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光明！光明！光明?。?）

　　季炎如聽了這些話，有苦難言，用迷茫的眼神望著夏惠子。夏惠子為丈夫戴上摔裂了玻璃片的近視眼鏡，朝他點了點頭，表示贊成賠償。彭永駿說不能賠不能賠，不怕到警察局評理去。季炎如卻二話不說，打開提包，取出二十塊銀元，悉數交到了醉漢的手中。醉漢和他的老婆一見二十塊白花花的銀元，雙眼都發直了，情不自禁地一同跪下，向季炎如磕頭如搗蒜，隨即拾起地下的煤鏟，擠開人群，一溜小跑地離去了。圍觀的人們余興未消，熱烈地議論著這個街頭案件的是非曲直，有人還說這年頭能用兩顆大牙換二十塊大洋蠻合算。

　　彭永駿嘀咕：“要賠也該由我來賠，怎么好讓炎如叔叔破費呢？”

　　“這叫破財消災?！奔狙兹缯f，“你不伸這一腿，那女人說不定倒在血泊里了。”

　　劉青燕掏出手帕，替季炎如擦去沾在臉上的血跡，小聲相求：“叔叔，我們回家吧！”

　　“買禮物的錢都賠光了，不回家怎么辦？”季炎如苦笑，“下回出門，可一定不要忘記翻翻黃歷，挑個黃道吉日。”

　　這一說，倒也為季炎如賺得一片輕松的笑聲，給他帶來了一點苦澀的寬慰。

　　回到家中，季炎如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抽煙解悶。

　　彭永駿自責道：“都怨我太冒失！”

　　劉青燕有點兒幸災樂禍，笑道：“看你下回還敢逞好佬充大俠！”

　　季炎如嘆口氣說：“窩囊是有點窩囊，明明是好心，給當成驢肝肺了。難怪西方人說，善良愿望也能把人引進地獄。結果，害得我欠了你們三人的情也沒有還?！?/p>

　　“誰欠誰的情??？”劉青燕說，“我欠叔叔阿姨的情，永生永世也還不清哩！”

　　“這年禮還是要補的，大丈夫說話得算數?！奔狙兹缢尖馄?，忽然一拍大腿說，“有啦！明天去逸園跑狗場看跑狗，一道去見識見識洋鬼子的洋名堂。”

　　夏惠子說：“好啊！這家跑狗場剛開張不久，報上介紹說，是法國人同荷蘭人合辦的，富麗堂皇得像宮殿哩，里面還有飯店酒吧舞廳足球場，看一眼這家跑狗場，就懂得上海為啥叫做‘十里洋場’了?！?/p>

　　第二天下午，季炎如就帶著惠子和阿駿阿燕，一起來到同屬法租界的辣斐德路，踏進了號稱“遠東第一大賭場”的逸園跑狗場。來到這里的人，很少有不受誘惑的，總想試一試運氣。有的賭棍賭紅了眼，直輸得傾家蕩產跳樓自殺才罷休。季炎如心中明白，十賭九輸的機率，加上弄虛作假，正是賭場老板賺大錢的不敗訣竅所在。因此他對惠子和阿駿阿燕有話在先：只參觀而不參賭，不當冤大頭。他僅花四元錢買了四張門票，一張賭狗票也不買。另外花的錢，只花在喝咖啡和吃點心上面。

　　當劉青燕坐到看臺上的時候，面對一個橢圓形的巨大賽場，神情專注，兩眼放光，就像頭一次看電影時那樣激動。季炎如和夏惠子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同時露出會意的笑容。阿燕只要對外部世界依舊保持著一份好奇和熱情，就顯示了她的精神面貌處于正常狀態，說明德山醫生的診斷符合實際。

　　新一輪角逐就要開始。在賽狗的起跑線上，陳列著一排鐵籠子，里面分別關著六條賽狗，每只籠子外面都標著賽狗的名字和編號。這些狗都是從法國進口的名種狗，經過專門訓練，就是要來叼中國人口袋里的錢。一陣鼓號聲響過之后，發令槍打響了。一只用電力操縱的機械兔子開始沿著滑軌向前奔馳，六個狗籠的鐵門同時掀開，六條賽狗就像脫弦之箭一般，開始追趕絕對不可能追上的機械兔，等到機械兔跑完橢圓形的跑道，消失在底線之后，最先沖出底線的狗，就成了勝利者。此時，成千上萬的參觀者和參賽者一起，發出了驚天動地的歡呼，癡狂得好像個個都中了頭彩一般。

