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夏惠子拉著劉青燕上街,乘有軌電車到了外灘站頭,一下車就遇上了彭永駿。夏惠子高興地說“太巧了太巧了,我正好有點事要辦哩!”就把阿燕托付給阿駿,說:“去年阿燕在上海,沒有顧得上好好看一看外灘,這回你就陪她在外灘玩玩吧,隨后一道回家,要是讓阿燕走丟了就找你算賬?!?/p>
“沒問題?!迸碛莉E豪氣沖天地說,“就是丟了我自己,也丟不了阿燕?!?/p>
劉青燕當然明白這是故意耍弄的一個花招。不過這一次她不想違拂惠子阿姨的好意,決定聽從擺布。
等夏惠子離去后,彭永駿就領著劉青燕在人行道上溜達起來。兩人好一會沒有說話,都覺得挺別扭。
“那本詩選在看嗎?”彭永駿先開口了,“白話詩很容易看的,跟說話差不多,相信你能看懂。”
“城里的讀書人就是多鬼心眼,有話自個不說,讓書本代說?!眲⑶嘌嗟拖骂^回答。
“你不讓我當面跟你說嘛!不讓書本代說怎么辦?”彭永駿胸中有氣,語調中帶著明顯的責怪,“你總是把我當成刺毛蟲,我真的就那么可怕嗎?”
彭永駿說罷又后悔,望一眼劉青燕,見她滿臉的委曲樣兒,便靠近身去,想拉起她的手,表示一點撫慰。不料,她竟一扭身躥前幾步,超越一撥行人,把彭永駿丟到了身后。
劉青燕隨即又放慢腳步,想等彭永駿追上來。左等右等不見彭永駿,心中不禁咯噔一跳,就地立停,四處張望。在絡繹不絕的陌生行人中,居然不見了阿駿的身影。劉青燕知道這是阿駿在有意報復她,想喊又忍住,這一喊,不但要在眾多行人面前丟人現眼,剌毛蟲還更要翹尾巴了。她一賭氣就往回走,電車站就在不遠處,不信沒有阿駿領路就回不了家。
劉青燕迅速找到了回程的電車站。這是她頭一回單獨在大上海鬧市區走的一段路,胸中不禁怦怦亂跳。電車還沒有來,只好站在路旁耐心地等候。這時候,忽然從電線桿后面閃出一個人來,正是彭永駿,一臉的壞笑。
一股怒火從劉青燕的胸中冒起,燒紅了她的面龐。她雙眉緊蹙,猛的轉過身,給了彭永駿一個冷背。
彭永駿撥過她的身子,笑道:“你不是總說我們倆走不到一起嗎?我知道你會來找我的?!?/p>
劉青燕哼了一下鼻子,“皮厚!誰跟你走到一起了?。空l找誰?。课沂钦译娷囌?,才不找你哩!”
“反正我倆又走到一起了,我想甩都甩不掉你?!?/p>
“你壞!你壞!”
“壞倒不壞,誰讓你不睬我呢?小狗小貓沒人理睬都要難過的?!?/p>
“你存心欺侮鄉下人!”
“我自己本來也是鄉下人,哪會欺侮鄉下人?你不怕別人欺侮,敢走自己的路,連剌毛蟲都怕你哩!”
劉青燕抬頭望著彭永駿的雙眼,戲謔的話語掩蓋不了眸子中的深情。她頓時有一種沖動,真想撲進彭永駿的懷里去。可是,正當彭永駿張開雙臂的時候,她還是穩住了自己的腳跟。
“阿燕,對不起!”彭永駿收斂起調侃的神色,喃喃說,“剛才我不該捉弄你。不過我一直在盯著你的身影,絕對不會讓你走丟了的。我們倆到底能不能走到一起,總得要走起來看呀。走吧!”說著,堅決地牽起劉青燕的手,奔向行人比較稀少的江濱碼頭。
二人在一處石階上坐了下來。黃浦江正漲潮,涌浪在岸邊噼啪作響,濺起白色的浪花。碼頭旁停泊著各種船只,有新式的小火輪,也有帆船和小舢板。在涌浪中,所有船只起伏晃蕩著,纜索發出吱吱嘎嘎的叫喚。對岸是浦東,除了少數樓房,便是一片田野,靠東岸的水域,還有漁民在用原始的兜網打魚。
面對開闊的江面,望著粼粼波光,彭永駿的情思洶涌了。讓書本代言終究不能盡意,他有許多話要直接對阿燕說。
“我在天螺灣的時候,你死都不肯見我。我讓阿芳轉給你的信,就二十幾個字,可字字重千斤,都是我的真情,你看了也不吱一聲。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彭永駿說著,挪了挪身子,向阿燕靠攏了一點,有心想逼她回答。阿燕卻向一旁移了移,使兩人繼續保持原有的間隔。她長久地沉默著,緊閉嘴唇,不說一個字。
“你再不說話,我就要跳江了!”彭永駿突然伸出雙手將她的臉扳轉過來,帶著一種憤怒的神情逼視著她的眼睛:“你到底要我怎么樣才能證明自己的真心?我就這樣不值得你相信嗎?”
