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光明！光明！光明！（1）

　　劉青燕再次走進了一年多前來過的日本醫院，依舊是由夏惠子陪著來的。此時，德山方浩醫生已經從副院長升為院長，仍兼著內科主任。事先，夏惠子跟德山醫生通過電話，報告了劉青燕的病況變化。德山醫生囑咐說，需要給病人重新做一次系統的常規檢查。

　　跟一年前的那次檢查比較起來，這一次檢查顯得順利多了，需要寬衣解帶的時候，劉青燕不再害羞，不再從體檢床上逃下來，不再需要別人又勸又哄又嚇外加動手動腳才得以就范。等檢查完畢，夏惠子還把彭永芳的信作為附件，托護士連同檢查報告一并交給德山醫生。

　　當德山方浩研究了全部檢查報告和彭永芳的信后，又一次在自己的寓所接見了劉青燕。因為劉青燕是由他的世侄夏惠子陪同來的，所以，他把劉青燕既當作病人又當作客人。

　　靜悄悄的夜晚，柔和的燈光，軟軟的沙發椅，噴香的龍井茶，整個氣氛都是讓人感到非常愜意的。德山醫生開頭根本不談病，卻蠻有興致地打聽天螺灣的風土人情。劉青燕起初不說話，后來問一句答一句，再后來在夏惠子的催促誘導之下，她的話才漸漸多了起來。德山問了葫蘆鄉百姓是怎么過中秋節的，說自己的日本家鄉也過中秋節，只是稱作“月圓節”，節日晚上，全家人團聚在院子里，用瓜果、壽司、飯團等等食物供起來拜月，感嘆兩國的民情風俗是多么想像啊！

　　說到月圓節，夏惠子就回憶起了自己在東京過盂蘭盆會的情景。盂蘭盆會是日本全民族在夏天的一個重大節日，男女老少都高高興興的載歌載舞，又吃又喝，好開心！

　　“盂蘭盆會也叫盂蘭節，在中國也稱中元節。”德山說，“日本的盂蘭節，也是從中國傳過去的，可是到后來，兩國百姓過這個節日的情形，就大大的不一樣了。阿燕小姐倒說說看，你們家鄉是怎么過盂蘭節的？”

　　“阿燕快說，當故事說。”夏惠子催促，“德山醫生是很愛聽中國故事的。”

　　劉青燕說：“我們家鄉過中元節，倒有點悲傷。家家戶戶都要祭祖迎餓鬼，天黑以后，小孩子手提蓮花燈，排起隊到處走，一邊走一邊唱蓮花謠，把餓鬼迎回家。相傳很早的時候，目蓮的母親天天要吃羊羔，先用炭火把羊羔一回回烤得口渴難忍，一回回讓它喝醬油和醋，等把羊羔折磨死了再烤來吃，味道就特別鮮美。后來閻羅王罰她死后進餓鬼道，兒子目蓮去送飯菜，飯菜一進嘴巴就化成火炭，讓她永遠挨餓。所以過中元節是為了不讓黃泉下的餓鬼挨餓。”

　　德山笑了，“同一個盂蘭節，本來是為了救贖殺生的祖宗靈魂，告誡后人不要貪婪；可是到了日本，怎么就變成狂歡節了呢？”

　　“還不是因為神道教的教義作怪啊！”夏惠子說，“神道教相信不管什么人做了鬼，不管好鬼壞鬼，一概都能變成神，所以過盂蘭節，也就丟掉了原來的本意。”

　　從閑聊民情風俗過渡到治病，就有點潛移默化的感覺了。德山隨即說：“跟阿燕小姐聊聊天，真是蠻愉快的。這回相見，阿燕小姐瘦是瘦了一點，不過精神還是不錯啊，記性也很好，看不出有大的問題。你惠子阿姨在電話里跟我講過，你回鄉后這一年多，受到不少折磨，能夠挺到現在，真不容易！”

　　“真不容易！真不容易！”夏惠子由衷地夸贊，眼圈都紅了。

　　德山繼續說：“阿燕小姐這樣年輕，健康的根底相當好，碰到不幸，既然抵抗不了，就必須想開一些。日本人都能夠把中國人紀念餓鬼的節日，變成無憂無慮的狂歡節，不也是一種挺有趣的活法嗎？”

