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肉爛在鍋里（3）

　　在天螺灣的女流輩中，黃阿蓮與眾不同。她出身在鄰縣的一個墮民村，祖祖輩輩都是“賤胚”。相傳浙東一帶的墮民，原是明朝初年反抗洪武皇帝和永樂皇帝的忠臣義士，朝廷把他們連同眷屬一起，發(fā)配到了浙東地區(qū)，幾百年來當(dāng)作畜牲看待，不許設(shè)祠堂，不許移居他鄉(xiāng)潛入民籍，不許讀書應(yīng)科舉，不許與墮民以外的氏族通婚，不許置田耕種，只許頭戴紅氈帽，干些抬轎、報喜、遷墳、騸豬閹雞這樣的下等雜役。一直到民國，墮民還是抬不起頭來做人。黃阿蓮從小跟著母親給富貴人家的女子梳頭剔腳按摩拔火罐，遇到富貴人家喜慶佳節(jié)，就上門祝賀送口彩。彭大奎就是在外鄉(xiāng)人的一次慶宴上認(rèn)識黃阿蓮的，當(dāng)天就帶她到天螺灣，找族長彭榮燦明白說要娶她為妻。彭榮燦顧念彭大奎在護(hù)村械斗中立過大功，就向堂宗的耆老們吹風(fēng)說，自從前朝雍正皇帝起，就頒過詔書開豁墮民為良人了，這樁婚事該成全就成全了吧！耆老們見族長已有成竹在胸，也就順?biāo)浦郏煌勐曎澱f好好好理應(yīng)成人之美。

　　鬧洞房的時候，族人們趁著酒興追問五大三粗的翹尾巴蛟龍：“大奎你老實講，多少人家托媒你不睬，為啥非相中阿蓮不可啊？”大奎說：“我一眼就看出阿蓮聰明能干，不纏小腳，白白嫩嫩的，腰粗腚圓奶子大，我想要多子多福，不娶她娶誰呀？”

　　彭大奎的前半生，正是為了這個多子多福的宏大目標(biāo)而奮斗不止。黃阿蓮從十八歲開始到四十三歲的二十五年中，經(jīng)歷了十一次分娩，就像母雞下蛋似的一個接著一個，可嘆生得下卻養(yǎng)不活！有三個女嬰在第一陣啼哭聲中，就被她親手溺死在浴盆里，又有四個女嬰在剛過滿月就送給外地人當(dāng)女兒，從此一去無蹤影。余下三男一女四個孩子，大兒子病死，另有一男一女誤吃毒菇喪命，最終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個獨子。黃阿蓮哭得死去活來，到觀音廟求簽，經(jīng)菩薩指點迷津，徹悟了人強(qiáng)不過命的道理，決意放棄多子多福的幻夢，從此住到東家彭榮燦的香樟大院里，安心當(dāng)女傭，有意躲開丈夫，再也不沾男女床笫事。

　　黃阿蓮認(rèn)定自己夫妻間陰陽不調(diào)，原是前世不修的報應(yīng)。她對劉青燕說：“大奎娶了我這個墮民女子當(dāng)老婆，讓我免除‘賤胚’名聲，是我的恩人，對我也是百般的好，可是一到了床上，他不是想著傳宗接代，就只圖自己發(fā)泄。這頭公豬硬是不讓我的肚子閑著，不許我過一天輕松日子。要講快活，終生也只有過一回。那一回兒子生病，我進(jìn)山采草藥跌壞腳，傷得并不重，只擦破點皮，我怕大奎又來煩，那夜上了床，就騙他說扭了腿筋，不能行房。大奎心里是真的疼我，可又憋不住，總算沒有強(qiáng)來。這個蠻種發(fā)起邪火來，轉(zhuǎn)個身子衣角都能打翻人，我一輩子還沒有見他這般溫存過，先是給我按摩，又從上到下的親我，撩得我渾身熱辣辣的燒了起來。他的蠻勁又來了，什么也顧不得了，一翻身就撲到了我身上。我算是頭一回嘗到做女人有這檔子快活事，忍不住哼哼唧唧叫起來，自己也不曉得為啥一口咬住他的脖子。你說怪不怪？當(dāng)夜他并不覺著痛，完了事就像吃過一頓酒宴，咂咂嘴轉(zhuǎn)過身子就睡死了，呼嚕打的像滾雷響，第二天才讓人看到脖子上的兩排血牙印，村里人一下子當(dāng)作笑話傳了開來。這頭公豬回到家，二話沒說就扇了我一個大耳光，還罵我騷貨不要臉。不曉得到底是誰個不要臉！那一回，我剛好給小孩斷了奶，便又有了身孕，又得流血流汗流眼淚。那年冬天特別冷，我要做家務(wù)還要給小孩洗尿布，兩只手生滿凍瘡，就像爛番薯一樣，后來新添的小孩又死了。從此，嚇得我都不敢碰男人，男人真是沒有幾個好東西。大奎算是個好男人了，在這件事情上也不會體惜女人。你說當(dāng)女人苦不苦？真是苦透苦透了哇！”