劉青燕狠狠地推開彭永駿的雙手,說:“不是我不相信你,是我配不上你,永生永世配不上你了,你趁早死心吧!”
“為什么?為什么?”
“還用問嗎?我本來就算有夫之婦了,如今更是讓人糟塌過的賤女人了,我不干凈了!我不干凈了你懂不懂啊……”
劉青燕越說越激動,淚水盈滿眼眶,反射著江中閃爍的波光。說到后來,她的話語就被嗚咽吞沒了。
“這難道是你的錯嗎?”彭永駿也聲淚俱下,“你的所有事情,阿芳統統都告訴我了,你的遭遇只能讓我同情,只能給我增加責任,你懂嗎?有什么配不配的!你我真心相愛就是配。我再說一遍:我就是要娶你,非你不娶?!?/p>
“你真傻!我是為和親才嫁到天螺灣的呀!我是你嫂子呀!你真要娶我,兩村的堂宗都要管,夫家娘家都會不得安生的呀!你再要逼我,該跳江的是我不是你了,你饒了我吧!等下輩子為你自己相親的時候,再來找我吧……”
簡直像是血淚控訴了。彭永駿再一次捉住她的雙臂,搖撼著求她冷靜。劉青燕卻掙脫彭永駿,跳起來,后退幾步,失聲痛哭了。幾個碼頭工人經過他倆身旁,停下腳步,七嘴八舌地嚷嚷說:小兩口要吵架回家吵去!黃浦江邊可不是吵架的好地方,免得一上火就往江里跳,救人撈尸體的倒楣事,又得落到我們身上。這么年輕漂亮的一對,來日還長著呢,快快回家吧,長輩們都會急死的!
彭永駿連忙推搡著劉青燕往回走,一邊輕聲勸說:“你的想法,不但我和阿芳清楚,炎如叔叔和惠子阿姨也清楚,幾次商量過,都說只要你有信心,把身體養好了,可以等,一定能等來好結果?!?/p>
劉青燕漸漸停止了啜泣,卻沒有任何欣慰的表示。阿駿再想拉她的手,她還是躲開了。彭永駿十分沮喪,嘆道:“究竟要到什么時候,你心中的籬笆才肯拆掉呢?”
