢如此膽大妄為,除了酒后犯糊涂,還不是因為背后有靠山,有大佬在寵他嘛。葫蘆鄉人常說:餓死不討飯,屈死不告官。為啥?還不是衙門八字開,有理無財莫進來。窮人誰個不怕訟案纏身,都纏不起的。何況,新郎既然有過領頭抗稅的前課,就怕弄出節外生枝的事,大佬隨意發句話,平頭百姓就休想告倒他。總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也是平常道理。”

  何朗慶說的大佬,葫蘆鄉人無不清楚指的是誰。這平常道理不平常,最終嚇阻了這個非常事件的進一步發展。傍晚時分,按照習俗,送殯人群在天螺灣吃完一頓為喪家專備的“豆腐飯”之后,帶著好幾家湊攏來的一筆賠償金,心平氣和也無可奈何地抬著棺材打道回府了。走的時候,領頭人還莊重答應彭謹祥的懇切請求:設法傳話給新郎阿梗,向他賠罪,求他開恩,捐棄前嫌重新過日子,祝愿他好心得好報。

  當夜,彭永騮偷偷地回了家,敲開了父親的房門。

  彭謹祥瞪起眼珠逼問:“你回來做啥?”

  “我完了!爹。”彭永騮說。

  “你完了活該。你早就該完了。莫叫我爹,我不是你爹。”

  “爹,救救我!”彭永騮說罷,就跪倒在父親面前。

  “你不是有大佬干爹嗎?求他啊!”

  “他不認我這個干兒子了……”

  “你怎么早不想到會有今天?作威作福去啊,作啊,作個夠啊!”

  彭永騮訴苦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那天夜里我喝醉酒犯渾,事情傳開了,趙中義剛好在縣里,就差劉世璋來到葫蘆鎮,對鎮上的頭面人物傳他的話說:‘我趙某人從來不曾認過彭永騮當干兒子,這樣的賴劣,配嗎?’我的天!趙某人在接過《昭明文選》的時候,不是明明說要認我當干兒子的嗎?我還跪地拜了三拜,問他這樣的好事,要不要請酒過個儀式?他說‘如今民國了,舊儀式就免了,兩廂情愿就成了,有誰敢說三道四?’我的天!大佬講話也不作數,說賴就賴了。”

  彭謹祥冷笑了一聲說:“既然眼下趙某人改了口,明擺著是要從身上揭掉你這塊爛膏藥,揭下來再要貼也貼不上了,要想申辯都不成,鬧不好還會招來殺身之禍。你該醒醒了!”

  “醒醒也來不及了。”彭永騮哭喪著臉說,“脫毛的鳳凰不如雞,我這輩子反正完了,沒戲唱了,今天我就找鄉長鎮長辭掉了民防隊長的差事,把駁殼槍也交掉了,想到外地去避一避風頭,我身邊沒有積蓄,求求爹給我幾件值錢的古玩什么的,好應付日常開銷。”

  “你這口脫底棺材,啥時候能填得滿?《昭明文選》都讓你丟了,爺爺的半條命是斷送在你手里的,你還來要古玩?家里開著古玩店嗎?!”

  彭謹祥的惡氣不打一處來,抓住案頭當鎮紙用的辟邪,就朝逆子的下身砸去。這一頭用彩石雕成的怪獸,斤把重,有棱有角呲牙咧嘴的,像一只嘯天示威的變種麒麟。跪在地板上的彭永騮來不及躲閃,辟邪便砸到了大腿上,似乎狠狠地咬下了一口肉,痛得他扭歪了五官,往牙縫里咝咝地吸冷氣。

  “‘百善孝為先,萬惡淫為首。’這個道理你都不懂嗎?”彭謹祥氣急敗壞,胸膛像抽風箱一般,來不及地進氣出氣,“你爺爺在世的時候,就常常借用圣人的話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他豈會料到自己家里也會出你這號逆種。人不要臉了鬼都怕!聽說你還沾了芙蓉癖,我可供不起你的大煙錢。”

  “爹,您總不能見死不救呵!”

  “那好吧,你等著,我就回來……”

  彭謹祥說罷,思忖片刻就出了門,隨手掛上了門鎖。彭永騮以為是去籌錢,等了好半天,父親回來了,領來了彭瓦土和其他四個堂侄,全是五大三粗的壯實漢子,還帶來了一卷粗麻繩。五人一進門,二話沒說,就把彭永騮捆了個結實。

  “爹,你不能落井下石啊!”