　　“說得對啊！”夏惠子簡直像個啦啦隊員，不忘及時為德山醫生鼓勁，為的是讓劉青燕對德山醫生增加信任。

　　“一定要樂觀！”德山醫生鄭重地說，“給野獸咬了一口，就得趕快治好傷口，不能讓傷口老是流血不止。好了傷疤就該忘了痛。忘掉那些壓得你喘不過氣來的東西，就像剪掉樹上的枯枝。”

　　劉青燕抬眼望望面前的長者，發現他額上的皺紋好像比一年前更深了，貯存的慈愛也更多了。當她重又垂下眼簾的時候，兩行熱淚便掛下了臉頰。緊接著又用雙手掩住面孔，嚶嚶地哭了起來。看得出，她此時的哭，不只是悲傷，還有感動。

　　德山把劉青燕領進盥洗室，要她用冷水洗個臉，提一提神。等德山醫生回到座位上，夏惠子就急忙用日語問：“阿燕的病情到底怎么樣？嚴重不嚴重？”

　　“放心，不嚴重。”德山明確回答，“體檢項目一切正常，跟上次不同的，僅僅不再是處女，并且有過生育史，稱得上少婦了。如果她小姑在信中所說的情況屬實，那末，她的病情能夠維持在眼下的水平，也就十分難得，說明她前一段在上海的治療休養，成績相當不錯。突發的非理性意念和行為，包括惡毒的詛咒和殘忍的自虐，屬于一種宣泄，即使正常人在受到巨大刺激時，也會發生，不必看得太可怕。”

　　“下一步該怎么辦才好？”

　　“觀察下來，她的病況還只是量的變化，沒有質的變化。除了給她增開兩種新的藥品以外，基本還是按照去年的方案繼續治療。當然，臨界狀態必須特別小心，在心理調節方面，如果……”

　　“如果什么？請德山伯伯直說吧！”

　　“設想一下，如果能夠給一個年輕女人理該享有的一切，那么她就可能恢復成一個正常的幸福女人。”

　　夏惠子點了點頭：“我知道德山伯伯說的意思。不瞞您說，我和炎如君也是這么想的呀！”

　　德山說：“當然，這很難。這個問題關系著社會病源，正是她發病的主要根據。所以需要因勢利導，避免輕率從事。不過，我覺得總體上可以采取積極態度，讓她鼓起信心，看到希望。”

　　夏惠子說：“明白了。”

　　等劉青燕走出盥洗室，德山就給她的茶杯里兌了熱水，動手為她開處方，一邊笑道：“阿燕小姐要是能夠像你惠子阿姨就好了，永遠不知道啥叫苦惱，就像她先生說的那樣：每一天都當節日過。”

　　夏惠子咯咯地笑著說：“我是傻呀，沒心沒肺呀，所以炎如君總說我永遠十五歲，長不大呀！”

　　德山大笑。劉青燕忍不住也笑了起來。

　　“看你笑起來多么美麗啊！”德山寫完處方，連同病歷和彭永芳的信，交給夏惠子，盯著劉青燕的眼睛說，“但愿你下一回再來我家的時候，不是來看病，而是來作客，好不好？”

　　劉青燕遲疑了一下，說：“好的！”

　　相隔一年半，劉青燕覺得季家有些陌生了。物價在上漲，由季炎如主編的報紙銷量下降，全體員工的薪酬減半，而季炎如卻比以前忙碌了，應付版面的文章還得寫，研究的課題不能停，為了增加收入補貼家用，他還在一所大學里兼了個客座教授的差事，常要出門上課；夏惠子應聘當了一位偏癱老人的護理士，每周上門兩天，有事隨叫隨到；彭永駿因為心神不寧，業務上出過差錯，又多次為私事請假，已經被洋行解聘，眼下干的只是臨時性的雜活，為幾家公司翻譯英文資料，把主要精力放在出洋留學的準備工作上面。三人各忙各的，湊在一起說說笑笑的機會就少了。費爾曼和柯愛這兩位西洋朋友也不常來串門了，彭永驄更是電話也難得打一個。還好夏惠子的開朗性格沒有變，只要夏惠子在家，劉青燕就不會感到寂寞。

