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村開門見喜,彭謹祥和季炎如的心情都很好。晚飯后,彭謹祥就約季炎如踏進自己的臥室,伴著一盞柔光閃動的油燈,一壺飄著清香的涼茶,準備敞懷長談。
正是家白蟻鬧“婚飛”的時節,一批批在空中飛翔后落到地上和桌上,脫去四片薄翅,雌蟻在前,雄蟻尾隨,成雙成對地到處尋找縫隙筑新巢,成千成萬地繁殖子孫。彭謹祥一邊燃起艾繩驅趕白蟻,一邊嘆息說:“香樟大院老了,說不清有多少年份了,如今成了白蟻窩,也不曉得還能撐多久?”
季炎如說:“‘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陶淵明過的那種幽雅日子,往后恐怕不會再有了。這回試辦新村,也就是想找一找新的活法,省得等到白蟻蛀垮了老屋子再找存身處,那就晚了。”
“但愿你們能鬧出點名堂來。”
“這新村的事,一點兒把握也沒有啊!”季炎如嘆道,“有時候真想做閑云野鶴,靜觀萬物皆自得,多好!可惜做不到,命賤!”
“誰能做得了閑云野鶴?”彭謹祥說,“一生怎么過,反正都是命里注定的。你命賤,我命苦。”
季炎如見到紅木大床上放著一個用青篾編成的長籠,用手摸摸,又撳了撳,光滑而有彈性,轉過臉來望著彭謹祥,露出了詫異的目光。
“北方佬,沒有見過這東西吧?這叫竹兒,也叫青奴。”
“想起來了……”季炎如用手掌拍拍腦門說,“蘇軾有一首寫給謝秀才的詩里說:‘留我同行木上坐,贈君無語竹夫人。’這就是不會說話的竹夫人吧?”
“竹夫人是詩人的說法,其實不過是南方人在夏天睡覺用的涼具。”
季炎如詭譎地笑了:“既有妻又有妾的一個大老爺,何至于要用竹夫人伴眠?”
彭謹祥忙說:“竹夫人中間透風,手腳擱在上面清爽不出汗,夏天伴眠比妻妾都好。”
“不必解釋了。”季炎如體諒地微微點了點頭說,“這不是秘密,你身邊雖然有兩個女人,在感情生活方面,比不上我身邊一個女人。”
“有什么樣的量喝什么樣的酒。我可沒有你那般艷福。我的兩個女人要是也像惠子,我渾身都會冒出雞皮疙瘩來,怎么受得了?惠子會發嗲,還不是你寵的。我可不會寵女人。”
“女人是上天創造的精靈,給她一分自由,就能回報你十分嫵媚。女人本來就該寵的。”
“惠子要是嫁到我們鄉下來,非得把她當妖怪看待不可,下輩們都會學壞,長輩們都會氣得翻白眼。”
“難怪我們中國鄉下出不了惠子這樣的女人。”
“你洋我土,惠子這樣的女人只有你配,反正我不配。你們倆也算老夫老妻了,天天還像調情一般。就算惠子啥都好,貓叫春似的腔調我就受不了。”
季炎如笑道:“貓叫春叫得自然,你不愛聽,貓愛聽就好。大嫂二嫂不會叫春,是社會修的,把好端端的女人修光了女人味,害得你這號男人都鬧不清什么叫女人,只覺得會傳宗接代就行,不會傳宗接代的女人也就不算女人,連竹夫人都不如!”
“反正老也老了,顧不得兒女情長了。”
“這話說得不對。時代在進步,年歲也在增值,當初蘇東坡在三十九歲那年寫《江城子?密州出獵》,就自稱‘老夫’,竟說‘老夫聊發少年狂’什么的,當今的老夫們聽起來真是扯淡,我已是年及半百,還覺得像個少年哩!你不過比我長兩歲,也稱得上盛年。哀莫過于心死,老莫過于心老,你是身未老而心先老,不該!不該!”
