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牝雞司晨的無奈（2）

　　大夫人陳銀鳳總是勸導彭永芳要改一改急性子脾氣，說她不像個大姑娘，比毛頭小伙還毛頭小伙，活像一條火藥捻子，一頭點上火，立馬就會燒到另一頭，不是火銃響了就是炮仗炸了，這樣直來直去是要壞事的。稟性難移，火捻子這回果然把兩堆干柴燃起了烈焰。

　　彭永芳聽了父親一番真心告白，就像領受了皇上的秘旨一般。在她看來，父親身為一家之主和一族之長，既然良心發現，贊成阿燕改嫁阿駿，此事也就定了七八成。當天晚上，她便踏進阿燕的房間，原原本本地轉達了父親找她談話的內容。轉達完畢，扳過阿燕的腦袋，在阿燕激動得紅光閃亮的臉頰上狠狠地親了兩口，當作回報。隨即，又匆匆趕到阿駿的住所，作了同樣的傳達。阿駿也興奮異常，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了。

　　彭永芳問：“還要我幫什么忙，快說?！?/p>

　　彭永駿思忖了片刻，說：“我在鄉下呆不久的，心里有許多話想跟阿燕說，總不能老是讓你陪著鉆盤龍岙。你能不能跟阿蓮嬸打個招呼，往后我進阿燕的房間，請她不要見怪?！?/p>

　　“這沒有問題。”彭永芳拍拍胸脯打了包票，“阿蓮嬸心眼好，不會搬弄是非的，你放心?！?/p>

　　出了彭永駿的臥室，彭永芳又敲響了黃阿蓮的房門。黃阿蓮剛上床又下床，把彭永芳迎進了屋，重又點起油燈。

　　彭永芳第三次傳達了父親同她談話的內容。黃阿蓮聽完以后既惶恐又納悶，說這樣的事情告訴我做啥？我一個老保姆不好過問的。彭永芳說誰都曉得阿蓮嬸心疼阿燕又喜歡阿駿，阿駿很快就要回上海去的，有話要同阿燕說說，請你多關照著點。黃阿蓮嘴上是答應了，眉間卻掛著明顯的憂慮。

　　接連幾天晚上，彭永駿都來到劉青燕的房間，在彭永驊的輕輕鼾聲中，聊個無休無止，直到隔壁傳來黃阿蓮的假咳聲，彭永駿才不得不難分難舍地告辭離去。到了第四天晚上，彭永芳把彭永驊領到黃阿蓮的房里，一見他打起呵欠，就讓他在阿蓮的床上睡下了，還告訴阿蓮說，不管隔壁的阿燕和阿駿聊到啥時候，你都不要管了，隨他們去吧。

　　就在這一夜，阿燕仿佛走進了《夏娃日記》里的境界，成了白描插畫中的主人公夏娃，裸露出美麗的青春玉體，在透過窗欞的月光下，在叮叮作響的風鈴聲中，像一尾銀白閃亮的柳葉魚，扭動著輕巧的身軀，滑進了亞當的懷抱。

　　她像在寒冬臘月跌落溫泉，像在三伏酷暑鉆進雪窩，像在秋千上悠蕩，像在棉堆上翻滾，像云雀沖天而起，像輕舟被波浪托著一瀉千里。是花時到來的怒放，是久渴之后的暢飲，是不可遏制的雷電迸發，即便四書五經擺在床頭，達摩克利斯劍懸在屋頂，也阻止不了這樣的靈肉交融。這樣的交融是對世俗的抵抗，是對名教的反叛，是天性的復蘇，又是本能的盲動，這樣的交融，注定是蔑視神圣又不計后果的。

　　頻繁的出格行為雖然小心謹慎，終究逃不脫一雙敏銳眼睛的關注。那是張小珠的眼睛。

　　張小珠自從為彭榮燦奔喪從娘家返回天螺灣以后，沒有再離開過婆家。丈夫彭永騮的絕情，就像滾油澆心，幾乎使她喪失理智，想跟所有彭家人作對。她尤其恨劉青燕，覺得這只燕子的存在本身，對她來說就是一個恥辱的標志，也是一個巨大的威脅。她雖恨丈夫，卻盼丈夫回家，又怕丈夫回了家，眼睛只會看阿燕而不看老婆。她沒法想像自己原是一個大家閨秀，卻會淪落成棄婦角色，心中便萌動一種欲念，一種難以克制的欲念。她想報復，狠狠報復。

　　在彭永芳帶著劉青燕進盤龍岙的那天，張小珠也是派出兒子彭盛庭執行偵察任務的。沒有料到彭永芳伴著義犬來福，堅守在岙口，不讓阿庭進岙，說岙里有蛇進不得。彭永芳拉住阿庭，給他講故事，講安徒生的童話，聽得他一愣一愣的，聽了一個還要聽一個，也就忘了母親的吩咐。后來，彭永芳說阿庭該回家了，要不你媽媽要著急的，以為你讓老虎叼走了。還反復叮嚀，如果你媽媽問起小姑姑在做啥，你就說在采草藥。說著就隨手拔了幾株不知名的植物，說是可以醫治心病的。