  “大頭管不住小頭的貨,你給全家和鄉里造了多少孽?你連畜牲都不如啊!”彭謹祥這回是真的生大氣了,從來不曾見他有過這樣的狂怒,紫脹著臉龐,渾身發顫,“今天我就來收拾你,不收拾你不足以平民憤,也對不起父老鄉親,我死了都沒臉見黃泉下的祖宗。”

  “爹!您開開恩吧爹,我的好爹爹……”

  “莫再叫我爹。從今以后一刀兩斷,我對天發誓,永世不再同你父子相認了。”

  在彭瓦土眼里,彭謹祥是頭一回盡顯家長和族長的威風。他怯怯地問:“老爺,拿二少爺怎么辦?”

  “先丟到柴房里去。你們幾個要好好看牢他。”彭謹祥說,“明天一早,我就讓阿蓮回娘家去請來閹倌,把這個不肖子孫的禍根閹掉算數,凈了身也就會凈心了。”

  “爹呀,您可不能這樣狠心,往后還叫我怎么做人?”彭永騮見到父親抱定決心一不作二不休的神情,終于失去彪悍男子的往日雄風,哀嚎了起來,“來人啊!救命啊……”

  夜深人靜時刻,遮掩不了任何喧嘩,家里人被驚動了,黃阿蓮最先來到門口察看動靜,隨即傅靈芝來了,陳銀鳳攙扶著彭汪氏來了,彭永駿、彭永芳、劉青燕、張小珠與何朗慶也來了,還有寄住在大院里的外來客季炎如和柯愛也來了。叱罵聲、求饒聲、悲哭聲、勸慰聲、嘆息聲,聲聲入耳,還有摔物聲和跺腳聲,一面大樓板就成了一個大戰鼓,嘭嘭作響,曾經享有天螺灣頭號書香門第雅譽的兩代族長家,便吵成了一鍋沸粥。

  第二天一清早,又出現新一輪大吵。后半夜,彭永騮不見了。一個原先五花大綁著的階下囚,居然跳窗跑了,跑得無影無蹤了。任何蹊蹺的事情總有跡可查。繩索的斷口是用剪刀剪的。哪里來的剪刀?據彭瓦土和值更的漢子們供認,后半夜只有一個人接近過彭永騮,為他送來一碗冷飯當夜點充饑,這個人便是他的二媽,也就是他的生母傅靈芝。

  彭謹祥審問了這個一向膽小怕事的小妾,責問她為啥膽敢這樣自作主張護丑縱惡?傅靈芝的招供直捷了當,她說這不是自己的主意,而是婆婆的囑咐。汪氏讓她借用送飯的名義探望阿騮,暗中帶去一把剪刀,還轉給阿騮一根金條和一支碧玉發簪。傅靈芝哭著說,阿騮落難了,總得給他留一條活路啊!彭謹祥聽完二夫人的陳述,除了嘆氣還是嘆氣,覺得這樣也好,暴怒之下做出決定,當真把親生兒子閹割了,豈不丑上加丑成為笑柄傳揚千里,到那時,要后悔都來不及了。

  彭永騮平安地逃出了柴房,當爹的得知詳情后并沒有追究,這事對張小珠來說是個很大的安慰。她便鼓足勇氣,找大夫人陳銀鳳坦白了一個重要情節:昨夜三更光景,彭永騮偷偷離開柴房后,并沒有急著上路,還大膽地摸黑來到自家房間,輕輕地敲門。三個孩子都睡著了,張小珠正哭得傷心。她開門迎進丈夫,問他怎么逃出柴房的?想干什么?為啥還不快走?彭永騮來不及細說,只說舍不得自己的家,想看看孩子再走。說著,挨個兒的在三個孩子臉上親了又親。張小珠又恨又感動,從箱子里取出自己的一些金銀細軟,塞到丈夫的口袋里,才推他出門。陳銀鳳聽了張小珠的敘述,也很有感慨,連忙又向彭汪氏作了稟報。彭汪氏抹著眼淚說,阿騮的良心終究還沒有喪盡啊!