彭謹祥不作聲了,抬手去剔燈芯,以遮掩自己的窘態。此時,他的心中泛起了波瀾。如果不是遵從父母之命,也就不會近親聯姻。本來,自己和大夫人陳銀鳳之間,倘若不是在傳宗接代的大事上出了毛病,好歹也有過琴瑟和諧般的恩愛。就因為害怕兩人親熱又生怪胎,受到長輩的嚴密監視,有情也裝作無情樣。有一次彭謹祥得了小病,陳銀鳳送湯藥進房,見他摟著竹夫人睡覺,勸說讓二夫人傅靈芝過來陪伴,彭謹祥坦言說自己心中想的是你,只好讓竹夫人替代你了。說得陳銀鳳眼淚直流,不得已又用“前世命定”的俗套來開導丈夫安慰自己,嘆說反正也熬過來了,老了,即使躺在你身邊,你也打不起精神來了。彭謹祥說只要有情在,精神這東西就常在。說著拗起身,猛的摟過妻子又親又摸,不小心將一碗湯藥碰翻在床頭,陳銀鳳紅著臉掙脫身子忙收拾,邊收拾邊說:一來精神都忘記了病,還是少來精神吧,免得再弄出個葡萄胎憨頭兒什么的,我們還怎么有臉見人!說得彭謹祥閉上眼睛抱住竹夫人深深地嘆氣,碰都不敢再碰自己的原配夫人了。當初,他迎娶傅靈芝為妾,純粹是為了延續香火,談不上感情。傅靈芝雖然為他生育了兩兒一女,可是始終也改變不了奴婢式的心理和地位,實在也是可憐相。
話題從床上的竹夫人談起,談到彭謹祥一妻一妾的尷尬婚姻狀況,又轉到了下一代的身上,順理成章。季炎如說:“阿驊有病不覺自己苦,苦的是阿燕,還有阿駿……”
“阿駿怎么啦?”
“阿駿早就戀上阿燕了,阿燕心中也是喜歡阿駿的。眼下的阿駿,正在受著相思的熬煎。”
“老天爺!”彭謹祥大吃一驚,“這不是應驗了謠傳嗎?古人說:‘發乎情,止乎禮義’。不管有情無情,總不該‘非禮越分’的。”
“兩情相悅并無罪,也很難止于禮義。古往今來,為了真情獻出性命的好男好女還少嗎?阿駿和阿燕都那么年輕,兩人的苦,比起你和大嫂二嫂的苦還要苦,怎么幫他倆解脫才好呵?”
彭謹祥搖頭說:“阿駿戀著阿燕的事,過去也只是聽別人在瞎叨叨,阿駿從來也不曾向長輩說起過,我今天還是頭一回聽你說起,可見他相信你甚于相信我。這事雖說是意料之外,倒也在情理之中。自從阿駿代替阿驊相親的事穿幫以后,就有人議論說他們兩人原是十分般配的一對。只是阿燕同阿驊這門親事跟彭劉兩族和睦息爭纏在一起,如今要解開這個死結,難哪!”
“世上沒有過不了的坎兒。”季炎如說,“這回離開上海之前,我同惠子一同商量過,覺得有一條路子可能走得通,德山醫生也贊成,阿驄也沒有反對……”
彭謹祥急忙問是一條什么樣的路子,季炎如就直捷了當地說:“很簡單,就是讓阿燕改嫁阿駿,以后由阿駿和阿燕照料阿驊,同樣還是和親,內外都和,兩全其美。”
彭謹祥又嘆氣了,“唉!名不正則言不順。明媒正娶的一樁和親婚姻,趙副縣長當的證婚人,拜過祖宗祭過天地,全葫蘆鄉家喻戶曉的,阿驊還活著,就讓媳婦改嫁他的弟弟,豈不是亂倫嗎?”
“這才是正倫而不是亂倫,從此可以改正一樁名不副實的錯誤婚姻,成全一樁名副其實的美滿婚姻。做法上可以穩妥一些,等阿駿張羅好了出國留學的事,就把阿燕和阿驊接到上海,說是治病,實為讓阿駿和阿燕完婚,使阿驊回歸兄長身份,由阿駿和阿燕照顧終生,來個暗渡陳倉,等真相傳開,木已成舟了,水到渠成,鄉親們也會通情達理的,豈不皆大歡喜!當然,這個計劃說說容易,實施起來并不簡單。如果有錯,我是主謀,理當承擔罪責。”
“這個想法好是好,不過……”
“不過什么?”