　　劉青燕又沉默了。她不知道說什么好。

　　黃阿蓮說話是有癮頭的，有話不說出口，夜里睡覺就會磨肚皮，一開講要是沒人聽，就不舒服，就覺得遭到了冷落。她見阿燕沒有反應(yīng)，便搖搖她的肩胛，問她是不是睡著了？阿燕明明醒著，卻不作聲，黃阿蓮就老大不高興地嘟噥起來了：“日里講到夜里，菩薩還在廟里。你不愛聽，算我白費口水了。”

　　“聽著呢，真的。”阿燕小聲說，帶著一點歉意。

　　“莫要責(zé)怪自己了！”黃阿蓮繼續(xù)往下說，坦誠直白，葷素不忌，一點都不拐彎抹角遮遮掩掩，“我這一生，跟男人在床上也就有過一次快活，往后我寧可不要這種快活，也不想跟男人上床了。臭男人算什么東西？我才不相信，女人少了他那么點麻雀就活不成啦！女人都是一樣的，碰上陰陽不調(diào)，自己關(guān)照自己，不偷漢子，不當(dāng)婊子，不害別人，無論怎么講都不能算罪過，菩薩也會原諒的。多少男人亂軋姘頭亂播野種，害了多少女人？有財有勢的男人，家有三妻四妾還要撈野食，永不饜足，世道不公啊！”

　　劉青燕依舊不說話，眼淚卻又流了下來。

　　黃阿蓮硬拉她起床，逼她趁熱喝補(bǔ)湯，一邊又說：“都以為我一個墮民女子嫁給大奎多么有福，我是拿吃苦當(dāng)作進(jìn)補(bǔ)呵！女人嘛，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活著是他的人，死了才是自家的墳。男人的心像深潭，有心事總愛沉在潭底；女人的心像活泉，有心事總是藏不住的，有苦有甜有冤有恨都要吐出來才舒坦，不找人講講，就會活活憋死。快洗洗手趁熱喝湯，喝完湯，我阿蓮嬸樂意聽你講講心事。”

　　當(dāng)丫頭會叫媽媽的時候，劉青燕才真正體驗到做母親的一種特殊情感，正像人們常說的那樣：孩子是媽媽身上掉下來的肉。不足月就出世的丫頭盡管不壯實，但終究一天比一天鮮活，眸子漆黑明亮，在吃奶的時候，總愛盯著母親的臉，好像在說：媽媽是我最親的人，等我長大一定好好孝順?gòu)寢尅?/p>

　　劉青燕在心中默默嘆息：“造出一個小毛頭，多么不容易，男人為啥可以隨便亂來呢？倘若眼下的丫頭長大以后，知道自己的來歷，叫她怎么有臉見人？”想到這里，淚珠就嘀嘀嗒嗒地落到了丫頭的小臉蛋上，驚得丫頭的眼睛一眨一眨。

　　出自一個小小的發(fā)現(xiàn)，勾起了劉青燕的沉沉怨恨。

　　半個月前，在給丫頭洗澡的時候，黃阿蓮撩起她后頸的頭發(fā)，露出了她左耳朵后面的一顆黑痣。當(dāng)母親的早就見過這顆痣，原來并不在意。而恰巧在這個時候，一對雙胞胎侄女兒在一旁逗嬰兒玩。彭美庭見到丫頭的黑痣，就大聲嚷嚷了起來：“啊呀！好稀奇啊！我耳朵背后也有一顆痣，妹妹的耳朵背后也有一顆痣。”

　　彭麗庭用她的小手扳過自己的左耳朵，也跟著嚷嚷：“嬸嬸看，真的！真的！長在同樣地方哩！”

　　劉青燕分別捧過阿美和阿麗的頭，細(xì)細(xì)察看了兩人的黑痣，眼前突然金星亂舞，差一點要昏過去。

　　彭美庭又十分驕傲地說：“我阿爹也有，也在左耳朵背后，一樣一樣的。媽媽講過，我們兩個都是阿爹的種，賴都賴不掉的！”

