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飛蛾撲火（2）

　　新村實行旬休制，每工作十天休息一天。劉青燕一人在白天照看四個小孩，還真是照看得地道，大熱天連痱子都不長，屎尿都不沾衣褲。小孩的爹娘都高興得合不攏嘴巴，有的爹娘還讓剛開始伊呀學語的孩子叫劉青燕“小姨姨”。

　　頭一個旬休日到來前的傍晚，劉青燕把四個可愛的小孩交回父母的懷抱，帶著愉悅的心情回家了。在經過曬坪的時候，幾個農夫正在收攏曬干的玉米，一張張竹編的大篾席上，全是金燦燦的顆粒，散發出熱烘烘的甜香味。許多紅蜻蜓被這股甜香味所吸引，在曬坪上空陶醉地飛舞不停。有一群孩子在火燙的玉米堆上翻來滾去，追逐打鬧，滑倒又爬起，爬起又滑倒。這是只有在農村豐收時節才能享受的兒童游戲。這群游戲兒童中，湊進了一個年輕人，恰是劉青燕最害怕見到又最渴望見到的彭永駿。

　　彭永駿也見到了劉青燕。兩人對視片刻，正當彭永駿要想開口招呼的時候，劉青燕卻低下頭撒腿逃跑了，就像有猛獸在后面追趕。

　　大暑過后將近立秋。在天螺灣山村的夜晚，天空更深邃了，星星更明亮了，微風吹來，分外舒爽。晚飯過后，彭永芳叫上看家狗來福，提著兩把小竹椅，與劉青燕一同來到宅旁平地上乘涼聊天。她倆抬頭望著幽暗的夜空，久久不說話。半晌，兩人不約而同地收回目光，互相凝視著對方的臉龐。

　　“你在想啥？”彭永芳首先打破沉默。

　　“不想啥，沒啥好想的?！眲⑶嘌嗥嗳徽f，“我倒曉得你在想啥。”

　　為了替劉世璉和彭永芬商建衣冠冢和舉辦送殯儀式，劉世璋伴同父母多次來過天螺灣。趁著這個機會，一條過時信息悄悄傳播了開來，說彭永芳在杭州讀師范學校的時候，劉世璋就喜歡她，兩人畢業后在同一個學校教書，劉世璋還向她寫過情書求過婚，眼下便有人議論這段姻緣中斷的根底。

　　久久的沉默，姑嫂兩人又抬頭看夜空數星星。過一會，還是彭永芳先開口。

　　“我的事不提了，沒有意思。你的事還是有希望的，值得你好好兒想想?！?/p>

　　“有啥希望？我不想，想也白想。”

　　“說假話了吧！這些日子來，阿駿就在身邊，天天能見到，心里會沒有想頭，才怪呢！”

　　“他是他，我是我。為啥非要想他?！?/p>

　　“煮熟的鴨子嘴也硬。你就不如阿駿老實，他就敢對我說天天都在想你。還說……”

　　“還說啥？”

　　彭永芳賣起關子來了，光笑，不開口。

　　“說呀！”劉青燕催逼。

　　彭永芳偏不說，把小竹椅往劉青燕身旁靠靠，繼續抬頭望星空，問：“你能找到牛郎織女兩顆星星嗎？”

　　“阿芳壞！”

　　“牛郎織女真可憐，隔著一條銀河，一年只能相見一次?！迸碛婪疾还軇⑶嘌嘈闹兄?，顧自發揮起玄妙的暢想來，“老天不從人愿啊！你看那長長的銀河，平平靜靜的流淌著，不曉得要流向哪里去？要是有一座七彩虹橋該多好，牛郎織女隨時能會面?！?/p>

　　“想得美！”

　　“我還想造一艘神奇的烏篷船，同阿燕一道劃進銀河里，找一個沒有風浪的河灣呆下來，好避開人間的煩惱，去和牛郎織女作伴，為他倆擺渡……”

　　“你不要說夢話了吧！”