  季炎如和柯愛要回上海去了,村里有很多人來跟他倆辭行,送來一大堆香菇木耳筍干薯片之類的土產,表達山里人的純樸心意。兩人帶不動這么多好東西,就挑了一小部分,把余下的大部留給秦文光消化。彭大奎和彭小閂執意要為他倆挑著行李送到葫蘆鎮為止,沒有商量的余地。臨別前一刻,柯愛的心情特別沉重,彭永芳和劉青燕陪著她流淚。她說:“來的時候,帶著新村的美好藍圖,走的時候,美好藍圖卻還原成了一張白紙;來的時候,同費爾曼攜手同行,走的時候,費爾曼已經先她而去,踏上了另外一條人生道路。果然世事莫測啊!”季炎如為了沖淡她的傷感情緒,問她說:總還有點收獲吧?她的回答是:“那當然,過去我對中國的農村不了解,上一回來到天螺灣,村民們把我和費爾曼當稀有動物看,心里不舒服;這一回,村民們把我當親人,我收獲的真情是永遠難忘的。在天螺灣的這些日子里,也讓我看到這個東方文明古國的真實面貌,有點像歐洲中世紀,使我感到真心要做一個中國人的朋友不容易。不過,我會繼續努力的,請相信我!”

  柯愛的這一番肺腑之言,說得彭永駿也淚流滿面。

  彭盛庭因為給太婆捶背有功,彭汪氏賞給他三個銅板買棒棒糖吃,彭美庭和彭麗庭兩姐妹知道以后向媽媽告狀,訴說太婆偏心眼,她倆給太婆捶背從來不給賞錢的,為啥偏給哥哥賞錢?張小珠就為這一點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放開喉嚨亂吼一氣,說誰讓你們兩個一出生就少點東西的,長大嫁出門還不就是潑出去的水,有哪個長輩會疼你們啊?做夢去吧!

  連耳背的彭汪氏也聽清了張小珠的話,面對兒子彭謹祥和媳婦陳銀鳳說:“小珠這女人中魔了,脾性越來越壞,孫媳輩的,憑啥這樣張狂?”

  “她忘不了自己有過錦衣玉食的富貴日子,總覺得嫁到彭家吃虧了。”彭謹祥說。

  彭汪氏不屑地瞇著眼睛:“省省吧!少提她家的當年事,紅燭點光只剩一攤臘,還有啥好顯擺的!”

  “唉!也怪阿騮這東西不要臉面,小珠的心里能好受嗎?”陳銀鳳顯然對兒媳有著幾分同情。

  “自個心里不好受,總也不能把全家老少都看成仇敵一般。”彭謹祥說,“銀鳳你這個當婆婆的,要多多開導她才好啊!”

  “祖婆的話都不聽,我的話她能聽得進耳朵嗎?”陳銀鳳表示無能為力。

  張小珠果然肆無忌憚。彭榮燦作古了,彭汪氏就成了全家的最高尊長,她也不放在眼里。

  彭汪氏歷來勤儉持家,節省得要命,餿了的食物也要煮一煮吃,別人不吃,她帶頭吃。她每天要檢查泔水缸,一看到有丟棄的剩飯剩菜,就罵不肖子孫敗家精。有一天見到阿庭把吃不完的半個生番薯丟進泔水缸,就提溜著他的后領來到泔水缸邊,逼他撈起來洗洗再吃。張小珠見了這情景,當場奪下兒子手中的半個生番薯,重又扔進泔水缸,說了一句讓彭汪氏七竅生煙的刻薄話:“當了太婆也還是逃不脫丫環的賤命!”彭汪氏揚起巴掌,就給了小珠一記響亮的耳光,跟當年打阿芬的耳光同樣結實。張小珠不是彭永芬,豈肯罷休,便挖空心思鬧報復。

  有一天,彭汪氏為了進補,讓黃阿蓮為她用黃芪燉了一砂鍋的乳豬肉,張小珠卻在砂鍋中偷偷地丟進了一塊嫩羊肉。

  這事非同小可!汪氏幼時家里窮,十四歲那年母親生病急需用錢,她就自愿賣到彭家當丫環。她在娘家享有孝女的盛名,“羊知跪乳之恩”,便從小拿羊做楷模,把跪著吃奶報母恩的羊尊為神物,所以歷來忌吃羊肉。等彭汪氏吃完這一砂鍋藥膳,連聲說好吃好吃,張小珠就偷偷地樂了,不料兒子彭盛庭無意中向老太太告了密,說媽媽在砂鍋里放進了一塊嫩羊肉,問太婆有沒有吃出羊膻味?彭汪氏大驚失色,想嘔都嘔不出來了。她立刻叫來陳銀鳳、傅靈芝、黃阿蓮和彭永芳,大罵張小珠蛇蝎心腸,不孝逆種,有心褻瀆長輩的神圣信仰,相當于欺君罔上之罪,下令要將張小珠沉一沉茅坑,剎一剎她的邪氣。

