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大奎有理由興奮。想當年無論是打人陣或是斗猛獸,他從來都是前鋒人物。沒料到人還未老卻流年不利。“丙辰兇災”那一回人陣打得慘烈,天螺灣和杏源畈兩敗俱傷,他也丟了左胳膊,傷愈之后干啥都不便了,就像大俠給廢去了武功,再也無法施展非凡本領了。獨子阿虎游手好閑又不長進,做事毛手毛腳,劈柴連柴砧也劈的貨色。多少年來,憋在胸中的氣就沒有順暢過。眼下,大家選他當了新村的村長,雖然新村只不過是一種勞動組合體,當村長也只是個牽頭人,無權無勢,但至少證明在鄉親們的心目中,自己還是一個好佬。他想:試辦新村,無非是在死巷子里破墻找路走,摸黑尋天光,反正靠兒子也靠不住,承蒙大家看得起我,就得拿出當年斗猛獸打人陣的勁,領著大家豁上命的干才是。
新村不是從零開始,只不過發揮眾人的智慧,把入股的田地,連同莊稼,統籌管理,精耕細作。工夫花下去,所有莊稼地立刻就換了容顏,比其他散戶的莊稼長勢都見好。彭大奎眉開眼笑,用獨手摸著黑胡茬,對同伴們嚷嚷:“好好做,做個三年兩載,新村能不能站住腳跟就見分曉了。”
作為天螺灣試辦新村的發起人彭永駿,更是躊躇滿志了,他像個詩人似的對眾人大發感慨道:“從孔夫子到孫中山,世世代代有多少人在做著‘天下為公’的好夢!天螺灣人這回也要親手叩一叩這個美妙夢境的大門了。事在人為。古人能夠做到一二分,今人為什么不能做到三四分,再讓來人做到五六分七八分,總歸會有功德圓滿的一天!”
明月當空,微風輕拂,祠堂前坪的白果樹下,自發形成了一個熱鬧的納涼晚會。
納涼晚會就是神仙會,不分老少尊卑,百無禁忌聊山海經,聊到哪里是哪里,只求個身心放松。往常,中心人物總是能說會道的村校教師秦文光,這一回秦文光非常謙虛地說:“季先生是從東洋留學回來的大秀才,兩位西洋朋友更是見多識廣,今晚上就讓三位客人多講講,好讓我們鄉下人開開眼界。”
季炎如一開口就講眾人最關心的新村問題。他說:“眼下,新村還是一件新鮮事,將來普天之下處處都會有新村,鄉下也辦工廠,也有電燈電話,種地用上機器,人人平等,豐衣足食,貪官污吏絕跡,富貴貧賤一個樣,金子銀子都不值錢了,不是用來做馬桶,就是用來做鎖罪犯的手銬腳鐐。”
彭汪氏撇撇嘴說:“季先生是在糊弄我們鄉下人吧,真要是那個樣子,豈不成天堂了。”
“要的就是人間天堂嘛。”彭永駿說,“當然,路還很長,所以我們今天就先做點試驗,一旦成功,天螺灣就是一顆好種子。”
何朗慶說:“古人說‘天不變,道亦不變。’要改變天命能成嗎?”
“古人也有不同說法的。”季炎如搖搖頭,“宋朝的宰相王安石就說:‘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
說到這里,季炎如覺得新村的話題太正經,像上大課,不適合納涼氣氛,就提議讓費爾曼和柯愛講講海外的奇聞軼事。
彭盛庭和他的一對雙胞胎妹妹,擠在費爾曼與柯愛的跟前,無所顧忌地摸弄他倆的頭發。彭美庭說:“費叔叔的頭發紅得跟玉米須須一樣哩,好玩!”彭麗庭說:“柯阿姨的頭發是金顏色的,好看!”彭盛庭就說:“費叔叔是紅毛番,柯阿姨是金毛番哩!”