　　彭永芳拉起劉青燕的一只手，輕輕地撫摩著。劉青燕抽了幾下也沒能夠抽回。在幽幽的夜色下，彭永芳分明看到阿燕的眼中流露出一種神往，因憂傷而美麗。彭永芳常常見到她這種美麗的憂傷，既可憐又可愛。有一天清早有點事，從黃阿蓮房間的邊門走進阿燕的臥室，見她在熟睡中也帶著這樣的憂傷，忍不住低下頭來，偷偷地吻了她的臉頰，惹得醒了的阿驊傻傻地笑。此時，彭永芳凝望著她的憂傷，開始了一種莫名的沖動，她試圖控制自己，可是越控制越沖動，終于緊緊抱住她，迅猛地給了她一個狠狠的熱吻。

　　劉青燕驚愕地把彭永芳推開，起身就要逃走，彭永芳抓住她的手臂不放。兩人拉扯間，來福吠叫了起來。天真的愛犬以為兩個女主人打架了，便張牙舞爪地發出警告。待彭永芳把劉青燕重新按坐到竹椅上，來福也就停止吠叫，忠馴地坐到了一旁。

　　“聽我講，聽我好好對你講……”彭永芳蹲倒在劉青燕的膝前，用哀懇的語調喘息道：“對不起！我只是喜歡你，并沒有壞心眼……你是那么好，阿駿又看中了你，我心里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滋味……其實，我不可能跟阿駿作對，更不可能搶走他心愛的人，我也決不想害你，請你相信我，一定相信我……我現在就要告訴你一件要緊事……”

　　劉青燕安靜下來，凝視著彭永芳，焦急地等待她切入正題。

　　彭永芳壓低嗓音說：“阿駿讓我明天下午陪你去盤龍岙，你非去不可，你要不去，他會拖你去見奶奶和爹媽，公開說出要娶你做妻子，還敢到堂宗會議上去辯論，要求解除你和阿驊這樁空頭婚姻?！?/p>

　　“這樣無賴?。　眲⑶嘌嘈÷曮@嘆。

　　“這不是無賴。”彭永芳說，“阿駿的脾氣你曉得，他下定決心要做的事，非做不可，就像試辦新村一樣，不管成敗，他都敢碰，連炎如叔叔和兩個西洋朋友還有三哥，都讓他說動了。他要你去盤龍岙，你非答應不可！要不，他準會發瘋?！?/p>

　　劉青燕感動了，遲疑半晌，主動摟過彭永芳，把頭伏在她的肩膀上，顫聲道：“你告訴阿駿，我答應。”

　　彭永芳吆喝著來福，陪著劉青燕來到盤龍岙，在清澈的溪潭邊坐下。

　　“你不要走開，好嗎？”劉青燕請求。

　　彭永芳望著劉青燕，見她臉色蒼白，摸摸額頭，體溫是正常的，便安慰說：“阿駿不是老虎，不會吃了你的，你不用太緊張。有我和來福給你們望風當保鏢，不必怕外人?！?/p>

　　劉青燕似乎預感到有什么重要事情將會發生，一時難測禍福，就用雙手合十，低下頭默默向神靈祈禱。

　　“不必求菩薩的。”彭永芳笑道，“菩薩最圓滑了，你倒楣他說你前世作孽；你遇上好事他又說你前世積德，樣樣都是因果報應前世命定。既然今世的一切努力在今世都白費，做人還有啥意思？”

　　“我曉得阿駿要對我說啥，我害怕！杏源畈人是把我當西施美人嫁到天螺灣來的啊……”

　　“拉倒吧！你要不是螟蛉女，你義爹義媽也不會舍得把你嫁給我的傻哥哥?！?/p>

　　“天地良心，義爹義媽把我嫁到天螺灣來跟阿驊成婚，全是為了兩村和親享太平?！?/p>

　　“說得好聽！什么和親？鄉下的老古板書蠹蟲就是會瞎扯，渾身不沾邊的事也能扯到一塊去！若把你比做王昭君還差不多，反正拿一個宮女去跟匈奴和親，不關皇帝痛癢。當年越王勾踐把西施送進吳宮，玩的是美人計，并不是為了和親。”

　　“不管怎么說，把西施送進吳宮，好歹也是為了顧全大體啊！”

　　“《紅樓夢》里頭，有一首林黛玉寫西施美人的詩……”彭永芳思索著背出了四句詩：“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兒家。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尚浣紗?！庇终f：“你明白這意思吧？當西施美人還不如當村里的浣紗女子?！?/p>

