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惠子把英文版的《夏娃日記》送給劉青燕作紀念。這本薄薄的小冊子,阿燕不知看過多少遍,有點愛不釋手。五十五幅精美的白描插圖,每幅一頁,占了全書的整整一半篇幅,用英文寫的故事本來就很短,夏惠子早已逐頁給她解讀過了,全部內容了然于心。每一幅圖畫都給她帶來豐富的聯想。傳說中的世上第一對男女,竟是這樣自由,人類的第一次初戀,竟是這樣純潔,讓她好羨慕!夏娃和亞當兩人,可以光著身子生活在樹林里,曬太陽看月亮數星星,和野獸飛鳥鮮花相伴在一起,無憂無慮的,真快活!她想起了盤龍岙,那里的樹林也很茂密,那里也有野獸飛鳥和鮮花,那里的溪潭邊也曾經映下她和阿駿的倒影……想到這里,她就不敢再往下想了,她明白,她的伊甸園只能出現在夢中。
離開上海的前一個晚上,劉青燕是與夏惠子并排睡在和室的榻榻米上度過的。夏惠子有心想摸透阿燕對阿駿的真實態度,到底有沒有心愿和意志朝著她所期待的方向發展?使夏惠子感到深深遺憾的是,她發現阿燕的心情依然處在極端的矛盾和痛苦之中。夏惠子懷著最后一博的勇氣,直率地激勵說:“你只有找到心中的真愛,才會永遠治好你的病。像你這樣善良美麗的女孩子,不是樹上能長出來的,也不是地里能種出來的,世上只有你一個阿燕,你得珍惜自己啊!在我看來,阿駿就是你的亞當,他可是一心一意愛著你的,你知不知道啊?”阿燕最后哽咽著說:“我也喜歡阿駿,可是我在祖宗靈牌面前發過誓,我這一輩子非得跟定阿驊了。我也曉得阿駿真心對我好,怪我們兩個沒有緣份啊,只有再等下一輩子了!”
在送彭永駿上路的時候,夏惠子向他轉告了劉青燕的話,同時又鼓勵他千萬不可灰心,還說:“我是過來人,我相信真正的愛情可以征服一切障礙,包括各自發過的誓言。無論愛與不愛,愛情的誓言都是寫在流水中的,都是可以改變的,就看誰跟誰相愛到最后。”
彭永駿一行六人,順利到達了天螺灣。季炎如說是來探望老友彭謹祥一家的,兩個“紅毛番”說是想躲開城市的喧囂和燥熱,到天螺灣來過一段清暑日子,彭永驄和彭永駿也說這次返鄉只為陪陪客人。新村試辦小組存心先把來意隱藏起來,為的是怕新村的話題太招搖,突然公開會引起不必要的震蕩和麻煩。
當天吃過晚飯洗過澡,等別人安寢了,彭謹祥就找阿駿單獨談話,他疑惑地說:“阿駿啊,你跟爹說真話,這回你們六個人一道來到天螺灣,浩浩蕩蕩的樣子,事先也沒有打個招呼,到底是為啥?要是你爺爺還在,怕是又要懷疑你這好事之徒出怪招玩新花頭哩!”
回鄉試辦新村,彭永駿本來就迫切想跟父親交底,覺得父親既然心生疑竇,反正也瞞不住,好在父親是個穩重的人,也就有心先漏點兒口風,趁早作個試探。他說:“阿爹信不過我和阿驄,總信得過炎如叔叔吧!不瞞您說,這一回我們來到天螺灣,并不是要玩什么新花頭,確實是想做點事情的。做什么?怎么做?明天就聽炎如叔叔給您講吧,他有真學問,比我講得清楚。”
“提個頭總可以吧,省得讓我今夜睡不好覺。”彭謹祥見阿駿賣關子,急切地催促。
“天螺灣不產金子,我們不是來淘金的。”阿駿笑道,“要說玩新花頭,其實還是一個老題目:炎如叔叔領著我們幾個年輕人,想來研究一番,有啥好辦法才能改變天螺灣鄉親的窮日子?”
“幾分山水幾分田,是天定的。要改變天螺灣鄉親的窮日子,怕是神仙也想不出好辦法的呵!”
“只要阿爹這位族長大人肯出面鼎力支持,我看就有希望。今晚您就高枕無憂睡您的大覺吧。”
“爹能高枕無憂睡得好大覺嗎?該操心的事多著哩!葫蘆鎮上早就有謠傳,說你和阿燕好上了。這次你們兩個一同回鄉來,阿燕的氣色又那樣好,就怕謠言又會起來的。”
“嘴巴長在別人身上,愛怎么說只好讓人說去,爹操心也是白操心,何苦自尋煩惱!”
