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村遇上了麻煩,首先是內訌。
都說“萬事起頭難”,而新村偏偏起頭不凡,呈現了一片光明。只不過十來天工夫,十二戶人家抱成一團,群策群力,搭好了管理運作的架子,訂好了規章制度,當年的生產步驟和第二年的發展計劃,也都有了滿意的安排。鄰里鄉親們從新村的人面和田面上,都看到了希望,有的散戶已經耐不住性子了,急著找新村的頭頭彭大奎疏通,要求早早掛上號,成為候補新村戶。正因為有了這樣的一個好開端,新村試辦小組成員彭永驄第一個回上海去了,留下了美好的祝愿,走的放心,走的愉快。就在這個時候,出了一件令人懊喪的事情。
新村決定從開辦儲備金中撥出一些銀元,到葫蘆鎮農具鋪去定制五輛獨輪車,再添購一些配套的麻袋籮筐等用具,日后往集市上進行物資購銷不必一人一副重擔一身臭汗,可以節省勞力提高工效。新村的金庫設在彭大奎的家中。彭大奎回到家,打開結婚時備下的厚實樟木箱,數了數銀元,突然發現少去了整整二十塊,急出了一頭冷汗。樟木箱是加鎖的,鑰匙只有兩把,一把拴在自己腰上,一把放在老婆黃阿蓮身邊。難道是老婆起了黑心不成?
彭大奎匆匆趕到香樟大院,劈頭就逼問黃阿蓮:“你拿新村的銀洋派啥用場了?”黃阿蓮說:“你瞎眼了啊,你老婆是個貪財的女人嗎?你把新村的銀洋藏在啥地方我都不曉得,怎么可以冤賴好人?”彭大奎相信老婆說的是真話,就照實告訴她銀洋是藏在樟木箱里的,除了家里人,外邊沒人會曉得。黃阿蓮拍了一下手掌說:“不好,前兩天阿虎來找我要過鑰匙,說是他要到鎮上去辦事,得換套新一點的藍布衫,藍布衫就收在樟木箱里。不用說,事情就出在這上頭了。”
彭大奎二話沒說,車轉身就趕到房族的禮廳。禮廳的廂房中,幾名新村的骨干正等著頭頭兒支款辦事。阿虎也在。彭大奎一進門,就彈出眼珠死死地盯著兒子,只見兒子慌亂地縮下了頭頸,當老子的便搶前兩步,伸出他那熊掌般的獨手,啪的一記耳光扇了過去。阿虎伸手捂住一邊臉頰,不言不語,撲嗵一下就跪倒在父親面前了。彭大奎抬起腳又要踢,被彭小閂奮力擋住。這時候,人們才看到阿虎的指縫中緩緩流出了一行鮮血。他的一只耳朵壞了。
彭大奎欲哭無淚,一連又打了自己兩個耳光,就責怪自己沒有管好公款管好兒子,對不起祖宗對不起鄉親對不起新村試辦小組,不配當新村的頭頭,要求辭職,另選能人來掌門。在場的新村骨干們頓時炸鍋了,盡管也有的取息事寧人態度,主張讓阿虎賠上挪用的銀元,立下改錯認罰的字據就算完事;但更多的人卻各有各的算盤,有的要求把備用金全部分配到戶,要用錢臨時再湊集,有的提出自己入股的田地土質好光照足靠水源近,日后分成吃虧怎么辦?有的擔心強弱勞力和經驗技術差別大,秋后分配不公會吵架,還有的揭發新村戶中有人做公活不如做私活來勁,出工不出力,不同意見吵得不可開交,多數人說既然一開頭就三心二意,往后更會糾纏不休,還不如趁早散伙拉倒……
不管舊村新村,一個小小的山村,就像是一個渾身鏤空八面透風的竹夫人,稍有一點動靜立馬就會傳揚開來,隨即議論紛紛,說是新村出了家賊,要散伙了。
當晚,新村試辦小組召開了緊急會議。特邀彭謹祥參加,彭永芳被彭永駿拉來作會議記錄。
彭永駿已經摸清了阿虎挪用公款的情況,作了如實傳達:阿虎前幾天單獨到葫蘆鎮為新村買鐮刀,往賭場轉了一圈就輸錢,歷來賭場無情義,幾個兇狠的賭徒限他三天內還清賭債,否則就要讓他像自己的親爹一樣廢去一只胳膊。他無路可走,就動了邪念偷新村的銀元。
彭謹祥說:“當初,堂宗會議上就有人說,倘若沒有募捐得來的那筆開辦金打底,認捐的大主顧又是前任副縣長、當下的闊佬兼省參議員,恐怕是不會有人報名入股的。現在看來也有道理。自古以來農家都是單門獨戶自顧自過日子,一人一個心眼,一時間怎么合得攏?不要說大同,小同也是同不起來的。只是未曾想到,攤牌會攤得這么快!”