　　“有啥感想？”季炎如向身邊的彭永駿探問。

　　彭永駿說：“我們中國人就是了不起！”

　　“什么意思？”

　　“看著洋人發財也開心，讓人賣了還能幫人數錢哩！”

　　兩人相視一笑，都覺得這一塊大洋一張的門票錢沒有白花。

　　在剛入場的時候，夏惠子本來就有意把阿燕的座位安排在阿駿身旁，結果阿燕還是像那回看電影時一樣，執拗地跟夏惠子換了座位，繼續跟阿駿“授受不親”。此時，一輪賽狗結束了，大批觀眾爭先恐后地退出賽場，人潮洶涌，夏惠子趁機將阿燕推到阿駿的身旁說：“阿駿你一個男子漢，怎么也不管阿燕??？快快拉住她的手，千萬別讓她給擠丟了。”

　　彭永駿做夢都想著當這個“護花使者”。不料，劉青燕還是毫不留情地掙脫彭永駿的手，搶前一步，挽起了夏惠子的胳臂。

　　彭永駿心里十分沮喪，表面上卻不動聲色。就在同劉青燕外灘相會的那一天，他為劉青燕的固執和冷漠而難過，回到家中連晚飯都不吃，聯想到在事業上的挫折和出國留學的渺茫，躲進自己的小房間里黯然傷神。當晚，季炎如敲開他的房門，直率地對他說：“看來你是喪失了信心，今天可以不吃飯，明天也可以不起床，你的追求要是這樣剎車，那末你的生命之火也就熄滅了?！?/p>

　　想起了季炎如的這幾句話，彭永駿立刻恢復了鎮定，自我解嘲說：“惠子阿姨，你看阿燕還把我當刺毛蟲啊！”

　　夏惠子一時找不到適當的話來安慰彭永駿，季炎如卻笑道：“阿燕是在考你哩，看看你有沒有百折不撓的騎士精神？”

　　劉青燕紅了臉，害羞中卻交織著傷感。

　　又是一個春天。小花園里的鮮花綻開了，可是劉青燕還是一副情竇未開的模樣，任憑彭永駿怎么由衷地向她表示愛慕，她依舊無動于衷。

　　夏惠子定時向德山醫生報告劉青燕的病情。她說：眼下主要的癥狀，還是有抑郁情緒，常常一個人發呆，怨自己這樣不好那樣不好，睡眠不穩，有時候做噩夢會哭醒過來。不過，沒有再聽她說過要報復要殺人之類的刻毒話，也沒有再發現自虐現象，能夠按時吃藥，干活和鍛煉都很認真，學習的成績特別好，還愛看書；只是對阿駿的態度叫人捉摸不透，明明心里喜歡阿駿，行為上總是拒絕阿駿靠攏。

　　德山醫生的回答是樂觀的，他說：“繼續，繼續，就按現在的方法繼續治療和調理，用得上一句中國的成語：‘久久為功’。阿燕對阿駿只要沒有明顯的反感，阿駿就應當繼續關心她，向她表露愛情。最最要緊的是，在沒有事實證明她完全康復之前，要防止讓她回到原來的環境中去?！?/p>

　　夏惠子把德山的話向季炎如和彭永駿作了及時傳達，大家都很高興。季炎如立馬提筆給彭謹祥寫了一封信，報告阿燕的病情有了好轉，又用夸張的語言強調了名醫的囑咐：“在沒有完全康復之前，萬萬不可催她回到原來的環境中去，否則難免發生不測之禍?！本驮谶@封信付郵之前，夏惠子又特意給阿燕念了一遍，目的就是要讓她安下心來好好休養，不必有后顧之憂。

　　星期天，夏惠子受幾位教友的預約，要去教堂做禮拜。她平常不大去教堂，身為教徒，總覺得欠了耶穌的，這回也就真心誠意地去了，還帶著阿燕一道去。阿燕開頭不愿意，夏惠子說就當陪陪我吧，順便也可以去看看新鮮開開眼界散散心，有啥不好。