話題扯到自己和阿燕的情感糾葛,彭永駿的心里就立刻煩躁了起來,推說旅途勞累,想早點睡覺了,便起身告辭,跨出了父親的臥室。
開局第一步是必須說服族長彭謹祥。第二天,季炎如以一位身居局外的飽學之士身份,開宗明義地向彭謹祥端出了試辦新村的設想,講述了試辦新村的緣由和前途。他說:平息村仇械斗之后,天螺灣人口增加耕地減少,今天不知明天怎么過。辦新村只是一種試驗,先發動少數人家自愿加入,并不脫離老村和氏族堂宗,也保留土地、農具和牲畜的所有權,共同耕作,合理分工,多勞多得,妥善使用資源,努力節約成本,增加村民收入。季炎如還說:據可靠消息,從杭州到江山的杭江鐵路馬上就要動工,葫蘆鄉靠近鐵路線,往后開發土特產大有前途,合作經營就可以推廣科學方法,提高產量質量,打開外地市場。
說服彭謹祥出奇的順利,說服堂宗代表也就順利得出奇。經過研究,最后選定族長所在房族中有勞動力的十二戶人家為成員,新村說辦就辦起來了。勞動組合由集體商議產生,彭大奎當上了新村村長,彭小閂擔任耕作班長,另外還有一個副業班,分管畜牧飼養和蠶絲生產。識字班和保育班由彭永芳和劉青燕負責,作為義務差事,不算作新村成員,不參加秋后分成。
雖然有人疑慮重重,但是沒有人出頭反對辦新村,只有年近八旬的彭汪氏嘖有煩言,嘮叨說:“老族長一走,‘敬天法祖’的話就不作數了,天螺灣就出怪事了,祖宗的在天之靈怕要不得安寧了!”
料不到現任族長彭謹祥這一回倒有了主心骨,鄭重地對母親說:“父親在世的時候,天天盼著阿駿阿驄懷土戀鄉不忘祖宗,眼前他倆不是報效鄉土來了嗎?季炎如是我的結拜兄弟,兩個紅毛番又是阿駿阿驄的好朋友,總不會坑害我們吧!他們搭好臺就要離開的,有好處也落不到他們頭上。年年青黃不接的時候,天螺灣有多少人家在吃糠咽菜食青苗,辦新村不就是為了幫天螺灣解燃眉之急嗎?再說,我家又沒有加入,母親何苦擔心呢?堂宗會議都議定了,母親就不要多說閑話了。”
“唉!我就是想不靈清啊!”彭汪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嘀咕,“新村還沒有開張,連病秧子阿燕都來了勁道,跟著阿芳起哄,在長輩面前招呼都不打一聲,也要拋頭露面,吃自家飯去給別人家帶孩子,不曉得灌了啥格迷魂湯?”
劉青燕有了公公的支持,大膽走出深閨,意氣風發了。她忘不了自己童年的痛苦經歷,又好歹當過一回母親,有信心幫別人帶好孩子。她在阿芳和柯愛的陪同下,走訪了新村戶中有嬰兒的四個母親,向她們作出莊重保證,一定帶好孩子讓她們放心干活。阿燕還負責保管一只衛生箱,是柯愛從上海帶來的,里面有八卦丹、萬金油、十滴水、正氣丸、紅汞和傷痛膏藥,還有酒精、消毒棉花、繃帶和膠布之類的醫療用品,可以給村民們及時解決一些小病小傷問題。她還向黃阿蓮學會了刮痧拔火罐之類的幾手祖傳治病方法,一時間,鄉親都夸阿燕是民間故事中專做好事的田螺姑娘。
劉世璋得知彭永驄和彭永駿回鄉試辦新村,按照原先的約定,來到天螺灣,商量為劉世璉和彭永芬修建衣冠冢的事。劉世璋還是主張悄悄兒操辦,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彭永驄回到家鄉后,遇上鄉親們如此爽快地接受辦新村,意外地發現家鄉的天并沒有原先想像的那么暗,“四一二”政變的血腥味并沒有污染家鄉的清新空氣,于是持反對意見說:阿璉和阿芬是突破世代村仇真心相愛的一對患難夫妻,又是反抗軍閥的英雄兒女,光明正大的事就該公開操辦。彭永駿持折中態度說:修建衣冠冢說得上是民情風俗,而兩人終究是冤死在國民政府手下的,如果發喪的場面鬧大了,死因就會傳揚開去,引起鄉親們對劊子手的公憤,當局要追究責任,受害的首先是兩家的父老長輩,我看任何儀式都不要舉行,該說的事就在至親好友間說說明白就行了。劉世璋和彭永驄最終認同了彭永駿的意見。
劉珍珍也來到了天螺灣。前些日子,她才從彭永驄嘴里得知要和彭永駿一道回鄉試辦新村的事,同時要借這個機會給阿璉和阿芬修建一個衣冠冢。劉珍珍掐好時間,請假趕回故鄉。她有心要實踐對阿芬姐的承諾,代阿芬姐到天螺灣看望親人和秦文光先生,轉達思念和感恩之情。她還想趁這個機會,探聽阿芬姐來不及給她講的一件事情,這是兩年多來一直縈繞在她心頭的一個懸案:她從未見過的童養媳松果姐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到底是怎樣死的?