季炎如說:“前任縣太爺的捐款,比起一部唐版《昭明文選》的無價之寶來,不過是九牛拔一毛,我倒并沒有把這筆捐款看得太重。以為借了大亨的名義能夠促成一個開端,下面的棋就會好走一些。只怪我的想法也是過于天真了。挪用二十塊銀元的公款,會牽出解散新村的動議,可見偶然中帶有必然。”
彭永芳不顧自己并非新村試辦小組成員,也大大咧咧地搶著發言說:“我好像一開頭也有點失敗的預感。我苦苦勸說過新村里的所有成年人,讓他們參加新村識字夜班學文化,我當義務教師,不收學費和燈油費,只來過七個人,過不多久,一個人都不來了,誰都心甘情愿當一輩子睜眼瞎。”
柯愛說:“我看見新村戶在修建一個豬圈,用的是從祠堂后面舊屋基搬來的雕花古磚,還隨意亂摔,大家都不懂得辦新村更要保護文化的道理。”
費爾曼也有話要說,望望柯愛的臉色,又顯得猶豫。他這次隨同柯愛來到天螺灣,第一動機是為了緩解與柯愛的感情危機。而在天螺灣的日子里,柯愛全身心投入新村建設,常常讓阿芳和阿燕陪著走家串戶,傳授防病知識,給年輕女子講解婚姻自主的道理,參加勞動時還用英語給大家唱家鄉民歌,懷著法裔美國女人特有的浪漫和熱情,忙得有滋有味,根本就沒有興趣同費爾曼討論個人問題,實際上也就是向費爾曼表明自己并沒有放棄原來的打算,不想隨他去新德里。
此時,柯愛覺察了費爾曼的心理狀況,敦促道:“有話就說呀!不必在乎我的感受。”
費爾曼燃起他的紫檀木煙斗,說話了,慢條斯理,帶著固有的紳士風度:“請原諒我面對無情的事實暢所欲言。在上海,我剛經歷過一場‘電梯風波’,我一心為受到殖民岐視的中國人說話,沒有料到,用暗劍剌中我要害的,并不是西方同行,恰恰是中國文人!我有幸參加試辦新村,本想為中國農村擺脫貧困盡綿薄之力,又沒有料到,樸素而愚昧的中國農民竟為一點小錢內訌,不惜斷送可能得到的成功。《圣經》里說,上帝不助無意自助的人。我覺得中國沒有希望了,命該受到外國人的征服。考慮到中日難免一戰,我決定接受父親的勸說,前往新德里接受姑媽的遺產。我心中雖然很痛苦,但不再動搖。我準備明天就單獨回上海,著手辦理簽證手續。”
費爾德一口氣說完了想說的話,并沒有任何人進行任何反駁或評議。靜悄悄的過了幾分鐘,彭永駿看到,柯愛的眼眶中早已噙滿的淚水,終于涌了出來。再看阿芳,她的淚腺好似同柯愛的淚腺是互相串連著的,一串串淚珠也滾滾而下。
彭永駿有一種想放聲大哭的沖動,但他忍住了。既然預先講明是試辦新村,試辦的應有之義就包含著失敗的可能,因此他說:“我是試辦新村的發起人,出了問題我要負全部責任。希望大家把各自的想法統統講出來,好讓我懂得失敗的原因,往后做事會謹慎些。爹有話也直說,不用怕我難過。”
“責任倒是沒有人會追究的,都是一片好心嘛。”彭謹祥說,“何況丑話都說在前面了,加入新村的戶主都是自愿的,個個立過字據蓋過手印,如今也沒有損失點啥,不會怨誰的;要怨只怨阿虎這敗家子,他的一只耳朵已經給當爹的一巴掌打聾了,報應也夠重了,阿虎他娘黃阿蓮要跟老公拼命,吵得昏天黑地,差一點上吊尋了短見,作孽啊!”
彭永芳說:“晚飯前我到過小閂家,他就偏說新村有奔頭,有人借阿虎的事起哄,全是私心太重,不放心那一堆白花花的現洋,想立馬分掉落進自己腰包才踏實。小閂的奶奶雖是個半瞎老太婆,也不贊成分掉現洋,說是即便拿到幾塊現洋救得了急也救不了窮,分到她手里也不要。”
“成事好比針挑花,敗家就像浪推沙。”彭謹祥又說,“眼下眾口囂囂這一鬧,我看,這新村再要辦下去是很難了。”
柯愛說:“本來,如果新村發展得快,我還準備向上海的基督教會申請后續資助的,現在看來完全沒有這個必要了。”
彭永駿像在自問:“難道真的只有散伙這一條路了嗎?”