　　彭盛庭相信當老師的不會說謊話，就乖乖兒回家了?；氐郊?，張小珠問他看到些什么，他說只看到小姑姑在采草藥，沒看到別的。張小珠這回沒有獎賞冰糖，還重重地打了他一記屁股，罵了聲“憨大！”

　　女人的隱私，最難瞞騙的是女人，尤其瞞騙不了成熟女人。自從劉青燕和彭永駿在盤龍岙竹林中幽會后，就像壓根兒不認識阿駿似的，迎面碰頭也不動聲色，在人堆里有阿駿在，連眼角的余光都不往他身上掃一下。盡管姑娘天生會裝蒜，張小珠還是發現了阿燕身上的微妙變化。一連幾天，阿燕都處在飄飄忽忽的陶醉狀態，臉色紅潤，眸子放光，走路帶有彈性，說話嬌聲柔氣的，像黃鶯鳴囀一般。這是一種逼人的美艷，不光附著在身體上，還迸散在空氣中。張小珠是過來人，她知道這樣的神韻難得有，只是當少女在戀愛的時候才會有。張小珠心里有了底，相信阿燕和阿駿肯定是暗中好上了。

　　張小珠有心要探明真相。連著幾夜，她都虛掩著門，透過門縫窺視樓梯和走廊上的動靜。這一夜，她終于發覺阿駿悄悄地上了樓，走向阿燕的房間。俗話說“抓賊見贓，捉奸捉雙”，她真想立馬闖進阿燕的房間?？墒且晦D念，又怕孤身一個女子無人相幫會吃虧，不如查清底細再作道理，便熬著困倦守候在樓梯口。直到半夜，阿駿從阿燕的房間里出來，自然和張小珠撞個正著。

　　“怎么說？”張小珠冷冷地逼問。

　　“沒啥說的。我準備娶阿燕為妻。”彭永駿平靜地回答。

　　“好啊！辦新村辦新村，原來是借個因頭，回鄉跟大嫂子軋姘頭來了?！?/p>

　　“不要說得這么難聽嘛，這件事不用你管?！?/p>

　　張小珠原想出其不意地給阿駿一個下馬威的，斷沒有料到他會這樣鎮定自若，一時反倒沒話可說了。

　　“不要再為我的事熬夜了?！迸碛莉E輕松地笑了笑，“明天一早，我會向長輩們當面稟報的，快睡覺去吧。明天見！”

　　說罷，彭永駿氣宇軒昂地下樓，向自己的臥室走去了，把不甘寂寞的二嫂寂寞地晾在一邊。

　　第二天早飯剛過，彭汪氏的臥室里就傳出了張小珠的哭鬧聲。經過半夜的休息和思慮，她又來了精神和斗志。正哭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彭永駿陪著父親與何朗慶一同來到祖母的臥室。彭永芳聽到哭鬧聲，也急忙跟進了屋。

　　陳銀鳳把屢屢要下跪的張小珠架住，讓她坐在椅子上，耐心勸說：“長輩們都明白你心里不舒坦，有話慢慢講，氣盛傷肝的?！?/p>

　　“我都要死了，還怕傷肝？”張小珠用手帕抹一把涕淚，繼續哭道，“當初我就曉得阿燕不是個好東西，活生生就是狐貍精，就是掃帚星。打從她進了彭家門，門風說敗就敗，當年蠶絲就歉收，阿芳在城里丟了差事回家做老姑娘，阿騮當上民防隊長就變壞，還讓阿燕勾引生下了斷命的孽種，爺爺本來那么硬朗的身體說走就走了，眼下，阿燕又在勾引阿駿了，彭家還算啥格書香門第呵，狗屁不值了啊……”

　　“你不要再死吵活吵了好不好？”彭汪氏用手杖篤篤地頓著地板，哀求道：“你是不是要我老太婆給你下跪？”

　　“小珠啊！你總不該一把屎抹臭一家門……”彭謹祥一臉的苦相，說話的底氣不足，嗓音都發抖了，“你得憑良心想想，阿燕為和親來到彭家，天螺灣和杏源畈不打人陣了，這可是彭劉兩大氏族幾千戶人家的福份??！沖喜沒有沖好阿驊的病，阿燕心中的苦你不體諒倒也罷了，還把天災人禍統統往她身上扯，說得過去嗎？老爺高壽歸天，跟掃帚星何干？阿騮變壞也怨不得啥格狐貍精吧？阿駿回鄉辦新村，是好事一樁，他自個的行為有失檢點，大不了家法懲治，也用不著你這般大吵大鬧，恨不得讓全葫蘆鄉都曉得！有啥好處？”