　　“當西施美人還是當浣紗女子，反正全憑男人說了算?！?/p>

　　“男人真是討厭！”彭永芳憤憤道，“《紅樓夢》里就說：‘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稽c不錯的?！都t樓夢》寫了許多女人很可愛，卻沒有一個男人是可愛的，就連賈寶玉也不可愛，一身脂粉氣，一嘴娘娘腔，粘粘糊糊的，頂多算個能疼女人的好心男人罷了?！?/p>

　　“那你的心眼里，還有沒有可愛的男人呢？”

　　“有的，只有一個，就是阿駿，賈寶玉比起他來，差遠了去。”

　　正說著，來福突然豎起耳朵，昂頭發出嗚嗚的低吠。彭永芳轉臉一看，是彭永駿正走出身后的竹林，朝溪潭邊踱來。

　　“你看，他早已比我們先到了。”彭永芳說罷，起身迎上去對彭永駿說：“我把阿燕帶來了，她嚇得臉色都發白了，你可不要欺侮她。我到岙口去等你們，等到天黑為止。”

　　彭永芳拍拍來福的腦袋，帶上它折返到來路上。走出十幾步，將要拐彎了，又回頭望望兩人，眼睛里透出復雜的感情，有慶幸，有擔憂，有祝福，還有難言的惆悵。

　　彭永駿在劉青燕的身旁坐了下來。劉青燕像觸電似的顫抖了一下。

　　“冷嗎？”

　　劉青燕搖搖頭。兩人都有很多話要說，卻又不知從哪里說起，都低頭看水潭，看水面上自由旋舞的水黽子，看水面下活潑暢游的銀色柳葉魚，看腳旁靜水中的自身倒影。

　　彭永駿捧出一個小紙包，解開，抖出一襲花綢連衫裙，說：“是惠子阿姨送你的，一定讓我當面交到你的手里?！?/p>

　　劉青燕接過新衣，撫摸著，欣賞著，惋惜地說：“鄉下女人怎么能穿這樣的時髦衣衫？穿給誰看啊！”

　　“穿給我看，也給你自己看呀！”彭永駿笑道，“還給小鳥看，給野兔看，給白云看，給泉水看。哪怕穿一會兒也好，算對得起惠子阿姨了?？烊Q，就到巖石后面去換?！?/p>

　　劉青燕紅起了臉，遲疑著走向一旁的大巖石。稍過片刻，就從巖石背后出來了。脫下斜襟長袖青布衫，換上窄腰短袖連衣裙，露出苗條的身姿和嫩白的臂膀，臉蛋閃光，活像個可愛的瓷美人。

　　彭永駿傻傻地望著她，呆了好半天，見她老是抬眼向岙口張望，生怕有人看到，便突然上前，大膽地捉起她的一只手，拉著她向一旁的竹林奔去。

　　進入竹林，好似進入了一頂巨大的綠色羅幃，就有了安全感。竹林是靜謐沁涼的，能濾盡塵埃，撫慰心胸。茂密的竹葉郁蔽了光照，地面很少生長灌木和雜草，只鋪著一層厚厚的枯葉，干燥又松軟。彭永駿找了一處平整的地方，和劉青燕一同坐了下來。山風中，竹梢在搖曳，發出舒緩的竹濤聲，像山野在呼吸。附近傳來流泉淙淙，鳥兒在竹叢間飛竄鳴唱，還有蟬聲起伏。周圍是一片綠，濃得化不開的純綠。太陽在竹梢的間隙中篩下點點光斑，隨著竹葉在風中晃動，就像撕碎的金箔在林間翻飛彈跳。一切是那么美好，更有日夜思念的女人來到了身邊，彭永駿心曠神怡了。

　　“多漂亮的盤龍岙??！”彭永駿忘情地自言自語起來，“這是我小時候的仙境。后來每一次從上?；剜l，我都要到盤龍岙來看看，好像投進了媽媽的懷抱里，聽媽媽哼唱催眠曲……”

　　彭永駿轉臉看著劉青燕。她的眸子深邃而澄澈，像盤龍潭的水。四目對視中，阿燕的臉膛霎時又紅了起來。她想起了上一次在盤龍岙與阿駿相會，頭一回聽阿駿當面向她喊出了“我要娶你，非你不娶”的宣言，不能不臉紅。這臉紅，不僅是害羞，而且是感奮，自然也為彭永駿帶來了激勵。