“除了散伙別無選擇了。”費爾德說,“新村無非就是烏托邦。烏托邦絢麗如朝霞,終究是空中樓閣,更是愚蠢的代名詞!”
“停止試辦新村固然可以考慮……”季炎如用悲涼的口氣說,隨即又直起脖頸,露出了平常那種酷愛爭辯的執拗狀,“但是我絕不贊成用輕蔑的態度來評價烏托邦。烏托邦理想的創立人、貴國的托馬斯?莫爾,為了這個理想走上了斷頭臺,寧死不屈。烏托邦是以呼喚人間公平和普遍幸福為旗幟的,誰都不該嘲笑烏托邦。烏托邦是一門偉大新興社會科學的母親,它邁出了人類從大同夢境到現實嘗試的第一步。這一步將永垂青史!”
費爾曼取下嘴里的煙斗,又想反駁,柯愛抹去眼淚說:“費爾曼求你別說了好不好?大家已經夠難受的了。你決心要去新德里,你就去吧,我不會攔你的,我祝你幸福!”
當晚的緊急會議,并沒有作出具體決定。第二天的聯席會議,竟成了新村的送終會。
會議一開始,何朗慶就受彭汪氏的委托,前來傳話說:“老夫人讓我來告訴大家,她昨晚得了一個夢,夢見老族長大發脾氣,責罵說我剛走,三年服喪期還沒滿,后輩就違反“敬天法祖”的千古道統,胡亂鬧騰起來了,這還了得!老夫人說,辦新村一定是驚了祖宗的泉下亡靈,還是趕緊停辦的好。”
何朗慶傳達完了彭汪氏的懿旨就走了。會場上沉寂了片刻后,就掀起一片喧嘩。意見幾乎一邊倒,都主張散伙。原先要求繼續干下去的彭小閂也悶聲不說話,只是暗暗的抹淚;蠻牛似的彭大奎本來是新村的頭領,也只顧著說認罪悔罪的話:“我有罪啊!都怪我大意啊!都怪我沒有管好新村的錢財,沒有管好兒子,敗壞了新村的前程,我真該死啊!”
散伙的結論,實際上已經形成,季炎如和彭永駿也無話可說。會議便轉入了關于新村收攤的最后議程,原則決定按照合同條款辦,誰家的土地財物仍歸誰家,一切恢復老樣子。為了尊重捐款人的好意,剩余的試辦經費,全部留給天螺灣小學作為教學資金。
會議結束,鴉雀無聲。彭謹祥嘆口氣說:“老話講,‘命里注定九升九,走遍天下不滿斗。’往后該怎么過還是怎么過吧!”
隨即,彭大奎迅速回到家中,拉著兒子阿虎,一同取來了捐款,所缺二十塊挪用的銀元,彭大奎發誓說兩天內一定借足補上。交割完畢,他用獨臂撳著獨子的頭頂,大喝一聲“跪下”,父子二人就當眾跪下了。阿虎拱起背,下巴緊扣前胸,不敢抬眼望眾人。他的左耳孔里塞著沾血的棉花球,左臉明顯紅腫,像半個初熟的番茄。一旁的彭大奎用獨臂支在地上,這個鐵打的漢子,淚如泉涌了,涌泉般的熱淚流到濃密的胡子叢中,又滲透出來,一滴滴落到地面上,被干燥的地磚迅速吸收,似乎為了照顧這個好佬的面子,一點淚痕也不留。
彭永駿實在不忍再看下去了,他扭身奔出會場,來到一棵冬青樹旁,將額頭抵在樹桿上,一下一下地撞擊著,吞淚悲呼:“我的鄉親,我的鄉親們啊……”
就在這一天上午,盡管尚未對外宣布新村夭折的噩耗,新村的人心已經渙散,劉青燕的托兒班里再沒有人送孩子來了,費爾德也離開了天螺灣,踏上了回上海的路程。彭永芳的情緒很壞,向秦文光告了假,約同阿燕和柯愛前往盤龍岙游玩,共同抒發心中的郁悶。
三個女人,在幾天前曾經一道來過盤龍岙。那天各人的心情都非常好,一同找野果采野花,一同在盤龍潭邊洗手洗臉,又擼起褲管,一同跨進淺水區踩卵石,滑滑的,骨碌碌的響,好舒服。陽光透過水面,一群群的柳葉魚閃著銀光,圍到三人身邊,大膽地啄她們的腿,一點也不痛,癢酥酥的,伸手去捉,它們一扭身溜了,還回過頭來,懸翔在水中,像頑皮的孩子,表示著友好和親昵,真好玩!三人說說笑笑,在水中玩夠了,又上岸躺到樹蔭下歇息聊天。
那一回,柯愛還隨手拗了一朵的白色野花,用摘花瓣的方法來卜算自己與費爾曼的愛情趨向,每摘下一片花瓣便交替說“愛”或“不愛”,剩下最后一瓣為定論,結果是落在一個“愛”字上。柯愛甜甜地笑著說,看來費爾曼最終不會拋下我獨自去印度,會愛我一輩子的。彭永芳和劉青燕怎么也沒有料到,才過了幾天工夫,兩人就決定分手了。阿燕同情活潑爽朗的柯愛,眼中泛起了淚水;阿芳卻破口罵了起來,說男人沒有幾個好東西,外國男人和中國男人都一樣薄情寡義,反正我就是不相信男人,寧可終生不嫁也不跟男人相好。
劉青燕問柯愛:“你和費先生已經結了婚,為啥不能跟他去印度?”