  幾個女人把彭汪氏攙扶到房里坐下,陳銀鳳婉言調解說,常言道:若要好,老作小。譬如糴谷喂老鼠,買個平安才是,自個身子骨頂頂要緊。彭汪氏橫豎不依,哭著說連老祖宗都敢惡弄的賤女人,誰敢包庇?聲言要是不執行她的命令,她就上吊自盡。傅靈芝處處按偏房的規矩做人,盡管張小珠是媳婦輩,卻因為是大家閨秀出身,覺得惹不起,便畏畏縮縮地不敢插手。黃阿蓮雖說是傭人,卻對張小珠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少奶奶作派心存怨尤,倒樂意奉命做一次惡人出口氣。彭永芳見自己的死對頭要倒楣,暗自高興,便激勵傅靈芝說二媽你聽從吩咐就是了,有老太太給你頂著哩,怕啥!陳銀鳳把三人約到門外,小聲說最好不要硬來,做個樣子能讓老太太消消氣就算了。說罷,如此這般地面授了一番計宜。

  過了一會兒,傅靈芝把張小珠叫到一個揭了蓋板的糞池邊,說是你養的小花貓掉進糞池里了,快想法子把它救起來。張小珠伸頭探看,一旁的陳銀鳳就拉住她的胳膊說你小心點,不要掉下去。黃阿蓮手持一柄糞杓擠上來,嘴里叫人讓開,偏偏用髖骨對著張小珠的屁股狠狠一撞,張小珠也就撲嗵一聲落進了糞池。好在這是有意選定的一個淺糞池,糞水只及小腿。在張小珠的大喊大叫中,三個女人見目的已經達到,也就一齊伸手把她拖了上來。彭永芳站在茅坑外,捂著鼻子看熱鬧,忍不住嗤嗤的笑。

  一個曾經是金枝玉葉的體面女人,怎么能忍受這樣的屈辱?一天早晨,彭美庭和彭麗庭姐妹還在睡覺,張小珠燒好了四碗冰糖雞蛋湯,每碗兩個水潽蛋,放好了調羹。留下兩碗給小姐妹,另外兩碗給自己和兒子彭盛庭。她把一碗雞蛋湯緩緩移到兒子面前,兒子剛伸手想接,她又慌忙收了回來。連續好幾次,兒子饞得忍不住了,說媽媽不要弄慫我呀,我吃完了好上學去呀。兒子忽然見到母親捧住他的那只雞蛋碗不肯放,眼淚卻汨汨地流了下來,滴進碗里。彭盛庭一下子驚呆了,他已經九歲,懂得一點事情了,就問媽媽為啥要哭?有啥委屈快說,阿庭長大了給你評理。張小珠一聽大受感動,忍不住摟過兒子,又揮手將四碗雞蛋湯全都抹到了地下。一只小狗高興極了,一口一個雞蛋,吃得嘖嘖有聲,剛吃完三個雞蛋,就倒在地上發出嗚嗚的叫聲,掙扎著死去了。一對女兒醒來,見媽媽和哥哥都在哭,又見到地上的破碗和死狗,嚇得縮到了床角。阿庭像個大人似的教導妹妹說,媽媽心里有委屈,你倆要聽話,不許惹媽媽生氣,還說要一道去找阿爹,幫著媽媽把阿爹找回家來。一對雙胞胎妹妹似懂非懂地連連點頭,一齊哀哭。

  陳銀鳳聽到哭聲,沖進了張小珠的屋子,見到狼籍的現場,愣了半晌,終于明白了原委,跺腳說:“小珠啊,你怎么會有這樣歹毒的念頭啊?”