　　阿燕答應了，跟著夏惠子進了教堂，傻傻地看牧師主持禮拜儀式，看教徒們祈禱、唱詩，除了新奇，就有一種寧靜和圣潔的感覺。做完禮拜，教友們都說說笑笑的非常自在，有人還夸贊阿燕長得好看，打聽阿燕是夏惠子的什么人？夏惠子得意地說是上帝賜給她的一個小妹妹?；丶业穆飞?，夏惠子問阿燕愿不愿意加入基督教？說早先的基督教也很古板，現在的新教比舊教和別的教派都要開通，講和睦，允許離婚，主張四海為家，不要求葉落歸根。還說如果你愿意加入基督教，你的心就會變得自由一些，不會老是折磨自己了。阿燕回答說：我家鄉是不信洋教的，我要是加入洋教，有人會罵我是忘了祖宗的不肖子孫。

　　夏惠子聽阿燕這么一說，也就沒有勉強。不過，她還是變著法兒要想喚起一個年輕女子的美好天性，讓阿燕快快開朗起來。阿燕愛看書，她翻遍書架，找出幾本她認為能夠激發青春熱情和增長知識的書，交給阿燕看，其中有《紅樓夢》、日本的《源氏物語》節譯本，還有一冊是美國出版的《夏娃日記》，封面上印著夏娃躺在池塘邊映出倒影的裸體圖像。

　　阿燕一看《夏娃日記》封面就臉紅了，扭過頭尖聲說：“啊呀這不是邪書嗎？怎么能看哪？再說我也不懂洋文，想看也看不懂啊？”

　　“怎么是邪書？又說傻話了不是！”夏惠子大笑：“這是世界有名的《夏娃日記》，是美國大作家馬克?吐溫的作品，是根據《圣經》編寫的一個優美故事，大畫家萊勒孚為它畫了美妙插圖，你光看插圖就能看懂故事了，跟看中國的小人書一樣明白的?！?/p>

　　夏惠子說罷，就拿起《夏娃日記》，故意端到阿燕的面前，利用書頁的彈性，像風扇似的掀動起來。

　　“看哪！看哪！看看上帝創造的杰作，美得不能再美啦！”夏惠子歡叫著，一遍又一遍的掀動書頁，一幅幅精美的裸體插圖接連閃爍，產生了電影畫面似的效果。

　　劉青燕用雙手捂著臉龐，雙眸卻透過指縫盯住掀動著的《夏娃日記》。她頭一次領略到少男少女的自然形體是這樣純潔亮麗，沒有一絲淫穢氣，只有令人震撼的美感。

　　“看不看？不想看我就拿走了！”夏惠子還在阿燕的面前掀動著《夏娃日記》，拼命吊她的胃口。

　　劉青燕忍不住一把奪過《夏娃日記》，羞得轉過了身，嘴里又嘟噥了一句孩子話：“惠子阿姨壞！”

　　夏惠子一直在細心地觀察劉青燕的病情，她最擔憂的是每天清晨。通常健康人的清晨，總是精神最好的時候，而阿燕卻相反，常常睡不好覺，勉強起床以后心情既郁悶又煩躁；長期服用助眠的藥物，效果在減退，有時半夜做噩夢哭醒過來，就披著被子呆坐到天亮，不肯說話，也不想吃早點。就因為這樣，夏惠子不放心，經常在天亮時，要到阿燕的臥室里看看，掖掖被子，安慰一番，勸她多睡一會兒；遇到情況正常的時候，就給她道一聲“早上好”，為她開大窗子透透新鮮空氣。近些日子來，阿燕的睡眠狀況有了明顯改善，夏惠子也不再每天一早躡手躡腳地走進阿燕的臥室了。這一天清晨，到了該起床時間，臥室里卻沒有一點動靜，夏惠子有點詫異，便又悄悄地拉開格子門，脫鞋走進了和室。

　　夏惠子見阿燕已經醒來，卻忘記了起床。她俯臥在被窩里，枕頭上攤著一本拍紙簿，正用鉛筆在寫著什么，神情非常專注，等夏惠子來到她身邊，還沒有發覺。

　　“啊呀你在做啥？”夏惠子驚訝地問。

　　劉青燕嚇了一跳，飛快地把拍紙簿藏進了被窩。

　　“好哇！天剛亮就偷偷寫起情書來了?！毕幕葑釉谒砼怨蜃聛?，一副非要探明究竟的架勢。

　　“什么情書啊？瞎猜！”

　　“不是情書為啥要藏藏掖掖的，這樣緊張？”