“為啥?說來話長。”柯愛仰起臉望著深邃的天空,像要望穿遙遠的過去,“五十多年前,我爺爺在故鄉巴黎參加過一場工人大起義,失敗了,他僥幸逃到了美國,他為死去的許許多多親戚朋友難過,也為自己的流亡命運悲哀,只好把善良的心愿寄托在上帝身上。后來我伯父也繼承了這份虔誠,當了一名傳教士來到中國。我因為爸爸病死,媽媽改嫁,在七歲的時候成了孤兒,伯父就把我接到上海。我在上海已經生活二十來年了,感情之深超過了我的原籍巴黎和出生地美國。你想我會舍得輕易離開嗎?”
聽了柯愛的話,彭永芳和劉青燕很感動,連連點頭。
柯愛望著劉青燕說:“難得有這樣清靜的地方和清靜的時候,該說說你的事了。你對阿駿有信心嗎?”
劉青燕垂下了眼簾,長長的睫毛中透出了甜蜜,也顯露了憂傷。
“都怪我呀!”彭永芳沉痛地說,“怪我好心幫了倒忙。那天聽了阿爹的話,我要是不那樣急著扇風點火,阿駿也不會那樣冒冒失失的到阿燕房里過夜,也不會讓小珠這頭雌老虎抓住把柄。”
柯愛說:“我聽季先生的意思,這件事不但可以而且應當堅持下去,他稱贊你們爸爸還是通情達理的,只希望你們幾個下輩千萬不能心急,要耐心等待時機。”
“我愿意等。”劉青燕小聲說,“幸虧我娘家那頭還不曉得小珠告狀的事。”
新村計劃就像一個肥皂泡泡,在空中閃現了它的一陣繽紛色彩后,倏忽間在風中破滅了。
當晚,彭永駿拒絕用餐,誰勸都不聽,只說不餓,光喝濃茶提神。
季炎如來到他面前,問:“想自殺是不是?”
“倒真的有點想。”彭永駿冷冷地回答。
“初生牛犢十八跌。你才跌過幾跌?試辦新村跌跟斗,我這頭老牛是你的搭檔,同樣跌了跟斗,豈不更應該自殺謝罪?”
“我實在沒有想到,我們滿腔熱情周密制訂的新村計劃,怎么會這樣弱不禁風,說垮就垮了。”
“失敗會帶來冷靜。昨夜我也通宵沒有睡著。回想起讀過的偉人經典,才發現自己重蹈了不少先行者的錯誤腳印,悟到了一個道理……”
“什么道理?”
“不管任何人,更多的要受環境支配,而不是受自己的意愿支配。”
“到底是什么樣的環境支配了我們呢?”
“這可是一門大學問了,正需要我們去認真地學習研究。”季炎如又說,“好了,不必懊喪了。天下沒有苦惱的只有兩種人:一是癡人,二是死人。你不是說過‘跌倒也要抓把泥’嗎?那就好好總結經驗教訓吧。你要走的路還長著哩!”
“接下去該怎么辦?”
“眼下,還有一些事情要做。我的意思你得在天螺灣多留些日子,把收攤工作負責到底,不要留下后遺癥。另外,也該為自己的婚姻問題作一點鋪墊。”
“怎么鋪墊?”
季炎如胸有成竹地說:“你爸爸的心還是向著你和阿燕的,但他作為家長和族長,確有難處,要多多體諒,再也不要給他捅漏子了。跟阿燕應當保持距離,暫時最好不要接觸,有話就通過阿芳傳遞。另外需要找機會同兩位媽媽談談心,爭取她倆的同情和幫助;跟奶奶與何朗慶先生絕口不要提這件事,盡量讓他倆蒙在鼓里;對小珠要多加提防,更要避免和她發生沖突。”
彭永駿說:“我明白了。謝謝炎如叔叔的點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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