　　夏惠子按照德山醫生的囑咐，除了監督劉青燕的藥物治療以外，還讓她恢復過去的調理計劃。

　　一切布置定當，夏惠子問：“又要把你撥弄得像馬戲班里的小猴子了，愿意嗎？”

　　劉青燕爽快地說：“愿意。”

　　夏惠子又一次想把丈夫趕到書房里去睡覺，自己和阿燕同住一室。阿燕拒絕了，她說我現在比去年好些了，不怕一個人睡覺。還說惠子阿姨和炎如叔叔這樣要好，也不能老是讓你們兩個分開的。

　　劉青燕獨個兒睡到了和室里。每天一大早，夏惠子起床后，總要走進和室，看看阿燕睡好了沒有，及時叫她起來鍛煉身體。阿燕通常都起得很早，從不睡懶覺。這一天清晨，當夏惠子來到她身邊的時候，發現她還躺在被窩里，正用手絹抹眼淚。夏惠子問她，是不是又想起過去的倒楣事了？

　　“我一夜都做噩夢……”劉青燕哽咽，“我夢見了女兒，她長牙齒了，咬我的奶頭，還尿濕了我的衣裳……過一會兒又夢見她學走路了，搖搖擺擺的，老跌跟斗……”

　　夏惠子按照日本女人的習慣，在榻榻米上跪坐下來，溫柔地說：“你為女兒難過，我懂。我也做過一回不成功的母親。當年，從東京回上海的輪船遇到風暴，我懷孕不足五個月的胎兒流產了，那時我十九歲，也是頭一次懷孕，小東西是我和炎如君兩人的愛情結晶，名字都取好了，就叫‘愛晶’……”

　　說到這里，夏惠子哽噎了。等情緒略為平靜一些后，又說：“小東西還沒有成型，我哭著懇求隨船的醫生讓我看一眼。看到那個半透明的肉團，我差一點昏過去。我雖然放棄神道教改信了基督教，一時還真恨不得按照日本的風俗，把死嬰帶回家鄉，葬到水子寺廟里去，做個超度法會，痛哭一場，好對得起這個還未孕育成熟就夭折的小生命。”

　　“水子寺廟是啥樣的寺廟啊？”劉青燕問。

　　“在日本，很多地方有水子寺廟，是專門用來焚化和供奉死嬰的。”夏惠子解釋，“‘水子’就是指在娘胎羊水里的嬰兒，古來就按日本字源叫做‘水子’。我剛上大學的時候，曾經去水子寺廟里看過，真讓人揪心啊！那種地方，一眼就能看出母親和孩子的血肉感情。有的母親自己還沒有成年，帶著打胎出來的死嬰去火化，當場哭得暈倒。我還親眼看到有個母親把死嬰的眼睛挖出來，囫圇吞到肚子里去，就為了讓嬰兒的靈魂，永遠看著媽媽在心疼著苦命的小寶貝。”

　　劉青燕打了一個寒噤，“我也是，孩子活著的時候，怨她是孽種，等孩子死了，又心痛得要命要命！”

　　“母親和孩子總是血脈相連的。”夏惠子深深表示同情，閉了一下眼睛，兩顆大大的淚珠就滴落到了劉青燕的手背上。又說：“當我看到死嬰的時候，難過極了。輪船航行在汪洋大海中，不能把小東西安葬到家鄉的水子寺廟里去，才不得不拋進大海。炎如君勸我說：也好！讓我們的愛晶永遠不離水，成為永遠的‘水子’，就做一個大海里的‘水子’吧……”

　　劉青燕第一次聽說惠子阿姨的這個經歷，幾乎哭得喘不過氣來。她是為自己和惠子阿姨的不幸一哭，也為天下的不幸母親一哭。

　　“別哭了。”夏惠子安慰說，“你的心情我能理解的。我也常常做夢，也是一次又一次從夢中哭醒。有時候夢見死嬰活過來，睜開眼睛叫媽媽，有時候夢見我的愛晶突然長大了，可愛得像天使，生著一雙翅膀，能飛，我就讓他飛過大海，飛回故鄉，去認一認外婆的墳。那次風暴航程中的流產，使我永遠當不成母親了。而你，比我幸運，還有做母親的機會。我的教友們常說：上帝沒有時間照顧到每一個人，所以創造了母親。愛，是女人的天職，從小媽媽就是這樣對我說的。媽媽生了病，爸爸天天喝醉酒，還打她罵她，她還是愛爸爸，愛爸爸也是為了愛我，任勞任怨把家務管得好好的，直到病重了躺倒在床上，爸爸還給了她一個天下女人最難忍受的折磨──看上了別的女人。”