　　“阿燕，我的心意你都清楚了。”彭永駿放肆地扳近她的身子，鼻尖碰鼻尖，用逼問的語調說，“今天，你非得給我一句回話：你到底敢不敢接受我的心意？”

　　劉青燕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起了漩，依舊金口難開。

　　“前年葫蘆鎮廟會上的野囡，是多么大膽，多么爽快，如今到哪里去了？”彭永駿問。

　　“那時候，我把你當成我的男人了……”劉青燕呢喃。

　　“可眼下，我把你看成了心中的女人。”

　　“眼下我已經嫁人了……”

　　“你不是嫁人，是別人騙你上勾，你有理由重新選擇。”

　　劉青燕掙脫彭永駿的雙手，從地上跳起來，又要逃跑。彭永駿跟著跳起，大喝一聲：“站??！”

　　她剛后退兩步，還沒有來得及轉身，不得不站住。

　　“今天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抓牢，死都不管了。”彭永駿說，“我再講一遍：只要你有勇氣，我們倆的事一定能成。炎如叔叔出了個好主意，等我留學的事定下就能見分曉，以后學成回國，就由我們倆照顧阿驊。這才是真正的和親，相信天螺灣和杏源畈兩村的鄉親們也會順水推舟的?！?/p>

　　劉青燕遲疑片刻，抬起眼睛望著彭永駿，感動得流淚不止，又點頭又搖頭，點頭是欣慰，搖頭是怕做不到。

　　“你千萬不要再折磨自己也折磨我了，快快下決心吧！”彭永駿繼續鼓勵，“你沒見惠子阿姨和阿芬，不也是沖破障礙才找到幸福的嗎？如今不是民國了嗎？不是興自由婚姻了嗎？”

　　突然，劉青燕側過頭，臉龐向下，后腦朝上，好像一頭梅花鹿面對雄獅，憑借毫無殺傷力的犄角，向前撞去，就在沒有退路的情況下，橫下一條心來要交付出自己的一切，帶著決絕般的勇氣。

　　劉青燕狠狠地撞向彭永駿，自然撞進了他的懷抱，撞得他一個趔趄。彭永駿趁勢一把摟住阿燕，越摟越緊。他感到有一股熱氣直逼心窩，是阿燕胸中的高溫在噴發，襯衣的前襟也被阿燕淚水濡濕了，后背忽又辣刺刺地作痛起來，是阿燕的手指太過用力，深深地摳緊了他的皮肉。

　　彭永駿熱血沸騰。他豁然明白，阿燕的決心已定，好似飛蛾撲火，一切顧忌都拋到了腦后。彭永駿感到眩暈了，不知道是人在旋轉還是天在旋轉地在旋轉山在旋轉竹梢在旋轉，反正一切都在旋轉。旋轉中，他和劉青燕同時飄然倒下，倒下在干燥又松軟的竹林枯葉上。

　　劉青燕閉著眼睛，像假寐，有一抹陽光落在臉上，透過眼皮里的一層薄薄血液，整個世界仿佛浸在玫瑰汁中。忽然眼前一暗，有什么東西擋住了陽光，隨即，她聞到了急促的鼻息，有兩片火熱的嘴唇印到了她的嘴唇上。她的封閉已久的胸膛之門終于轟隆一下完全敞開，頓時覺得天更高地更寬山更綠水更清，周圍的一切都霎時變了，變得完美無缺了。

　　劉青燕心跳氣喘，渾身都在哆嗦。她最害怕發生又最渴望發生的事情，終于無可抗拒，在匆忙間笨拙地發生了……

　　劉青燕哭了，說不清為什么要哭。

　　彭永駿難過起來，一邊不停地吻她，一邊連連自責：“都怪我，都怪我不好！”

　　“不怪你……”劉青燕嗚咽說，“我配不上你，你遲早是要后悔的。你是天上的鷹我是地下的雞，你是樹我是草……”

　　“快不要這么說。你又美麗又聰明又善良，鄉親們把你比喻成蘭花，比喻成仙女，一點都不過分的。惠子阿姨總是說，只有你阿燕最最配得上我，還說我們倆本來就是天生的一對……”

　　劉青燕伸手捂住彭永駿的嘴，不讓他往下說，再一次將自己的腦袋拱進了他的心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