  “我巴不得讓彭家斷子絕孫。”張小珠咬牙說,“可惜我還不夠歹毒,下不了這個狠心。”說罷就搶天呼地嚎哭了起來,哭自己前世不修今世苦,選錯人家嫁錯郎,最后還是把怨恨的焦點落到劉青燕身上,咒罵掃帚星狐貍精來到香樟大院,紅顏禍水敗了門風,勾了男人的魂,害了她兩代五口人……

  全家多數人對張小珠的大吵大鬧沒有當一回事,有點習以為常了。彭謹祥照樣帶著彭瓦土一同下田畈做農活;傅靈芝和黃阿蓮照樣在廚房里忙家務;彭永芳照樣挾著學生的作業本去村校上課;彭永駿正忙著為試辦新村的失敗做掃尾工作,起床后抓了個隔夜的熟番薯,一邊吃一邊就跨出了香樟大院;彭永驊和劉青燕照樣不出房門;何朗慶照例不經東家相求決不參與東家內政,不致一辭;耳背的彭汪氏盡管也聽到了張小珠的哭鬧聲,卻懶得打聽情由,獨自嘮叨:“一哭二鬧三躺倒,四不吃飯五上吊。大不了這套老花頭。”只有陳銀鳳一人留在小珠房里好言相勸。

  傍晚,彭謹祥收工回家,陳銀鳳就跟丈夫講述了早晨見到的駭人場面,明說小珠有過和三個孩子同歸于盡的打算。彭謹祥大驚,擔心小珠真的失去理智做出不可挽回的事,就和陳銀鳳商議,說一定要耐心勸勸她,有難處也要幫一幫,盡快把她安撫服貼才好。

  第二天一大早,趁著三個孩子還沒有起床,張小珠就挽著個包裹出門去了。她與早起的黃阿蓮照了個面,也沒有交待一聲去哪里。三個孩子醒來以后不見了媽媽,就嚎啕大哭。這哭聲就有點驚心動魄了。彭謹祥和陳銀鳳同時來到孩子身旁,推斷下來,小珠除了去娘家,不會去別的地方,丟下三個孩子,只是為了賭氣,存心給長輩們一點難堪。陳銀鳳見三個孩子哭著要爸爸媽媽,也傷心落淚。彭謹祥說,看在孩子的份上,也只好委屈求全了,我們倆就去一趟城里吧,把三個孩子都送到小珠身邊去,順便帶去一筆他們娘兒四人的生活費,說說好話,想必小珠會消氣的。

  陳銀鳳點頭稱是。夫妻出門前,不得不向彭汪氏作稟報。還好老太太沒有反對,只是憤憤說:“反正會吵的小囡有奶吃,你們慣著小珠吧,越慣她就越使壞。不過嘛,讓這尊火神菩薩離得遠些也好,干脆就讓她在娘家多呆些日子,好讓我的耳根清靜一點。”

  新村的收攤工作沒有遇到意外的麻煩。彭大奎愿意代兒子受過,決意賠償挪用的二十塊銀元,一時借不齊,卻又拒絕彭永駿的資助。彭永駿只好把錢交給黃阿蓮,讓她騙說是私房錢,交給丈夫作抵充。

  張小珠回娘家以后,彭永駿感到身邊少去了一雙窺視的眼睛,心中多了一份寬松感。更使他欣慰的是,他同媽媽和二媽開門見山地談過自己想娶阿燕做妻子的事,明說結了婚后還跟大哥一起過,照顧大哥一輩子,又說炎如叔叔和爹也贊成。兩個女人聽了以后感動得熱淚潺潺,都說這樣好,再好也沒有了,愿菩薩開恩保佑!

  有了嫡庶兩位母親的真誠理解,彭永駿的眼前亮起了一片曙光。他歡欣鼓舞地立刻把詳情告訴給了彭永芳,彭永芳更為四哥和阿燕高興,覺得希望在前,立刻又把此事向講給黃阿蓮聽。在黃阿蓮的巧妙掩護下,彭永駿在離開天螺灣回上海前的一個夜晚,又是同劉青燕一起度過的。這一夜,彭永駿信誓旦旦地向劉青燕保證,不久以后,他將光明正大地迎娶阿燕為自己的合法妻子,開始嶄新的生活;劉青燕也向彭永駿真情表白,不管遇到什么樣的風雨雷電,她都不會變心,永生永世愛著阿駿,愛個夠,愛到老,愛到死。說著,順手從床頭柜上抓過一個繡花繃,取下一枚針,剌破自己右手的食指,把鮮紅的血擠了一滴到阿駿的胸脯上,涂成一顆小小的心,她說從此以后我的心就和阿駿哥的心永遠貼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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