笑聲中,人們從贊美“金毛番”開始,話題就扯到了女人身上。柯愛說她到過南美洲一個叫秘魯的國家,游覽過印加帝國的遺址月亮宮,傳說古時候遇到饑荒和瘟疫,就從全國各地選來許多美女,在“祭人臺”上活活燒死,祈求天神消災降福。她說著望望月光下的劉青燕,感慨起來:“女孩子長得美麗也不幸,正應了中國一句‘紅顏薄命’的成語。”
彭謹祥接茬說:“就是嘛,葫蘆鄉除了出壽星,也出美女,相傳西施的外婆家就在葫蘆鄉,葫蘆鄉就是美人窩。明朝宏治年間,風聞朝廷要來葫蘆鄉選美女,從十四歲到十八歲的女子,就像大難臨頭,不論阿狗阿貓,只要是男人,統統嫁出算數,可見美人進宮是什么滋味,跟活活燒死也沒有兩樣。”
說到女人的不幸命運,費爾曼嘆息道:“不管哪個國家和民族,古時候都是尊敬女人的。看看西方的神圣教堂,所有大門都是女性生殖器造型,就是為了表示對女人的尊敬。尊敬女人就是尊敬母親啊!”
坐聽約翰牛這一說,眾人先是一片肅靜,隨即響起喧嘩,有的女人還用雙手掩起臉龐捂起耳朵,嚷嚷說這種事上不得臺面的呀,紅毛番真是皮厚啊。彭永駿大聲說:“大家不要吵吵,費爾曼先生是英國紳士,講的事情是有道理的。啥叫開眼界?知道從來不知道的事,才叫開眼界嘛!”
季炎如點頭說:“其實,人類的祖先都有過女性崇拜的歷史。從尊敬女人到欺壓女人,這實在是一個大倒退啊!所以,未來社會的進步,就要用女人解放的程度作為重要標準。也就是說,哪個社會的女人和男人一樣受到尊重了,哪個社會就稱得上文明社會了。”
費爾曼見到鄉親們對季炎如的話反應不太熱烈,一時嚼不爛咽不下,就揚揚手中的煙斗說:“換個話題吧,就講講天螺灣和杏源畈世代結仇的事,我們愛聽。”
“何先生講,何先生講得好。”秦文光立馬推薦何朗慶,“遠來的和尚會念經。”
何朗慶當仁不讓,講起了幾代前的一次大廝殺。這是老族長親口告訴他的,一代代的長輩說起這次大廝殺都會心驚肉跳。那一回彭劉兩族只為爭奪兩村交界處的一塊墳地,劉方說祖上的墳地“千金不易”,彭方說這塊墳地本來就姓彭,“寸土必爭”。雙方都說這一塊小小的墳地關系著本族風水的千年大計。談不攏,全葫蘆鄉各村各舍的彭劉兩個氏族,就決定兵戎相見,雙方還鼓動鄰鄉鄰村的母系胞族出丁當后援。鑼鼓一響,十八歲以上的男子個個都是戰士,輪批出戰。開打前雙方都在各自的祠堂里舉行隆重的祭拜大禮,祈求祖宗保佑。上陣的壯漢們都吃了紅燜狗肉,喝了瑪瑙燒,鼓足了內熱。戰場擺到葫蘆鎮上,血戰一天半,兩族總共死傷了二百多人,殺得黑沙溪的綠水都變紅了。一聽說縣衙門準備派出大隊官兵前來彈壓,兩族頭領又火速下令退兵,匆匆藏起尸體,把負傷的人帶進深山,還把戰場打掃得干干凈凈,裝作沒事兒一樣。幾天后,彭族查出一個奔到縣上報案的老人,還把他當作叛逆狠抽一頓竹梢,打得遍體鱗傷。
費爾曼問:“衙門派兵制止械斗,是他們的責任啊,有什么不好呢?”