快過年了。過的是辛亥革命勝利后的第十九個新年,也就是宣稱北伐勝利和南京國民政府成立以來的第三個新年。
元旦就要到來,街上的喜慶氣氛日漸濃烈。黨政機關和學校團體奉命張燈結彩,加緊準備各項歡慶活動,到處貼出辭舊迎新的紅綠大標語,無數商店布置了商品大減價的廣告牌;許多報紙刊登文章,話別當年喜迎來年。不幸的是,無論多么響亮的贊歌,都難以掩蓋遍地悲吟。這一年,南方軍閥重開戰,打得你死我活,生靈涂炭;當局又調動三省兵力,“圍剿”游擊于閩贛兩省的紅黨,頓時烽煙滾滾,戾氣沖天;北方遇大旱,黃河流域各省背井離鄉四出逃荒的難民,多達三千四百萬人。這一年,人禍加天災,民不聊生。人們哀嘆:“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p>
元旦前一周,季炎如出席了難得召開的報館董事會。董事長用懇求的口氣,要他趕寫一篇迎接新年的社論:“市政府專門打過招呼了,讓本市有影響力的各家報紙為國分憂,多多美言幾句,著重講講北伐勝利和民主建國的偉大成果,預祝來年政通人和,國運昌盛,以便安撫民心,激勵士氣。”
季炎如苦笑說:“記得歷史上隋煬帝楊廣即位后的大業六年,也是天災人禍民不聊生,卻偏要粉飾太平,下令把京都洛陽裝扮一新,用錦緞纏到樹上,命百姓都穿新衣,還請外國商人到京都來觀光,歌舞宴飲,真是骷髏涂胭脂死要面子。哪曉得第二年起各地農民就相繼造反,隋朝眨眼間就土崩瓦解了,這個短命王朝前后只歷二帝,總共才撐了三十八年……”
“打住!打??!”董事長急忙揚手叫停,“季夫子你就算幫幫忙,好歹辛苦一番,照著上面的要求寫出社論交差拉倒吧,只求場面上過得去,少惹麻煩。戳人心境的話就不要寫上去了,免得過不了稽查關又開天窗,鬧不好還會遭牢獄之災,犯不著的。”
與會者異口同聲地附和董事長的話,為報紙的命運和同仁們的生計著想,紛紛央求快筆季夫子開恩做違心文章,應景救急。
真情難卻,季炎如只得回家開夜車。憋著一股窩囊氣,思路凝塞,熬到半夜,只寫出幾句連自己都讀不順的蠢話。這時候,就聽得隔壁臥室里傳來夏惠子的叫喚聲:“炎如君,你怎么還不睡???我冷!”
“冷就沖個熱水袋焐焐吧!”季炎如沒好氣地答腔。
“不!我要炎如君這個大熱水袋嘛!”
“不要發嗲,我正忙著?!?/p>
過了一會兒,夏惠子來到書房。她披著棉衣,手里捧著熱水袋和餅干盒,見到丈夫一手握筆,一手拿煙,吞云吐霧,緊皺著眉頭,就心痛了。
“一個秀才寫文章怎么會這樣難呀?真的比女人生娃娃還難!”說著,就把餅干盒放到丈夫面前,把熱水袋擱到丈夫膝蓋上。
“女人生娃娃是肚里有,我寫文章是肚里沒有??!”季炎如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叫我寫粉飾太平的狗屁文章,這年頭哪里去找國泰民安歌舞升平的好事,今年沒有,明年后年也不會有,哄人的鬼話叫我怎么寫得像樣?真正難煞老夫也!”
正說著,有人敲門,是阿燕送來了一碗熱騰騰的湯圓。
季炎如詫異地睜大眼睛,“哎!半夜三更下湯圓多麻煩!”
“不麻煩的?!卑⒀囔t腆地說,“白天做好的湯圓,在煤氣爐上燒個開,很方便的?!?/p>
夏惠子說:“這可是阿燕的好手藝,地道的浙東山鄉風味,比餅干好吃多了,快趁熱吃吧!”
季炎如推開餅干盒,捧起湯圓碗,水蒸氣模糊了眼鏡玻璃,干脆脫下眼鏡,貪婪地吃起了湯圓,連連贊嘆好吃好吃!他意識到自己的吃相不雅,便說:“你們倆看著我吃多難受啊,快睡覺去?!?/p>
待阿燕一出門,夏惠子說:“炎如君的福氣多好,有兩個女人侍候你。”
季炎如說:“是啊是啊,兩個好女人一沖和,把我寫狗屁文章的窩囊氣也沖掉了一大半?!?/p>
夏惠子一點睡意也沒有,又嘮叨起書房里的空氣如何如何不好,教導丈夫要少抽煙多開窗講衛生,惹得季炎如突然厭煩起來,彈出了眼珠,“你少嘮叨好不好?嘮叨得我連男子漢的感覺都沒有了?!?/p>
夏惠子笑道:“那你就打我兩下吧,當老公的只要動手打老婆,男子漢的感覺就有了?!?/p>
“我寧可沒有男子漢的感覺,也不舍得打阿狐啊!”說著把熱水袋推還給老婆,說:“你不是怕冷嗎?快抱著熱水袋鉆回被窩去吧!別再煩我!”