　　“明明有瘡疤包起來不讓揭，揭瘡疤的人反倒錯了！”張小珠一屁股坐倒在地板上，雙手拍著膝蓋干嚎起來，“老天爺，這算啥格道理啊？”

　　彭汪氏怨道：“俗話講對了：莊稼壞，壞一季，老婆壞，壞一世。阿騮也是瞎了眼，會娶上你這樣的老婆?！?/p>

　　“到底是老公壞還是老婆壞？今朝倒要講講清爽！我可不甘心背黑鍋?！睆埿≈榫透腋戏蛉藢Τ常瑲獾门硗羰现眴芸取?/p>

　　“老公老婆都不是好東西?！迸碛婪颊f，“真叫歪鍋配扁灶，一套配一套?！?/p>

　　“哪里敲鑼哪里有你?！迸碇斚橥妻碛婪汲鲩T，“你行行好，給我出去，不要來火上加油。”

　　彭永芳的一句話，就是一桶油，張小珠身上的火苗立時竄得更高了，她拍掌捶足地繼續喊叫：“一個半雌不雄的陰陽人，也敢這樣逞能抖威風，全是你們當長輩的教養得好??！就說阿騮和我小珠是歪鍋配扁灶，也是出在你們彭家門里啊？呆子配狐貍精，算不算歪鍋配扁灶？半雌雄這樣的扁灶連歪鍋也配不上，這都是彭家祖宗修來的福氣啊……”

　　越說越不像話了，贓水都潑到祖宗頭上去了，陳銀鳳勸導無效，借著替張小珠擦眼淚鼻涕的時候，幾乎要用手帕捂她的嘴了。不料，何朗慶重重地咳了幾聲，竟對張小珠產生了立竿見影的遏制效果，使她停止哀嚎，改成了低泣。

　　“做人總得要顧大局識大體吧！”何朗慶默默地點燃了水煙筒，慢悠悠地嘆口氣說，“和親的事，都怪我提的頭，不過，榮燦大哥和兩村堂宗都贊成。要說揭瘡疤，不少人身上都有瘡疤，也不是所有瘡疤都可以隨便揭。二旺上吊一年多了，不是到如今村里還有人嘀咕著要揭瘡疤嗎？性命交關的事情，我看還是不揭為好?！?/p>

　　說到這里，何朗慶瞟了張小珠一眼。張小珠好像頓時給人抽掉了身上的一根野筋，骨頭架子都散了，緩緩地從地上爬起，乖乖地坐到椅子上，呼吸急迫，壓住了啜泣。

　　彭謹祥似乎從小珠的惶恐反應上聯想到了什么，皺眉沉思了起來。莫非，二旺的死，跟小珠有什么干系不成？他覺得這個聯想有理由成立；又一想，覺得此事既然已經過去，最好一點痕跡都不留，一旦翻出老底，對全家全村都不好。因此，他也就當作不在意，沒有接何朗慶的話茬，更沒有追問底細。

　　“還是這句老話：家和萬事興?！标愩y鳳說。

　　何朗慶吸了幾口水煙，用沉穩的語調接著說：“兩村和親了，家里更要和睦才好。天螺灣這個長不大的山窩窩，怎么養得活越來越多的人??？謹祥這個族長和家長不好當，做下輩的理應體諒才是??！”

　　何朗慶的一席話，說得人人都不再有話可說。隔了一會兒，彭汪氏便以最高長輩的身份作了總結性講話，她說：“敗壞門風辱沒祖宗的事萬萬做不得！從今往后，阿駿切不可再對阿燕存有不正經的念想，她終究是你的嫂子嘛！小珠也不要再記恨阿燕，對阿騮也不該一見面就算舊賬，跟斗雞一般斗個沒完沒了，身為結發妻子，理應懂婦道講賢惠，養育好三個孩子才頂頂要緊。”

　　當天晚上，彭謹祥找黃阿蓮問話，要她從實招出阿駿同阿燕的來往真相。黃阿蓮誆說她不過是聽從阿芳吩咐，說爸爸答應讓阿燕和阿駿單獨講講話，有幾夜講得是晏了點，也沒聽說出過啥事情。彭謹祥又找阿芳責問，說我是怎么跟你交待的，你做啥要這樣點火燒荒，恨不得兩人立馬就成親拜堂？你這個假小子果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啊！隨后，彭謹祥又找季炎如通報情況，嘆說此事的第一步就沒有跨出去，還好請出老爹的“智多星”何朗慶先生，才算煞住邪火，沒有把事情鬧大，看來再往下走會有麻煩了。季炎如沉吟說，上帝也原諒年輕人犯錯。你我都不年輕了，也不免犯錯嘛，對下輩的熱切心情估計不足嘛，還是要讓孩子按照原定計劃接著往下走，我相信天無絕人之路。你這個當爹的，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算了，發現孩子走急走偏的時候提個醒就夠了。要是路子走得順暢，后半場戲的舞臺在上海，我和惠子會接替你安排的，放心好了。

　　彭謹祥想想有道理，也就不再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