　　“我是不好意思??！”劉青燕翻身坐起，用被子裹住身體，解釋說：“我難得做一個好夢，夢里頭惠子阿姨和炎如叔叔夸我呢！夸我語文作業寫得好，還布置一篇新作業，要我寫一首白話詩，我哪里會寫詩？夢里頭就想呀想呀，一直想到天亮，一睜開眼睛，最先看到了窗子，就琢磨著寫了幾句……”

　　“快給我看看?！?/p>

　　“惠子阿姨一定會笑話我的……”

　　“你遮掩什么？還不快給我?！?/p>

　　夏惠子說著就拽開被子，搶過阿燕手中的拍紙簿，審讀起她的詩作來了。

　　題目只有一個字：《窗》，正文只有四句：

　　清早時分睜開眼睛，

　　墻上出現大書一本。

　　封面上寫滿閃亮的字：

　　光明！光明！光明！

　　夏惠子瀏覽了幾遍短詩，又輕聲吟了一遍，接著便大聲呼喊起來：“炎如君，快來呀！”

　　劉青燕一聽夏惠子呼喊季炎如，跌跌滾滾地忙著穿衣服。季炎如正在刮胡子，慌忙丟下剃刀，帶著半臉的肥皂沫，急急地沖進了和室。剛剛晨跑回來的彭永駿聽到喊聲，也跟著來到了和室門口。

　　“出什么事？又有壁虎啦？”季炎如惶悚地問。

　　“不，是好事。阿燕會寫詩啦！”夏惠子把拍紙簿遞到季炎如的面前。

　　季炎如沒有戴眼鏡，看不清，忙說：“你念，快念給我聽?！?/p>

　　夏惠子用她那成熟女性的圓潤嗓音，瑯瑯地念了一遍短詩。彭永駿聽出了味，連忙脫了跑鞋，跨進和室，從夏惠子手中接過拍紙簿，欣賞起短詩來。季炎如聽了一遍不過癮，又說再念一遍。彭永駿便亮開他那渾厚的男中音，抑揚頓挫地再誦讀了一遍。

　　季炎如默默地品味片刻，瞇起近視眼問：“阿燕老實告訴我，這四句詩，你是不是從哪里抄來的？”

　　“哪里去抄啊？”劉青燕委屈地辯白，“夢里頭惠子阿姨和炎如叔叔逼我寫詩，我說不會寫，炎如叔叔就講不少古人五六歲就能寫詩了，非讓我寫。我想來想去想不出該寫點啥，天亮醒來，第一眼看見的是透進亮光的窗子，就胡亂的寫了幾句，也不曉得算不算詩？”

　　“怎么不算詩？有感而發，求仁得仁，盼光明得到光明，很有詩味哩！”季炎如驚喜地稱贊，一邊湊近臉睜大近視眼，凝視著劉青燕的眼睛，仿佛她的眼睛也成了兩個大字：光明！認定她的病情已經有了根本性的好轉，便情不自禁地摟過她，在她的臉頰上啪的親了一口，涂了一片肥皂沫，又說：“想不到阿燕成了個才女！要是生在八百年前，努一把力，興許能和李清照齊名哩！”

　　夏惠子掏出手絹，為劉青燕擦去臉上的肥皂沫，帶點醋意地嘟噥：“老夫子也不正經！”

　　“一首短詩，讓我們看到了阿燕心中的光明。好?。『冒?！”季炎如繼續贊嘆。

　　劉青燕漲了一個桃花般的大紅臉，卻并不理解季炎如和夏惠子為什么竟會這樣興奮，喃喃說：“好啥好呀？四句話三十幾個字，值得這樣大驚小怪嗎？炎如叔叔和惠子阿姨存心哄我吧?!”

　　“這可不是哄你的。”彭永駿滿臉正色地說，也為阿燕的詩作感奮異常，也想抱住她狠狠地親上一口，可惜不敢，只是激動地說：“把清早的窗子比成一本大書，是拂曉和知識給你帶來了光明，一語雙關，稱得上真正的好詩，比起許多風花雪月無病呻吟的詩強多了！”

　　劉青燕抬頭望望彭永駿，相信他的贊美發自心底，又高興又害羞。其實，這種白話詩的格式，還是從阿駿送的那本詩選中套來的。阿燕怕阿駿點破這個秘密，奪回他手中的拍紙簿，掩住了自己的臉。

　　“阿燕不做噩夢做好夢了，睜開眼就看到一本寫滿光明的大書，還能寫成詩，多好?。　毕幕葑有老驳卣f，“等一會兒，我就打電話告訴德山醫生，他肯定也要為阿燕高興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