第二天,社論按時交稿并發排,至少對得起董事長和報館同仁,季炎如大大地松了一口氣。一篇千字文,沒有一句言之有物的真心話,反正天下文章一大抄,抄來抄去東拼西湊,只要對得上《中央日報》的口徑就成。號稱社論,不必署名,圈內的朋友們都清楚,這種官樣文章只為上騙權貴下哄草民,“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甚至沒有哪個傻瓜愿意從頭到尾去認真讀一遍,確實不需要太當真的。這么一想,季炎如也就心安理得了。
看完社論校樣的當天,季炎如又領到了年終紅利,雖不足百元大洋,對于過年也不無小補,還有一點“三陽開泰”的吉兆味道。他很高興,特地帶上二十元現洋,邀請惠子、阿駿和阿燕一同上街,說要給三人買新年禮物,略表關懷。惠子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因為季炎如平常是不樂意同老婆一道上街購物的。這回他主動要帶惠子和阿駿阿燕一同上街,惠子自然喜出望外,便拉起阿駿和阿燕,推搡著丈夫,興沖沖地出了門。
四人說說笑笑走向電車站,半道上突然遇見一個蓬頭垢面的中年女人,跌跌撞撞地從他們面前奔過,一邊狂喊救命!季炎如舉目一看,發現一個五大三粗的醉漢正從后面奔來,右手揮著一把煤鏟子,口中怒吼著:“我打死你這個賤貨……”
眼看著醉漢將要追上逃命的女人,季炎如正想伸手阻攔,不料彭永駿出其不意地出腿使了個絆子,四兩撥千斤,毫不費力地讓瘋狂的醉漢跌了個狗啃泥。彭永駿開心得拍手大笑,就像做了一件為民除害的大事,豪情滿懷,趾高氣揚。
醉漢悶了一會兒,抬起頭,動了動嘴巴,竟向左手里吐出了兩顆斷牙,頓失蠻勇,酒也醒了一半,像個沒出息的孩子一般賴在地上,咧嘴痛哭了起來,“我的門牙喔……”
近旁的居民和過往的行人好似爭食的雞群,呼拉拉地圍攏過來看稀奇。逃命的女人一見追擊的男子出了事,急忙轉回身,擠進人叢,把男子扶坐起來。男子用手中的煤鏟指著彭永駿哭訴:“這個穿洋裝的后生好黑心,給了我一個掃堂腿,跌斷了兩顆門牙!啊唷,痛死我啦!”嚷嚷著,又用煤鏟指指季炎如,“這個長衫先生也是一伙的,存心害人?!?/p>
逃命的女人這時倒扮演起了救援者的角色,她扳開男子的嘴巴看了一眼,順手將他嘴里流出的鮮血抹了一把,抹成半個大血臉,贏得了圍觀者的無限同情。
“不要氣急,好好說。”季炎如手足無措了,深怕醉漢動武,用身子擋住彭永駿,“好好說,讓大家來評評理。”
“評啥個理?。俊迸丝藓科饋?,“他是我老公呀!無緣無故砸掉兩顆大門牙,不要痛死人?。 焙恐恐斐鰩а氖?,啪的打了季炎如一記耳光,把眼鏡也打落在地,又狠狠揪住他的衣襟,嘶喊:“你賠,賠我老公傷殘費。老公打老婆是家常便飯,要你們父子兩個瞎起勁做啥?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彭永駿見到醉漢跌斷門牙滿嘴鮮血,開頭倒也嚇了一大跳,后悔闖了禍,忽見一對剛才還是你死我活的冤家夫婦又聯合起來胡鬧,便得理不讓人了,挺起胸脯說:“一人做事一人當,不要扯上別人。一個彪形大漢喝醉了酒,手持兇器,口出狂言,光天化日之下追殺女人,還不知罪嗎?”
夏惠子拾起丈夫的眼鏡,委屈地向哭嚎的女人解釋:“兩位先生本是一片好心想救你的,不是故意要害你老公,請多多原諒!”
醉漢定了定神,從地上跳起,忍著牙痛,用含糊的語音嚷嚷:“救人也不能用上掃膛腿?。∽屛伊餮?,還讓我一輩子缺牙破相,反正你非得賠我傷殘費。不賠就休想走人!”
又見淚又見血,吵吵鬧鬧,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說:兩公婆是在旁邊弄堂口擺大餅攤的,家有三個不懂事的小孩,過日子不容易。清官難斷家務事,這位長衫先生和洋裝后生看來都是有知識的人,既然管閑事管過了頭,就賠點錢拉倒吧,就當做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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