“就我一人點頭不作數的。”彭謹祥撓起了頭皮,“你大嫂二嫂也好說,可是,我的上面還有母親大人,還有堂宗啊!另外,不曉得親家那一頭會怎么想?那邊也有長輩耆宿,也有堂宗,一旦兩村兩族同時發難,要闖大禍的啊!叫我怎么招架得住?”
“所以要慎重,要慎之又慎。”季炎如推推眼鏡,小聲說,“先不張揚,親家那頭暫時也不宜提起。關鍵是你這個當公公兼族長的要有個態度,你若答應,可以考慮讓阿芳給阿燕一點暗示,好叫她放寬心,守得住神,千萬不要再發病。上海方面,我和惠子會配合的,隨時跟你通氣,一道見機行事。”
“愿老天保佑。那就試試看吧!”彭謹祥沉重地點了頭。
彭謹祥琢磨了一夜,越琢磨越是心驚肉跳。比起父親來,他當族長還只能算是開個頭,卻已經焦頭爛額不堪重負了。老族長在,即便臥病不起,族人們不看僧面看佛面,辦事也容易;父親一走便帶走了威嚴,有的族人就把他這個新族長當阿斗看待,令不行禁不止,有的主意明明是堂宗議事會商定的,也有族人敢說是新族長聽了母親的旨意,是“牝雞司晨”。家里的事更加讓人愁苦,光是老二阿騮的惡行,就不斷有人告狀;二媳小珠更像一只毒蝎到處剌人,還鬧著要分家;阿芳寧可挨人譏笑為陰陽人,也不肯談婚論嫁。眼下又冒出阿駿和阿燕的事,已到了火燒眉睫的地步,阿燕一旦舊病復發,就會弄得不可收拾;阿駿真心戀上阿燕,倘若阿燕瘋了,他豈不要心碎嗎?唉!沖喜沖喜,沖個鬼喜……
想到這里,彭謹祥既沒有向母親稟報,也沒有同大夫人切磋,就迫不及待地找女兒阿芳面談。他知道家中跟阿燕貼心的只有阿芳一人,阿芳平時同阿駿也有書信來往,相信她肯定知道阿駿與阿燕的心思。
彭謹祥開門見山:“阿芳啊,你體諒爹的難處,跟爹說實話,阿駿和阿燕果真在暗中相好嗎?”
“怎么啦?爹要動家法嗎?”
“女小囡說話不要這樣沖,你不曉得爹心里有多么憋悶。阿燕和你大哥的婚事,當初兩家都考慮不周啊,害苦了阿燕!”
“要是能夠挽救阿燕,也就挽救了阿駿,爹愿意伸手拉一把嗎?”
“爹找你談心,不就是這個意思嗎?昨晚上,炎如叔叔把實話都給我明講了……”
“講了啥?”
“他們在上海商議好了的那個計劃……”
“啥格計劃?”
“哎!你這是明知故問了。你不相信爹,爹也沒有辦法。不過爹相信老朋友季炎如先生,他見多識廣學問大,比我想得周全,他講的那個計劃,是個蠻仁義的計劃,上天都會感動的,我愿意聽他指點。我看你是不是私下里跟阿燕通個氣,讓她放寬心,把身體養養好,來日方長嘛!”
“爹到底啥意思,說明白一點好不好?”
“還要怎么明白?爹好歹也是一家之長和一族之長,我懂得阿燕心中的苦,也相信要是阿駿看中阿燕,是會真心相待的。只不過此事要慢慢來,不能急,心急吃不成熱豆腐的。”
彭永芳的眼眶里涌起了晶亮的淚水,感動地說:“爹真好!阿燕和阿駿曉得爹有這份好心,定要高興死了呢!”
彭謹祥也感到寬慰。實現了同阿芳的交流,也就等于完成了同阿燕和阿駿的溝通,他覺得終于拯救了自己的靈魂。
一向優柔寡斷的彭謹祥,此時并沒有意識到,恰恰在這一件需要十分謹慎的事情上,他邁出了非常輕率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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