　　“惠子阿姨的媽媽真可憐！”

　　“女人天生有一顆做母親的心，做不成母親也愿意像母親一樣去照顧她心愛的男人。我相信你也會這樣的。眼前的責任，先要把你自己照顧好，早一點恢復健康。”

　　劉青燕擦干了眼淚，迅速鉆出被窩，起身穿衣，準備晨練。她無意中瞄到墻邊的幾個布娃娃，心中怦然一動，好像恍悟到什么，愣了一下。

　　“現在你明白了吧，我為啥這么喜歡做布娃娃？”夏惠子說，“我愛孩子又沒有孩子，炎如君又反對領養孩子，開頭我常常把朋友家的娃娃借回家來玩幾天，可是等送走的時候總不免賠眼淚。后來炎如君就勸我做布娃娃玩，愛做幾個做幾個，愛讓他長成啥樣是啥樣。從此我就做起了布娃娃。做得漂漂亮亮的，不光自己欣賞，還贈送給我的好朋友。我就是想忘掉悲傷創造快樂呀！一個想做母親又做不成母親的女人，也可以成為布娃娃的母親，不也挺好嗎！”

　　當劉青燕卷起被褥的時候，從枕邊落下一個小布包。布包散開了，叮叮聲中，露出一個精巧的黃銅風鈴，還有一封信。信封上寫著“請阿芳收轉”五個字，分明是彭永駿的手跡。

　　劉青燕紅了臉。夏惠子說：“你不必害羞。阿駿無論做什么事，對我和炎如叔叔都不隱瞞。這個小風鈴，是我陪他上街買下的；他這次去天螺灣讓阿芳轉給你一封信，也告訴我了，信里寫的話我還記著哩：‘阿燕：我們兩人相愛是光明正大的，只要堅持就能勝利。有志者事竟成。阿駿’。對不對啊？”

　　劉青燕的臉更紅了，一直紅到脖子，喃喃說：“阿駿是在說夢話哩！再說，我也是配不上他的。”

　　“既然這么說，那你為啥還要帶著他的信和風鈴呢？”

　　“我只是看重阿駿的心意。能夠把他的心意藏在自己身邊，也就夠了。”

　　“不夠的，不夠的。你對阿駿老是不理不睬，怎么對得起他的一片誠意啊？”

　　“他頂多只是覺得對不起我，可憐我，一個城里的大學生，怎么會喜歡一個鄉下女人呢？還是一個嫁過人的鄉下女人……”

　　“你不要老是這么想。開頭的時候，阿駿確實只是覺得對不起你，可憐你，很快就覺得你可愛了，不但長得漂亮，而且聰明、善良，愛學習，純潔得像深山里的蘭花一樣。他已經真心愛上你了。他總是說你把他當刺毛蟲，見他就躲。下回不許這樣子了，好不好？”

　　劉青燕的眼中汪起了淚水，卻依舊不肯點頭。

　　吃過早餐，夏惠子躡手躡腳地走進彭永駿的小房間，用非常神秘的口氣對他說：“阿駿啊，有個‘重要情報’告訴你。阿燕這次到上海，把你送的黃銅風鈴也帶在身邊，偷偷地藏著枕頭底下哩！”彭永駿幾乎不敢相信，追問：“是真的嗎？”夏惠子說：“我干嗎要騙你？還有你那封讓阿芳轉交的短信也放在一起，我可是親眼看見的。”

　　彭永駿的眼睛放光了，呼吸也急迫起來。他互握起雙手，使勁搓捏著，陷入了沉思，好像在掩飾心中的激動，也好像在醞釀什么重要的決定。隨即，他就匆匆出門，到書店買回一本裝幀非常精美的小書，是一本白話體的抒情詩選，在扉頁上題了一行字：“心里話兒自有詩人代我說”，托夏惠子轉交給劉青燕。

　　夏惠子譏笑道：“男子漢，就這么點勇氣啊？”

　　彭永駿回答：“還不到火候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