這一天下午,村校臨時放假。秦文光和彭永芳來到彭氏第一房族平常舉行祭祀用的廳堂內,出席一個重要會議。這是一個非常會議,同試辦新村無關。出席會議的人,除了天螺灣彭氏族長彭謹祥與大夫人陳銀鳳和堂宗代表,還有關系人與民意代表劉青燕、彭大奎、彭小閂;還有杏源畈劉氏族人,包括族長劉家梁與夫人姚素娟、堂宗代表、關系人劉世璋和劉珍珍;還有從上海來的新村試辦組五名成員:彭永駿、彭永驄、季炎如、費爾曼和柯愛;加上秦文光和彭永芳兩位村校教師,共計二十余人。會議的主持人既不是彭劉兩個氏族的尊長,也不是資深學者季炎如,而是年輕后輩彭永駿。
彭永駿開門見山說:“各位父老鄉親,你們之中有的并不清楚這個會議要講點什么?我現在稟告大家:今天要講的是關于杏源畈和天螺灣兩位好兒女的事。這兩位好兒女,就是杏源畈的劉世璉和天螺灣的彭永芬。阿璉和阿芬,不愧為劉彭兩族的英雄后代,不愧為我們年輕一輩的榜樣……”
說到這里,彭永駿的眼淚就嘩嘩地淌了下來。坐在一角的劉珍珍更是禁不住嗚嗚地哭出了聲。
“大家都知道,阿璉和阿芬失去音訊三年了……”彭永駿哽咽著繼續說,“兩村的鄉親們都在關心:他倆到底去哪里了?今天,由我來主持這個會,只是因為我自始至終參加了真相調查。這個調查,受到季炎如先生、費爾曼先生、柯愛女士和許多朋友的真誠幫助。后來,我們找到了杏源畈的珍珍姑娘,發現她不但是阿芬的工友,而且是阿璉的族妹,情同手足,完全清楚阿芬和阿璉的事情……”
彭永駿概略地講完調查過程后,季炎如就提議,讓劉珍珍直接敘述同阿璉阿芬一起相處的情形,以及所見所聞的具體事實。劉珍珍邊哭邊說,說到阿璉和阿芬為家鄉發展蠶絲生產的美好心愿,她情意悠長;說到阿璉和阿芬參加上海北火車站圍殲軍閥部隊的激戰,她神彩飛揚;說到阿璉和阿芬在打敗軍閥后又被誣陷為“暴民”,氣得臉頰通紅;說到阿璉和阿芬最后慷慨赴死的情景,禁不住哭成了個淚人兒,幾乎當場暈過去。彭永芳連忙把她扶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劉青燕邊哭邊捧了一杯涼茶,讓她喝下提神。陳銀鳳也慟哭起來。姚素娟差不多在哀嚎了:“阿璉我兒啊,你好命苦啊!”
會場陷入了令人難熬的沉默。在場的人個個都在流淚。沉默中,忽聽得嘭的一聲響,是彭大奎伸出獨臂,猛的拍了一下桌子,震得好幾碗茶水都晃到了桌面上。
“好人不得好報,啥格世道!”他惡狠狠地嚷,聲震屋宇,虎嘯龍吟一般。
“阿璉這孩子從小不聽話……”劉家梁含淚說,“他的死,我早就有點數脈了。孩子走這條路是自找的,我當爹的也有責任。”
“有什么責任?”彭永驄反詰,“阿璉和阿芬走的路,是光明正大的路,替劉彭兩族祖宗爭了光!”
“天下初定就殊殺忠臣勇士的現象,歷朝歷代都有,不奇怪的。”季炎如說,“我相信,是非總歸會有個公正評說。”
“人死不能復生。既然過去兩年多了,親人們也只好節哀保重。”彭謹祥抹一把眼淚說,“修個衣冠冢是應該的,只是張揚不得,鄉親們心里能夠惦記著這兩個好孩子,當家長的也感到無上寬慰了。調查真相要冒很大風險,炎如老弟和兩位西洋朋友如此急公好義,應當受罹難人親屬的一拜……”
彭謹祥說著,就離開座位,走到季炎如和費爾曼、柯愛的身旁,正要下跪拜謝,就被季炎如和費爾曼伸手架住,攙著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一待會場上復歸平靜,彭永駿拿出一個油布小包,用雙手捧到秦文光的面前,莊重地說:“這是劉珍珍代阿芬保存下來的遺物,講明是要交給秦先生親收的。”
“我們一直沒有打開看過。”彭永驄說,“不知道里面是些啥,想必會有遺書。”
“憑著我對阿芬的了解,我相信她的遺物里肯定不會有啥見不得人的東西。”秦文光說,“既然她讓我親收,我就可以作主,現在當著大家的面,把她的遺物打開來。”
秦文光用微微顫抖的雙手,打開了油布小包,再解開內層的藍花巾,端起一個長形的牛皮紙包,掂了掂份量,撕開封口,倒出了一堆銀元,數了數,二十五塊。還有一張信箋。秦文光一目十行地溜了一遍,說:“我這就念念阿芬的遺書。既然她和阿璉的死因都講清了,這遺書也就沒啥秘密了。”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