彭謹祥解釋道:“早年,兩族的先祖曾經有過一條約定,不論發生多大規模的械斗,不論造成怎樣的后果,雙方都不得告官。一告官,不但格殺勿論,平息爭斗之后,各方都要罰款罰糧,還要給官兵付勤務費、犒勞費,死了官兵還要出撫恤金,光是殺豬宰羊給官兵們喝上幾天酒吃上幾天飯,就可以把兩族堂宗和村民的全部積蓄耗個精光。正因為這樣,彭劉兩族寧可死了人自己埋,全族人服喪,不怨天不尤人。回想以往打人陣的事,真是動天地泣鬼神啊,好在到了去年,彭劉兩族總算講了和。”
說到講和,村民們忽然暴發了一陣開懷大笑。原來,他們想起了講和高潮戲中的一個小插曲。
高潮戲便是和睦酒宴。講和事成,民心大悅,非酒宴不足以抒發豪情。待兩村的首腦耆宿聯合邀請縣區代表,在葫蘆鎮隆興酒店辦過高檔次的正規酒宴后,兩村大小房族又各自辦了慶祝酒宴。就在天螺灣主房族的盛宴上,彭汪氏一反常例,點名讓彭瓦土和彭小閂父子倆與東家的小輩們同桌吃喝。老夫人的懿旨這樣符合時尚,把下人視為平輩,贏得了年輕人的熱烈贊佩。彭瓦土身為長工,開頭慌張得雙腿發軟,但終究經不住酒菜香味的撲鼻刺激。他面臨的,是一輩子未曾見過的豐盛大餐,嘴里的饞液早已涌起了波瀾。自從記事以來,家里窮得連螞蟻都不敢進門,紅鍋炒辣椒便是家常菜,即使吃年夜飯也難得有點葷腥,母親顧臘月總是用一條木雕魚放在餐桌中間,只能看著木雕魚解饞,討個“吃剩有魚(余)”的彩頭。這一回彭瓦土坦然入席,放開肚皮大吃大喝,沒想到宴罷人將散的時候,他實在喝得太多吃得太飽,艱難地起身離座,解開外衣,想散發一點燥熱舒展一下筋骨,突然張合著大嘴,一串焦雷般的噴嚏沖口而出,腹肌膨脹,崩斷腰帶,當眾落下了寬大的緬襠褲,里頭連襯褲也沒有穿,讓人一眼見底。狂叫狂笑中,醉眼朦朧的彭瓦土卻傻愣著,還不知道出了什么新鮮事,好在一旁的彭小閂兒眼明手快,連忙幫父親提起褲子,架著他逃回了家。
這個吃酒掉褲子的謔事,成了和睦慶典中的一個趣話。彭瓦土是個厚道人,臉皮薄,一連三天不敢出門見人,東家的雜碎活只好讓兒子彭小閂頂上。此時的納涼晚會上,還好彭瓦土不在場,彭小閂倒也不覺得為父親坍臺,憋不住跟著大家一齊樂一齊笑。
樂過笑過,村民們便一哇聲地嚷著該秦先生開講了。
秦文光抖擻起精神,輕咳兩聲,正要開講,彭汪氏對他有戒心,叮囑道:“秦先生要講就講上了書的,不上書的不講,好不好?”
秦文光說:“上了書的也怕有人不信哩!如今百姓把觀音菩薩說得如何神圣,其實,觀音菩薩本來是個男兒身……”
“啊呀!這種話可不好隨便亂講的。”陳銀鳳警告說。
“我可沒有亂講。”秦文光申辯道,“早先的觀音佛像就長胡子,敦煌壁畫里就有原型在。南北朝時期,信佛的人越來越多,女信徒猛增,沒有女佛,在閨房中供奉男子佛像,犯了‘男女授受不親’的大忌,這才讓觀音由男變女,身列四大菩薩之一。觀音菩薩怎么會由男變女,史書上可是寫得有根有據的呵!”
