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光懷著對死者的尊敬,從座位上站起,顧不上因左腳微瘸而使重心失控,將身子靠牢在桌沿上,用沉痛的口氣誦讀彭永芬的遺書。
秦先生:
我再也見不到啟蒙老師您了,再也見不到美麗的家鄉了。我時刻都思念著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二媽和所有親人,還有天螺灣的好鄉親。那一年我私自離開家鄉,表面上看是因為奶奶打了我一記耳光,其實不是的,奶奶恨我身為童養媳卻不認命,不肯嫁給阿驊哥,有福不會享,心底里還是為我好。我所以想離開山溝溝,只為了到外面見見世面,看看能不能找到讓女人活得像人的路子。在外面的這些年,多虧杏源畈的世璉哥幫我疼我,使我相信仇村的人也可以成為知心人。我請求秦先生方便的時候給我家的長輩們說說,我到死都不會忘記他們,我懂得生親不如養親的道理,永世感恩彭家長輩,永世惦念彭家的同輩和小輩。也求秦先生轉告家鄉父老:劉世璉和我彭永芬雖然離開家鄉,可是從來沒有做過一丁點辱沒家鄉辱沒祖宗的事。我倆都活得光明正大,所以也寧死不屈。阿璉和我在上海的情形,杏源畈的阿珍姑娘都清楚,由她面陳吧。這里托她捎上二十五塊大洋,是我一生的積蓄,也就這么點了,請秦先生安排給村里上學的窮孩子買課本買文具用,也算是我對家鄉的一片心意。
另外有一件事拜托秦先生:小閂家的童養媳松果是怎么死的,是我和小閂親眼見到的,這件事一直折磨著我的心,也成了我抗拒天命自尋人生道路的真正原因。阿珍姑娘想知道,我一時不忍心對她講,也沒有機會對她講了,求您講給她聽吧,我相信她聽了以后,更會懂得一些做人的道理。
來不及多寫了。望秦先生保重身體,也祝鄉親們安康!
學生彭永芬敬上
讀完彭永芬的遺書,響起一片抽泣聲。劉珍珍嗚咽著說:“阿芬姐姐跟我提起過松果姐的死,卻又不忍心告訴我詳細情形,總是哄我以后再講以后再講。這回在遺書里又提到松果的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急著想知道,要不,心里永遠不得安寧。”
彭小閂哭道:“這這樁事情,阿阿阿芬姐和我原本約約好不講的,只告訴過秦秦先生一一個人……”
秦文光制止彭小閂的話,對劉珍珍點了點頭說:“這事講來話長,在會上就不講了吧,既然阿芬留下了話,我會照實告訴你的。”
會議接下去的議題,便是商量修建衣冠冢的事。
劉家梁囁嚅著說:“阿璉和阿芬雖然志同道合,終究不是明媒正娶,有違族規家法,稱不上合法夫妻,這衣冠冢恐不宜修在劉家的祖塋上,否則會引起鄉鄰們的非議,弄不好還會落下向政府示威的罪名,務請阿芬的長輩和彭家的族人多多體諒才好。”
彭永駿說:“阿璉和阿芬的泉下之靈,不會在乎祖宗墳地的。我看就葬在兩村相鄰的杜鵑嶺上吧,象征他倆站得高看得遠。”
彭永驄、彭永芳、劉世璋和劉珍珍都表示贊同,費爾曼和柯愛也說好主意。季炎如莊重地說:“劉世璉和彭永芬的愛情和婚姻,才是杏源畈和天螺灣兩村和睦聯姻的真正典范。他倆的崇高精神不僅僅屬于兩個氏族,將衣冠冢安葬在祖塋上,遠不如安葬在高山之巔,好讓更多的后人景仰。”
衣冠冢的事就這樣議定了。兩家挑選了幾件亡人生前穿戴過的衣帽和其他用品,放進同一口棺材,抬上杜鵑嶺,埋在松林中,豎了一塊刻著二人姓名的青石墓碑。安葬的那天,不知道是誰違反了不可張揚的決定,傳播了實情,在杏源畈和天螺灣就有許多人參加出殯。季炎如、費爾曼和柯愛也加入了出殯隊伍。腿腳不便的秦文光還拄著手杖,率領天螺灣村校的全體學生,冒著炎炎烈日登上杜鵑嶺。孩子們采了許許多多的斑斕野花,獻到了劉世璉和彭永芬的衣冠冢前,以墓碑為骨架,堆成了一座花丘。