　　雙胞胎姐妹越說越來勁，黃阿蓮急忙擼擼丫頭的后腦勺，用頭發(fā)遮住了黑痣，小聲呵斥兩姐妹：“瞎喳喳啥！丫頭長了鼻子，阿美阿麗不是也長了鼻子嗎？一顆痣有啥好大驚小怪的？莫要到處去亂講。”。

　　“黑痣跟鼻子不一樣的，不是人人都有的。”阿麗歪著頭申辯。

　　“一樣的黑痣長在一樣的地方，太稀奇了！”阿美仰著頭申辯，“這樣稀奇的事，為啥不好講？”

　　在名份上，彭美庭和彭麗庭是丫頭的堂姐姐，她倆意外地發(fā)現(xiàn)丫頭耳后也長了一顆相同的黑痣，就像揀著了金元寶，興奮異常，蹦跳著跑開了，一邊還倔強(qiáng)地宣告要到處去講這件稀奇事，這倒讓黃阿蓮犯起了愁思，自言自語道：“小事情怕會惹出大麻煩來呵！”

　　童言無忌。兩個女孩子的話，就像焦雷一般灌進(jìn)劉青燕的耳孔。遺傳的力量太神奇太強(qiáng)大了，一顆黑痣，竟然也成了播種人的印記，這給劉青燕無疑又是重重的一擊。她馬上清醒地想到，這是一個恥辱的符號，會牽連到許多人，一對雙胞胎堂姐姐已經(jīng)知道了，想瞞都沒法再瞞，往后的日子還怎么過？夫家和婆家兩家人的面子，該往哪里擱？和親，和親，和得一塌糊涂，豈不要讓人笑掉大牙？豈不要折磨死人？弄得不好再打人陣，不是更有理由了嗎？

　　一顆黑痣引起的刺激，觸發(fā)了劉青燕童年的野性，使她忘記了一切神圣的道德說教。她覺得再也不能沒完沒了的流淚悲傷了，她需要行動，需要報復(fù)，需要讓作惡的人知道，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可是，她又明白自己終究是個弱女子，沒有孫悟空那樣的本事，因此，她又需要耐心等待機(jī)會，需要認(rèn)真尋找報復(fù)的方法。

　　初夏的山區(qū)，氣候多變。剛剛還是風(fēng)和日麗，一下子起風(fēng)了，烏云翻滾，暴雨就要來臨。黃阿蓮進(jìn)竹園挖筍去了，彭永驊也跟了去，劉青燕只好自己下樓，去收起晾在院子里的尿布。

　　劉青燕來到院子里，恰好一陣狂風(fēng)卷過，在圍墻里打了個旋，刮起的塵土撲到她的臉上。她感覺到雙眼一陣剌痛，知道進(jìn)了灰沙，一時睜不開，又不敢用手去揉，想等一等，讓自動流出的淚水把灰沙沖掉。此時，樓上傳來了丫頭的嘶聲啼哭。她想起來了，就為了愛聽風(fēng)鈴響叮叮，窗門還大開著。阿蓮嬸每次出門的時候總不忘交待：丫頭的身子單薄，千萬莫要讓她著涼了。劉青燕正打算閉著眼睛摸著上樓去關(guān)窗，給丫頭蓋被子。不料，隨著丫頭的啼哭聲越來越尖厲，惹起她心中的一陣狂跳，腦子里突然冒出了一個令自己都感到吃驚的惡念：既然可憐的丫頭命里注定要吃一輩子苦，還要連累許多人為她蒙羞背黑鍋，那就趁她還不識苦味的時候，早早掐斷這棵苦苗苗，豈不干凈利落?!想到這里，劉青燕渾身一軟，便一屁股坐倒在地，雙手捂著耳朵，隔絕嬰兒的啼哭，徑自哀哀慟哭了起來。哭著哭著，幾次站起來想上樓，又咬緊牙關(guān)坐下繼續(xù)慟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有人拍她的肩膀。她抬起頭，眼睛可以睜開了，滔滔淚水果真沖掉了進(jìn)入眼眶中的灰沙。站在她身旁的是婆婆陳銀鳳，一臉都是疑惑和責(zé)備。

　　“怎么一回事啊？丫頭哭得這樣厲害還聽不見？她蹭掉了被子，在風(fēng)里吹著，渾身都凍得發(fā)紫了。”