言之鑿鑿,犯疑的人一時無話可說。彭謹祥轉眼瞟了一下自己的母親,見她的臉容像泥塑菩薩一般僵硬,便打了一個假呵欠,起身道:“時候不早了,該睡覺去了。”
彭汪氏在陳銀鳳的攙扶下抽身離去,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老太太不高興了。隨后,何朗慶與另外幾位老人,也操著與彭謹祥相同的遁詞,站起身來,有的還喝令自己的晚輩一道回家,相繼走出了納涼地。
白果樹下的人氣跌落了,年輕人覺得意猶未盡。彭小閂招呼幾個伙伴說:“時候還還還早,到溪溪潭里戲戲水去吧!”伙伴們都說好啊,便呼嘯而去。
柯愛拉起彭永芳和劉青燕的手說我們也去,劉青燕說我不會游水,彭永芳說不會游水也去看看吧。彭盛庭也吵吵說要去戲水,張小珠呵叱說你尋死啊,黑沙溪里淹死過人的,有討命鬼等著找替身哩!
一撥青少年呼擁著來到了黑沙溪的一個深潭邊。跟往常不同的是,戲水的人群中多了三個年輕姑娘。一些半大男孩子就酸嘰嘰地起哄:“長頭發的女人也敢下水嗎?不敢吧?”三個姑娘中有兩個還真敢。彭永芳第一個和衣跳進了水潭。她會游泳,一個猛子扎進深水,一露頭就表演起了漂亮的蛙泳,贏得了一片喝彩聲。柯愛的表現就更加讓人耳目一新了,她敢當眾脫下外衣和長褲,只留下背心和三角褲衩,在月光下,渾身上下閃亮著潔白的膚色,那些青果般的半大男孩們又起哄了,嚷嚷說“大家快閉眼哪,金毛番是狐貍精啊,看了要掉魂的啊……”
柯愛舒展四肢,做了一會兒預備動作,突然將雙臂舉過頭頂,踮起腳尖,來了個漂亮的翠鳥入水,輕盈地鉆進了深水中,旋即又鉆出水面,表演起各種游泳姿式,讓別人看傻了眼。
彭永芳游了一圈回來,爬上岸,激勵劉青燕說:“水里可舒服了,下水吧,不會游我教你。”
柯愛也爬上岸說:“沒有危險的,有我保護哩。”
說罷,柯愛出其不意地將劉青燕推進了水潭,隨即和彭永芳一同跳入水中,一左一右地抓住劉青燕的手臂,將她的上身架出了水面,告訴她怎樣劃手蹬腳,讓自己的身體漂浮起來。
劉青燕連連咳出嗆進喉嚨里的水,像經歷了一番死里逃生似的興奮,咯咯地笑了起來。
男孩子們紛紛圍攏到了三個青年女子四周,撲騰著,戲鬧著,要求柯愛和彭永芳教他們正規的游泳姿式,頓時笑語飄揚,水花飛濺,碧水潭便成了快樂的仙境瑤池。
一些孩子的父母來到了岸邊,響起了聲聲呼喊和怨罵,催孩子們趕緊回家,還說男男女女黑燈瞎火的泡在一個水潭里不成體統,是犯賤。
風波乍起。當天晚上,彭永芳就受到父親的訓斥,說她瘋瘋癲癲,公然違背禮教。彭汪氏陳銀鳳也數落阿燕,阿芳就說是柯愛和她硬拉著阿燕去的,責任不在阿燕。第二天,有幾位耆宿就策動召開堂宗緊急會議,專門討論如何抵制邪氣,保護天螺灣世代相傳的淳厚民風。有人還譴責秦文光不講明君忠臣孝子節女的故事,卻恣意褻瀆神靈,怎堪為人師表,說要將他“禮送”出村。彭謹祥還悄悄跟阿駿吹風,堂宗會議上還有代表非議新村試辦小組成員們的言行,不便當面講,讓我跟你打個招呼,希望各位自重,不可帶壞了村里的后輩。
彭永駿婉轉地向季炎如傳達了父親的話,季炎如點頭說:“我明白了,不能指望板結的土地接受酣暢的甘霖,還是下點毛毛雨吧,潤物細無聲,能吸收多少算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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