劉青燕同劉世璉的實際接觸并不多,自從她作為螟蛉女進入劉家以后,劉世璉的大部分時間在外讀書和工作;她跟彭永芬就更陌生了,杏源畈和天螺灣兩村結仇,互不來往,連見面都沒有見過一回。劉青燕未曾想到自己會有這樣一位英雄大哥,還有這樣一位善良又剛烈的嫂嫂兼小姑。她為阿璉阿芬的英年早逝悲痛萬分,也為阿璉阿芬的豪壯經歷和忠貞愛情感到驕傲,心想要是讓我挑選男人,也會學阿芬挑選阿璉這樣的男人,也愿意跟著阿璉這樣的好男人一道去死……
劉青燕佇立在一棵大松樹背后,獨自飲泣,等到人們漸漸散去,她才走到墓碑前,長跪不起,嚶嚶地哭出了聲。山風陣陣,像在為死者和生者嘆息。
當天傍晚,劉珍珍終于知道了松果的故事,從此解開一個深埋在她心中的疑團。
彭小閂十一歲那年,祖母顧臘月從葫蘆鎮上領回一個流浪女孩,當時才九歲,瘦得皮包骨,身上長滿疥瘡,顧臘月就給她取了個形象性的賤名叫松果。取賤名保長命,這是習俗。顧臘月獨自作主,讓松果當了孫兒小閂的童養媳。
彭小閂其實也不是彭瓦土的親生兒。有一年打人陣,彭瓦土的父親彭石柱打傷了一個杏源畈人,為怕報復決定外出躲難。顧臘月也跟隨出門,想避過風頭再一道回鄉。不料,彭石柱碰上急病死在外鄉,顧臘月傷心地回到家,丟了丈夫卻揀了一個外省小乞丐,才六歲,他就是小閂。顧臘月認定自己的獨子瓦土是個一輩子當長工的料,傻頭傻腦像根木頭,一大把年紀了,也娶不上媳婦,便把小閂當孫子養。小閂落腳天螺灣之初,人生地不熟,又不通方言,見誰都怯生生的,等漸漸長大并且學會當地土話,就變成了磕巴。他腦子靈,愛讀書,秦文光就特許他進村校讀過兩年書,后來又給村校當過校工,還拜彭大奎為師學過木匠手藝。因為磕巴說話困難,秦文光就教他“唱話”,急著想說什么一時說不出,反倒能像唱山歌一般唱出來,所以得了個綽號叫磕巴精。
顧臘月把松果領進門的時候,小閂不嫌棄她瘦弱又生疥瘡,像親妹妹一般疼愛她。兩年后,松果的疥瘡愈合不久,脫痂的瘢痕還沒有轉為正常膚色,不幸又染上了天花。各種草藥土方都醫治過了,不見效果,葫蘆鎮的郎中也多次上門,同樣沒有辦法。眼看著癥狀一天比一天厲害,高燒不退,滿身潰瘍流著膿水,發出惡臭。顧臘月深怕小閂也遭傳染,就把小閂趕到柴房里去睡,不許他接近松果,自己就在松果房內搭了個地鋪,日夜照料。幾天幾夜下來,松果的病情絲毫不見好轉,顧臘月卻已精疲力盡了。
有一天,彭小閂回家時忽聽得里屋有哭聲,推不開門,就去叫爹,爹下田畈了,碰到彭永芬,彭永芬用小籃子裝了一些枇杷,急忙拉起小閂奔回他的家,還是叫不開門,兩人就爬上廊下的石磨架,透過破窗往屋里張望。
此時,屋里的哭聲已經靜息。只見顧臘月正在給松果喂紅糖雞蛋,松果喝了一口湯說有點苦,顧臘月說是藥哪有不苦的,吃口雞蛋就不覺著苦了。松果吃完喝完,咂咂嘴,喃喃說聲奶奶真好!隨即全身扭動起來,喊肚子痛。顧臘月扒到在床沿上,輕輕撫摸著松果長滿膿皰的腦袋,哭著說:“乖囡忍一忍,忍一忍就過去了。奶奶也是為你好,讓你少受苦,早走早投胎,另外找一門好人家去!”松果聽出了祖婆的意思,點點頭,一邊掙扎一邊哭。兩人對著哭。顧臘月問:“奶奶也是沒有別的法子,你會怨奶奶嗎?”松果喘息著艱難地說:“不怨奶奶……都怨我自個的命不好……”
顧臘月見松果全身痙攣,口吐白沫,太痛苦,于心不忍,就抓起破棉絮,緊捂她的嘴巴鼻子,一邊喘息說:“你要不斷氣……你苦,全家也苦……你走了以后,奶奶天天給你念經,逢年過節到墳頭去看你,燒紙錢……等奶奶過世那一天,就去找你,還認祖孫……”
松果開頭拼命掙扎,隨即抽搐了幾下,全身就軟了下來,咽了氣。顧臘月抱住尸體嚎哭起來,滿臉都是眼淚鼻涕,又轉身朝桌上的觀音瓷像撲嗵跪倒,喊著罪過啊罪過啊,連連磕頭,磕得額上都流出了血。
彭永芬和彭小閂好像如夢初覺,急忙跳下石磨架,使勁撞開門,正要跨進門檻,顧臘月沖上來,張開雙臂攔住二人,嘶聲嚎叫:“你倆要進來,我就一頭碰死在這里。還不快快躲開,天花要傳染的呀!”