　　“我下樓收尿布，狂風(fēng)把泥沙刮進(jìn)眼里，一時頭暈……”劉青燕支吾著，立起身來，側(cè)耳聽聽，丫頭的啼哭已經(jīng)停止。

　　大顆大顆的雨滴從天而降，噼啪有聲地砸落到屋瓦上和地面上。劉青燕蹣跚著沖到曬衣繩旁，收下本來干透了又淋得半濕的尿布，隨陳銀鳳踏上樓梯。

　　房間里，窗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風(fēng)鈴不再響叮叮。傅靈芝用腳踩動搖籃，給哭累了的丫頭掖好被子，擦去眼淚鼻涕。丫頭還在抽噎，臉色異常蒼白，呼吸也有些短促，證明這個脆弱的小生命，實在經(jīng)不起一點點風(fēng)寒的侵襲。

　　劉青燕放下手中的衣服和尿布，抱起丫頭，解開衣襟給她喂奶。丫頭轉(zhuǎn)過臉，不想吃，卻抬起疲倦的眼睛望著母親，好像覺得很陌生似的，什么表情也沒有。

　　“我下樓收尿布，狂風(fēng)把泥沙刮進(jìn)了眼里，一時頭暈……”劉青燕訥訥地重復(fù)著剛才的話。

　　陳銀鳳瞟了一眼劉青燕，顯然識破了她正在掩飾罪疚的心情，也不知道該責(zé)怪誰好，只是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便拉起傅靈芝，一同走出了房間。

　　一個星期后，暫名“丫頭”的早產(chǎn)兒死于急性肺炎。劉青燕抱著死嬰一天一夜不肯撒手。最后，彭謹(jǐn)祥囑咐黃阿蓮趁她半睡時將死嬰奪下，讓彭瓦土偷偷地埋進(jìn)了墳地。

　　劉青燕在失去女兒后的頭兩天，不吃飯也不說話。從丫頭患病后，彭永驊一直睡在黃阿蓮的房間里，他不知道丫頭夭折，老是問：“丫頭呢？丫頭哪里去了？啥時候回家來呀？”問得劉青燕更加傷心。彭謹(jǐn)祥和陳銀鳳怕阿燕一個人太孤單，更怕她自尋短見，就命阿芳住進(jìn)了她的房間，給她講故事，放留聲機(jī)，好勸歹勸，情形才有了些好轉(zhuǎn)，開始吃飯和說話了。可是她說出的頭幾句話，卻叫阿芳聽了大吃一驚。她說：“我總算報了仇，把阿騮的孽種滅了，哼哼，好痛快！”

　　隨后，劉青燕又央求彭永芳給她買砒霜，央求黃阿蓮給她進(jìn)山去采毒八角，說要毒死阿騮，毒不死阿騮就毒死阿庭阿美阿麗三兄妹，滅光他的孽種。黃阿蓮還發(fā)現(xiàn)，阿燕在睡覺的時候，還常常將腦袋往紅木床架上狠撞，嚇得阿驊吱哇亂叫；她還用繡花針扎自己的手背，扎出一顆顆血珠，一邊咬牙切齒罵自己：“黑良心！下作胚！不要臉皮！讓你壞！讓你賤！”

　　可怕的跡象表明，劉青燕已經(jīng)到了精神分裂的邊緣。彭謹(jǐn)祥和陳銀鳳向彭汪氏稟報了實情，一同商議了應(yīng)對辦法。三位長輩都說阿燕太可憐，無論是為了救她，還是為了不讓致病的真相敗露，更為了防止她報復(fù)造成更加嚴(yán)重的后果，定要聯(lián)合親家，一同出錢出力，趕早為她治療。劉家梁和姚素娟夫婦斟酌再三，也贊成了彭家的提議。劉家梁說，阿燕再一次去上海治病，不免又會有閑話，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即使謠言再厲害，也只好在所不顧了。姚素娟哭著說當(dāng)初和親害苦了阿燕，我賣光首飾都愿意為她治病。兩家的主意定下以后，立刻就安排阿燕啟程。恰好劉世璋經(jīng)常跑上海，便由他護(hù)送著阿燕，再度投奔季炎如和夏惠子夫婦家，去請德山方浩醫(yī)生繼續(xù)診治。臨行前，彭永芳寫了一封長信，讓劉世璋帶給阿駿，信中詳細(xì)地介紹了阿燕的各種癥狀，讓阿駿轉(zhuǎn)告夏惠子和德山醫(yī)生，用作治療和護(hù)理的參考依據(jù)。