兩人不得已回身去找彭瓦土。彭小閂這時才想起,就在前一天,祖母去過葫蘆鎮,買回小小的一包藥,東藏西藏的很神秘,小閂問是什么藥,她說是毒老鼠的,你不要碰。原來,顧臘月是用砒霜煮進了紅糖雞蛋里,喂給松果吃了,就是為了早一點了斷松果無可挽救的生命,早一點結束她難以忍受的痛苦,免得傳染給全家和親鄰,招來更大的災禍。
松果死后,顧臘月不讓別人插手,獨自料理后事,用生石灰把尸體腌起,用破棉被卷緊,背到后山溝埋了。顧臘月日哭夜哭,不久后眼睛就半瞎了,她認定是報應,就開始安心念佛,為亡靈和自己的來生超渡,同時還得摸索著做家務,抽空又編織草鞋,換點油鹽錢。
松果的死因,牽涉到顧臘月的有意謀害,阿芬曾經跟小閂商量停當,無論對誰都不說。可是阿芬在出走之前,又改變了主意,約同小閂一起向秦文光哭訴了真相,為的是向秦先生表達一個心愿,希望通過傳播知識,快快改變家鄉的窮困面貌。當時,秦文光也囑咐他倆千萬不可對別人說起這件事,怕傳揚開去讓顧臘月沒法做人。眼下,秦文光面對著劉珍珍渴望知道真相的心情,信任這位少女分辨是非的能力,也就坦率相告了。在場一同聆聽這件往事的,還有新村試辦組的五名成員和阿芳阿燕姑嫂倆。所有知道了松果死因的人,沒有一個對顧臘月的行為有所非議,相反,都感嘆顧臘月的殘忍原是窮困逼出來的,完全是出于一顆無奈的善心!
說起顧臘月的為人,秦文光又講述了一件曾經在葫蘆鄉傳為奇談的事。兩村和睦之初,有人告狀說:彭小閂偷了杏源畈人一只小羊,私自牽往葫蘆鎮賣了。顧臘月氣得臉都漲得發紫了,強令小閂跪倒在灶王爺面前,用竹梢狠抽。小閂不認罪,越氣越急越磕巴,一時解釋不清楚,也沒有心思“唱話”。顧臘月認定孫子做了壞事理虧心虛,一怒之下又操起菜刀,剁下了自己一節小拇指,說是恨自己沒有教養好孫子,要留下血戒。小閂奪下菜刀,差一點要抹自己脖子。正當老少二人扭在一起的時候,幾個鄰居和彭瓦土一道奔來報告說小羊找到了,送還給杏源畈的劉族人去了。小閂并沒有為自己蒙受不白之冤而記恨祖母,竟把一節帶血的小拇指丟進自己嘴巴,囫圇吞進了肚子里。他氣順了,就唱話說,那一天到南虎崗拾干柴,見到一只小羊,因為那片山坡上有斷腸草,怕小羊中毒,就把小羊牽到了另外一個地方,杏源畈人見我牽過小羊,以為我牽到葫蘆鎮上賣了。我吞下了奶奶的手指頭,就是要記住奶奶的心意,窮也要窮得有志氣,一輩子不做丟臉的事。
待劉珍珍離去,季炎如就提議在座的人一同去看看顧臘月。踏進門檻,只見有幾只雞到處亂竄,滿地都是雞屎。半瞎的顧臘月正在摸索著編織草鞋,神情專注,動作嫻熟。彭小閂說:“奶奶,上海的客人看奶奶來了。”顧臘月說:“真不好意思啊!屋里邋遢,連坐坐的椅子都沒有,真怠慢客人了。”眾人覺得呆久了賓主都心酸,隨口說了幾句寬慰的話,就告辭了。
出了門,季炎如輕輕地吟了屈原的兩句詩:“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又嘆道:“歷來總說江南好,殊不知江南的窮人一樣有苦難言啊!”
柯愛說:“這么窮還照樣信守美德,真不容易!”
彭永芳說:“天螺灣讀得起書的人很少,可是不識字的鄉親們也都愛背《三字經》。”
秦文光說:“我到天螺灣二十多年了,親身感受到天螺灣鄉親們的好風尚,除了世代村仇中把復仇看成責任,本村人中間很少見到打斗作惡的。”
季炎如說:“看得出來,天螺灣曾經有過一段非常輝煌的農耕文明高峰期。可惜時代變了,再固守著原始教化,知命認窮,越來越不思進取,也就不知道怎么進取了。”
彭永駿說:“眼下,天螺灣的鄉親每人只攤上一分二厘田地,自給自足的田園牧歌肯定沒法再唱下去了,但愿新村試驗能夠成功,從此走出一條新路來……”
人人的心頭都非常沉重,無不期望著能把新村辦好,讓困頓的天螺灣出現生機。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